刘氏在前方照路,苗氏莞尔,“三姑娘放心,这东篱轩仅住三人,并无仆妇女婢。”
第三十六章
三日后, 七月二十八,暑气尽退, 秋意渐起。
顾婵漪坐于廊下, 看着手心的锦帕发呆,锦帕已然洗好晾干,只是迟迟未寻到时机还给它的主人。
王嬷嬷再次来到听荷轩, 她此次倒是学乖了,站在院门口, 对着正在院中修剪花枝的小荷,小心赔笑。
“小荷姑娘,三姑娘可在院中,我家太太有请三姑娘, 有要事相商。”
小荷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拍干净手上的枯叶,“嬷嬷且等着。”
小荷大步流星地走到廊下, 借着粗大廊柱挡住身形, 笑得眉飞色舞,“姑娘,王嬷嬷又来了,自被小宵教训后,她现在可是大变样了。”
小荷双手叉腰, 甚是开心,“她说,二夫人请姑娘过去, 有要事相商, 也不知是不是鸿门宴, 姑娘, 我们不去了吧?”
熟料,话音落下,顾婵漪收起手中锦帕,施施然站起身来,“走,过去瞧瞧。”
府中这几日风平浪静,但白芷薇既然答应了她,便不会言而无信,约莫这两日,应当会有结果。
顾婵漪带着小荷宵练,跟着王嬷嬷去了菊霜院。
上次大闹了一场,王蕴在见到顾婵漪后,仍能像无事发生般,对顾婵漪笑脸相迎,如此厚颜无耻,简直让人叹服。
相比王蕴,顾玉娇的神情倒是真切许多,朝顾婵漪翻了个白眼,扭头看向身侧的盆景。
尚未彻底撕破脸,顾婵漪不愿落下话柄,微微屈膝,行了一礼,方在侧位坐下。
“婶娘急着叫我过来,所为何事?”
王蕴笑脸盈盈,“今日收到忠肃伯府送来的帖子,下月初二乃他们府上老夫人的寿辰,请我们那日过去吃酒看戏。”
王蕴顿了顿,掩去眸中寒光,“老夫人知晓你回平邺了,特意叮嘱,你那日一定得去。”
即便没有老夫人的特意邀请,顾婵漪那日也是会去的。
“既如此,到了那日,我便随婶娘与二姐姐一道过去。”
说完此事,顾婵漪环顾四周,似无意般出声询问,“我回来小半月了,怎的从未见到二叔?二叔莫不是出远门了?”
话音落下,王蕴脸色不变,倒是顾玉娇气势汹汹地瞪了过来。
“顾婵漪!你是故意的,你明知我阿爹……”
“闭嘴!”
顾玉娇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王蕴厉声打断,顾玉娇不服气地撇撇嘴,指着顾婵漪说不出话来。
顾婵漪端起茶杯,借着喝茶的动作,掩去嘴角的笑意。
喝完杯中茶,不见唱戏人。
顾婵漪只好起身准备离开,菊霜院的主人令人恶心,连带这座院落也让人心生不喜,将他们赶出去后,她定要将这些院落尽数翻新。
顾婵漪起身准备告辞,“既然无旁的事,那我便先回去了。”
“慢着。”王蕴悠悠张口,“我还有事要问你。”
顾婵漪闻言挑眉,又坐下了,好整以暇地看着王蕴。
王蕴扶了扶发间的金簪,“听说前些时日,东篱轩的人去了你的听荷轩,婶娘想问问,她们因何寻你啊?”
原来是想打听这事。
顾婵漪心下暗笑,抬头看向王蕴,眼神真挚诚恳,“哦,她们抱了些首饰过来,说是往日祖母和二婶赏的,不知是不是御制之物。”
顾婵漪故意顿了顿,意有所指道:“是否御制,我瞧一眼便知,她们那些皆是寻常首饰,自然不是。”
王蕴心中骇然,惊疑不定地看向顾婵漪,正欲出声询问顾婵漪,她是如何判断的,却被贸然冲进来的王嬷嬷给打断。
“太太,老爷回来了!”
王蕴已然对顾砚心灰意冷,听到他回府,并无丝毫欢喜,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回来便回来吧,何至于如此莽撞地冲进来告知于我。”
王嬷嬷面色焦急,欲言又止,权衡片刻,迅速走到王蕴的身边,附耳低语。
两三句话,王蕴骤然拍桌,面色极其难看,气得面红耳赤。
但见顾婵漪还坐在厅中,王蕴强忍怒气,扯出一抹极难看的笑。
“天色不早,婶娘这儿还有事,便不留你用午膳了。”
顾砚好不容易回府,且瞧王蕴这般气急败坏,显然是白芷薇那边出招了,她岂会在此关键时刻离开。
顾婵漪拧了拧眉,宛若听不出王蕴话中赶人的意思。
“可是二叔遇到难事了?二叔是我的长辈,若有难处,小辈合该帮上一帮。”
顾婵漪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王蕴紧抿着唇,正欲让仆妇将顾婵漪“请”出去,便见顾砚急冲冲地走了进来。
“账上有多少银钱,尽数取来给我。”顾砚宛若看不到旁人,径直走到王蕴身边,冷声道。
三角眼塌鼻梁,尖嘴猴腮,身形消瘦,似乎一阵强风刮过,便能将他吹上天去。
他与王氏不愧是亲生母子,两人竟有八分相像。
顾砚站于厅中,身上浓浓的脂粉味在几息之间,便弥漫整个厅堂。
顾婵漪一闻便知是千姝阁的脂粉香,其中还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熏香,她顿时皱紧眉头,身子往后缩了缩,尽量离顾砚远些。
顾玉娇骤然见到父亲,本满脸欢喜,但等顾砚行至眼前,脂粉香扑面而来,顾玉娇岂会不知父亲是打何处而归,脸上的欢喜顿时消失。
她的余光瞥见顾婵漪往后躲避的模样,心中顿觉十分屈辱难堪,脸色煞白,只得握紧椅子扶手,强挺着才未起身离去。
“老爷可知账上有多少银钱,开口便说要取走全部的银子?!眼瞧八月中秋将近,各处的节礼皆需预备齐整,此时哪有多的银钱给老爷。”
王蕴被顾砚的话骇了一跳,根本顾不上屋内还有两个女郎,语速极快地解释道。
顾砚连连冷笑,面露不屑与鄙夷。
“若是旁人便罢了,老子岂会不知你手中有多少东西,快些将银子拿出来,否则,老子定不让你好过!”
王蕴还想继续坚持,却见顾砚冷冷地看着她,语气亦是冰寒刺骨。
“你有多少把柄在老子手上,你且仔细想想,细细地想明白,再说给还是不给?!”
王蕴拧眉沉思,且见顾砚面无表情,显然此次并非玩闹,与往日皆不同,若是真的不将银子拿出来,鱼死网破之事,顾砚并非做不出来。
王蕴转身,对着王嬷嬷眨了眨眼,方道:“去账房拿账本,再将账房先生请来,免得爷以为我们诓骗他。”
王嬷嬷急急忙忙地退了出去,王蕴皱眉看向厅中的另外两人,已然顾不得在顾婵漪的面前装好二婶,维持表面的和气。
“还坐着做甚,长辈有话要说,你们快回自个屋子。”
顾玉娇迅速站起身,快步走到顾婵漪的面前,伸手便要拉她起来,却被顾婵漪迅速果断地躲开。
顾玉娇咬唇跺脚,“快跟我走!”
好戏刚开场,顾婵漪如何舍得走,如老僧入定般,不动如山。
顾玉娇见状,朝身后的女婢使眼色,女婢却惊颤地看向顾婵漪身后的宵练,迟迟不敢上前,甚至还往后退了半步。
顾玉娇只好自己动手,但自小娇养的女郎,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拉得动已然练鞭近两月的顾婵漪。
顾玉娇既急又气,脑门上冒了一层汗,正欲斥骂两句,便听到一阵哭闹声,由远及近。
“二爷,二爷!妾身做错了何事,二爷竟狠心要将妾身赶出府去?!”
“二爷,妾身为二爷生儿育女,三郎,我家三郎去的早,若是有你在,二爷看在你的份上,兴许便不会赶妾身走了。”
“二爷,妾身亦为二爷生下一儿一女,四郎虽资质平平,但好歹是二爷的儿子,二爷你竟狠心要将我们母子赶出府去吗?”
“二爷,若是妾身出府便罢了,可怜我家四郎还未及冠,此时让他出府,可让他如何活啊。”
不多时,顾四郎扶着刘氏,顾玉清搀着苗氏,踏进屋子。
四人齐齐朝着顾砚跪下,刘氏苗氏纷纷捧心而泣,顾四郎垂首低眉,顾玉清以帕拭泪。
“二爷,妾身伺候二爷二十余年,二爷当真要将妾身赶出去吗?!”
刘氏膝行至顾砚身旁,扯着顾砚的衣袍放声而哭。
苗氏见状,亦道:“妾身虽是花娘,但随二爷回府时,仍是清白之身,这二十余年,妾身安分守己,本分度日,并未犯错,二爷竟如此狠心吗?”
苗氏四肢并用,爬至顾砚身边,仰头看向顾砚,梨花带雨,眼眶通红。
“二爷难道忘了,当初替妾身赎身时,所说的话了吗?”
王蕴看着面前闹剧,甚是震惊,然而,惊诧过后,心底却是难以自抑的欢喜。
她厌烦刘氏苗氏已经许久,奈何二人皆有子嗣,不得随意发卖,她才忍至今日。
如今,无需她出手,顾砚便主动将他们赶了出去,她如何不欢喜。
且顾四郎乃男丁,即便是庶出,日后亦会分去家财,若现下将他赶出府去,那顾家二房的东西,日后便全是她家五郎的。
想通其中关窍,王蕴高坐上首,甚至端起桌上茶盏,作壁上观。
哭闹声一阵高过一阵,顾玉娇听清传来的话音,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但见顾玉清白皙细嫩的脸庞,顾玉娇心中妒火中烧,随即面上难以控制地扬起一抹得意的淡笑,她也不急着赶走顾婵漪了,在旁边施施然地坐下。
顾砚被她们二人吵得脑仁疼,左脚踢刘氏,右脚踢苗氏,将二人狠狠踢开,旋身在上首坐下。
“你们若乖乖离府,我尚能给你们一笔银钱,若是继续胡搅蛮缠,便直接赶出府去!”
第三十七章
“孽障!”厉声呵斥, 怒不可遏。
王氏大步走进屋中,举起手中的拐杖, 作势便要打顾砚, 却被顾砚侧身躲过,王氏气急却无可奈何,只得以杖杵地, “真是孽障!”
顾砚一眼瞧见在门边探头探脑的王嬷嬷,心中顿时明了, 恐怕今日是拿不到银钱了,他偏头怒瞪王蕴,咬牙切齿,却未多言。
王氏低头, 瞧见哭哭啼啼、跪了一地的人, “你这孽障又要做甚?!”
王蕴垂眸走上前,搀扶王氏在上首坐下, 静立在侧。
顾砚站在下首, 瞥了王蕴一眼,冷声道:“儿子想将他们赶出去,府中银钱不多,不养闲人。”
王氏惊愕,指尖颤抖地指着顾砚, 半晌说不出话来,“你!你!你真要气死我了才甘心?!”
顾砚无动于衷,打定主意要将他们赶出去。
王氏气得直抚胸口, 王蕴眼珠转动, 微微倾身, 凑到王氏耳边小声低语。
王氏的动作渐渐顿住, 游移不定看向顾长安与顾玉清。
“祖母,我倒有一法子。”顾婵漪慢条斯理地站起身,笑脸盈盈地走上前,“他们仍是顾氏子孙,但二叔日后在府中,亦瞧不见他们。”
话音落下,在场诸人齐齐看向顾婵漪。
“族中七叔公中年丧子,膝下无子无孙,与七叔婆相依为伴。”
顾婵漪低头看了眼顾长安,再抬头道:“不如将四兄和四妹过继给七叔公,日后跟着七叔公过活。如此,他们仍是顾氏子孙,日后继续孝敬祖母,二叔也不会再在府中瞧见他们。”
“至于两位姨娘,不如一道送过去,让她们在七叔公身前孝敬,也算是二叔的孝心了,日后传出去,无损二叔、二姐和五弟的名声。”
顾婵漪眼眸微转,眉眼含笑,“祖母,二叔二婶意下如何?”
王氏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王蕴倒觉得此法甚好,既然过继给了旁□□日后定无法再与她的五郎争夺家财,且顾长安性子懦弱,即便不在府中,她依然能拿捏住他。
况且,刘氏苗氏到底是府中的老人,为顾砚生儿育女,若贸贸然赶出府去,外人如何看二房。
王蕴舒展眉头,顾砚可以不要脸,但她和她的儿女们可不能不要脸面,眼见儿女们皆有好前程,她万不能让顾砚毁了他们的名声。
顾砚更是眼前一亮,喜上眉梢,急急道:“母亲,儿子觉得此法极好!”
王蕴见状,立马出声应和,“儿媳亦觉此法甚妙。”
王氏沉默片刻,只好点头,“去请族中老人们过来,再派人去请七弟。”
屋外候着的仆妇陆续离去,或去请族老,或去请七叔公。
顾婵漪转身回到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坐下,甚至吃了块点心。
太干太硬太难吃,顾婵漪咬了一口,便嫌弃地放下了。
顾玉娇坐在她的身侧,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见状嘴角微撇。
“在寺中粗茶淡饭,便吃不惯好东西了,真是没见识。”
正好族老等人还未来,顾婵漪有兴致陪顾玉娇聊聊。
“这款牛乳糕,应用七分水磨糯米粉,配三分粳米粉,再加上新鲜牛乳,方能软硬适当,乳香浓郁。”
她抬手虚虚地点了点那盘糕点,轻笑一声。
“这碟子里的牛乳糕,水磨糯米粉与粳米粉应当是五五分,且用的并非是今日的新鲜牛乳,是以味道并非上佳,你若不信,可让后厨仆妇按我的方子试试。”
“你胡说!后厨制糕点的厨娘,可是城中知名酒楼的白案师傅,所制糕点怎会差,定是你从未吃过,怕我笑话你,便胡诌一通。”
顾玉娇冷哼,不服气地争论。
崇莲寺并非寻常寺庙,初一十五、逢年过节皆有许多香客,每年夏日,莲花池中莲花盛开时,更是游人如织。
香火鼎盛,仅比护国寺略逊一筹。
寺中每日接待的香客甚众,其中更有许多达官显贵,世家夫人。
这般寺庙,寺中吃食怎会简陋,自然无所不精,且寺中莲花莲叶甚多,以此为食材的吃食只多不少,乃寺中特色吃食。
顾玉娇却以为她一直在山中苦修,过的日子与村中农妇无异,每日吃不饱穿不暖,粗茶淡饭,鹑衣百结。
殊不知她得慈空主持教导,寺中比丘尼亦友善待她,从未苛待。
顾玉娇如此无知且可笑,不知天地之广阔,不晓万物之纷杂,与井底之蛙无异。
顾婵漪不屑再与她纠缠,顾玉娇既如此说,她便无谓地点了点头,敷衍道:“约莫是吧。”
大半个时辰后,七叔公及众族老前后抵达,众人移步至后院的顾家小祠堂。
祠堂门开,屋内点燃长明灯,香火缭绕,其上摆放顾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庄严肃穆。
族老们坐于左侧,王氏及顾砚坐于右侧,其余女眷和小辈们则站在他们身后。
坐在左侧首位的乃是如今顾氏的族长,名唤顾荣柏。
五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下巴蓄须,浓眉大眼,背脊挺直,严肃板正,仅是安静地坐在那儿,便有浩然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