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可莫要与我谈论佛法,我怕佛祖听了都嫌脏了耳朵。”
“你、你、你这孽障!”王氏气得手抖,指着顾婵漪骂道。
顾婵漪眼含轻蔑,并未放在心上,而是将长鞭别在身后,拿出身上的文书,小心翼翼地展开,“祖母可知这是何物?”
王氏已然年迈,耳目不如年轻时候,她又站在台阶下,尽管眯着眼,却还是看不清。
但王蕴站在顾婵漪身侧,抬眸一看,便认了出来,惊呼出声,“你怎么有这东西?当初顾长策去西北时,不是将这份文书带走了吗?!”
顾婵漪挑了下眉,将文书仔细地收好,方转头看向王蕴。
“婶娘还真是好记性,这确实是我阿兄带去西北的分家文书。”
阿兄自知顾家二房心怀鬼胎,但当时万般无奈,西北乃边疆,危机重重且甚是艰苦,阿兄自然不会让年幼的她跟他一道过去。
阿兄只能将她留在平邺,为此,即便父亲走后,阿兄也未向二房诸人提及搬离之事。
阿兄唯恐她受二房的挑唆,在他去西北后,私自将分家文书交给二房,是以,当年阿兄走时,特意将此文书带在身上。
王蕴千算万算却未算到,她会传信去北疆,阿兄又请人千里迢迢地将文书送了回来。
“祖父在时,大房二房便已然分家,如今祖父驾鹤西归,我亦无父无母,郑国公府更是先帝赐予我父兄的宅院。”
顾婵漪抬眼,看了看王氏,又偏头看着王蕴,“既如此,二叔二婶是否应该搬离国公府了?”
不等王氏出声斥责,顾婵漪又笑着看向王氏。
“祖母安心,你虽是我祖父的填房,但我与阿兄唤你一声祖母,你若是想继续住在府中,我与阿兄自然奉养祖母。你若是想跟着亲儿子过活,我与阿兄亦不拦你。”
顾婵漪抬头看了眼天色,秋日高悬,晴空万里。
她满意地点点头,“今日这般好天气,简直天公作美,合该二叔二婶乔迁新居。”
“新居?我们的新居在何处?何来乔迁之喜?”王蕴连声问道。
顾婵漪说了半天,已然耐心耗尽,她朝宵练使了个眼色。
宵练会意,当即推了王蕴一把。
王蕴被捆成了粽子,被人从后面一推,登时踉踉跄跄地走下台阶。
顾婵漪嘴角的笑意散去,“既然二婶也同意了,那其他人便一道去菊霜院,帮二婶搬家吧。”
王氏也顾不得装病大喘气了,倒竖吊梢眉,高声呵斥,“我乃府中老夫人,我看谁敢妄动!”
“你看我敢不敢!”
陌生的声音从院外传来,不多时,一群人簇拥着两位衣着华丽的妇人踏进院中。
一人身穿暗紫绣万寿藤褙子,头戴红宝石金簪,身姿挺拔,面容与顾婵漪有三分相似,此乃顾婵漪的姨母,即丰庆州别驾夫人盛琼静。
另一人身穿碧青绣团花纹褙子,头上簪着翡翠簪,身形比高挑的宵练还要高上半个头,这位便是顾婵漪的大舅母,新昌州刺史夫人江予彤。
在盛琼静与江予彤的眼中,她们仅在顾婵漪幼时见过,应当有十几年未见。
但顾婵漪前世成为灵体后,便见过她们,是以,仅是一眼,她便认出了二人。
她眼睛明亮,嘴角不再是似笑非笑的假笑,而是满怀真情实意,“姨母,大舅母!”
盛琼静与江予彤面露惊诧,随即满脸惊喜,齐齐应声。
从盛琼静的身后又窜出两个身穿锦袍的少年郎,长得一模一样,与顾婵漪亦有四分相似。
“你可知我二人是谁?”
顾婵漪心中忍笑,明知他们的身份,却蹙眉摇了摇头,故意道:“难道是姨母家的表兄?”
不等他们二人回话,盛琼静抬手拍了下二人的脑袋,“先办好眼前事。”
江予彤回头看了双胞胎一眼,双胞胎立即转身,将院外捆成一团的小厮提溜了进来。
这些小厮,之前便被纯钧痛揍过,被捆成团后,又被他们二人扔在地上,院内顿时响起一阵痛呼声。
江予彤侧身,因身高之故,垂首低眉方能看着王氏,“不知亲家老夫人因何在此处?”
她抬手指着满院子的仆妇,又指着身后痛呼不已的小厮们,拧眉道:“竟如此兴师动众。”
第四十一章
偌大听荷轩, 不仅有王氏、王蕴带来的仆妇小厮,还有盛琼静与江予彤带来的仆妇壮汉, 将整个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小荷与宵练站于顾婵漪身后, 盛嬷嬷瞧见盛家来人,喜形于色,顿时腰杆子都直了。
王氏比江予彤矮上许多, 即便江予彤垂首,她仍需仰头方能对上江予彤的眸子。
江予彤虽面带笑意, 但眸光冰凉,王氏对上她的眼睛,不知怎的,猛然想起十四年前, 盛琼宁出殡之日, 王蕴戴了红珊瑚的首饰,被她当众扇了一耳光。
王氏往后退了半步, 不自觉地握紧手中拐杖, 稍稍定神,方指向正前方。
“你且瞧瞧她,王蕴好歹是她的二婶,她怎能如此待她,这像话吗!”
江予彤轻笑, 视线划过顾婵漪,落在王蕴身上。
她似笑非笑地转头看向王氏,带着兴师问罪的咄咄逼人。
“我亦想问问亲家老夫人, 我家小姑早亡, 她身为妯娌, 却头戴红珊瑚的发钗, 这般行事,便是你王家的家教吗?”
王氏噎住,懦懦不敢再出声。
江予彤缓步走上前,王氏带来的仆妇小厮皆不敢上前阻拦,只能愣愣地看着她走到顾婵漪的近前。
盛琼静理了理衣襟,亦跟了上去。
二人行至顾婵漪的面前,看着这张与盛琼宁极其相似的脸,盛琼静顿时眼睛一酸,宛若看到自家小妹未出阁时,站在廊下的模样。
江予彤莞尔,眉眼柔和,不似刚刚的咄咄逼人,她抬手揉了揉顾婵漪的头,很是感慨。
“上次见你,你还是个及膝的奶娃娃,如今竟这般大了。”
顾婵漪屈膝行福礼,甚是温婉恭敬,“阿媛给大舅母和姨母请安。”
盛琼静连忙伸手扶起她,强忍着泪道:“可是受委屈了?你放心,一切皆有我和你舅母在,定不会让旁人欺辱于你。”
江予彤侧身,盯着下方的王蕴,将她从头看到脚,这才偏头对着顾婵漪,很是赞赏地点了点头。
“阿媛做的不错,对待这种人,便应该如此。”
“盛琼宁那个贱人何德何能,入土十四年,骨头都化成灰了,还能让你们这般为她出头!”
王蕴站在台阶下,身子踉跄,却仍旧梗着脖子,骂骂咧咧。
江予彤“啧”了一声,面露不耐,“将她的嘴堵上,免得脏了诸位的耳朵。”
江予彤笑脸盈盈,对着王氏道:“看来十四年过去了,王家的家教一如往昔。”
盛琼静骤然偏头看向王氏,眉头微蹙,似回忆般。
“我记得顾家二房有位嫡出的姑娘,可是养在老夫人膝下?若是养在她亲娘的身边,恐怕……”
盛琼静并未将话说完,然而在场众人皆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盛嬷嬷与小荷等人,委实忍不住,轻笑出声。
小荷大着胆子道:“姨太太好记性,府中确有位二姑娘,乃二夫人嫡出,由二夫人亲自教导,性子亦随了二夫人。”
盛琼静闻言,冷笑一声,轻蔑地看了眼王蕴,并未多言。
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众人纷纷看向王蕴,眼底或嫌恶,或嘲讽,或不屑。
王蕴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简直怒火中烧。
奈何婆母无用,她自己带来的人或是吓成了鹌鹑,或是绑成了一团,简直不堪重用。
王蕴被堵着嘴,仍呜呜喊叫,左冲右撞,形如疯妇。
眼见王蕴便要冲上台阶,便有两位面生的婆子快步走上前,一左一右,将王蕴牢牢控制住。
江予彤回头,捏捏顾婵漪的脸,“阿媛莫慌,这些皆是我特意从新昌州带来的仆妇,身强体壮,定能制住这疯妇。”
顾婵漪闻言,乖巧地点点头。
有舅母和姨母在,顾婵漪行事也无须再瞻前顾后,思虑再三。
她直接将分家文书拿出来,递给大舅母和姨母,理直气壮道:“二婶大早上便带人来我院中,喊打喊杀,直言要将我赶出府去,我实在不知自己何处做错了,只得请二婶出府另住。”
江予彤接过文书,垂眸看清上面的字迹,嘴角轻扬,回身看着盛嬷嬷。
“嬷嬷许久未见,我与阿静多年未回平邺,不知顾家族老宗亲如今住在何处,烦请嬷嬷跑一趟,将顾家族老尽数请来。”
听到要请族老,王氏登时慌了,“刚刚你还说我等兴师动众,如今倒是亲家兴师动众了,何至于要请族老?”
王氏杵着拐杖走上前,“此事定有误会,不妨坐下来细商。”
江予彤瞥了盛嬷嬷一眼,盛嬷嬷心领神会,立即转身去请族老。
王氏年迈,追不上盛嬷嬷的步子,其余仆妇看着江予彤带来的壮汉,亦不敢上前阻拦,王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盛嬷嬷走远。
“我记得妹妹妹夫还在时,顾家大房二房便已然分家,只是当时亲家老太爷身体康健,便分家不分府。”
盛琼静将文书折好,递还给顾婵漪,“亲家老夫人和顾二夫人,我可有记错?”
外人不知顾家两房是何模样,但盛家乃顾家的姻亲,岂会不知内里底细。
当初顾砚与王蕴成婚后,顾家老太爷便做主让两房分家,各管各房。
只因当时顾川在军中任职,顾砚亦在准备科举,恐此事传出后,有碍二人仕途,是以并未广而告之,分府另过。
盛家众人也是在盛琼宁生下长子,他们来府中探望时,方知晓此事。
当初父亲欲将小妹许嫁于顾川时,母亲与她皆不同意,顾家并非望族,且府中还有位难缠的继室婆婆。
而小妹自幼便被他们捧在手心,父亲授以诗书,母亲与她教之女红。
如此十八载,琴棋书画,诗书礼乐,女工针黹,小妹无所不精,且长相亦不落俗,乃平邺城中顶漂亮的女郎。
即便是王公贵族的王妃,世家望族的宗妇,她家小妹亦是当的。
熟料父亲偏偏选中了顾家大郎,且自家小妹见过顾川后,春心萌动。
二人彼此有意,既如此,他们并未再劝,小妹风风光光地嫁进了顾家。
得知顾老太爷做主,令两房早早分家,盛家众人皆道顾家老太爷乃明理之人。
不仅如此,顾川对产后的小妹关怀备至,专情不二,彼时,他们才不得不承认,父亲身为鸿胪寺少卿,阅人无数,委实目光如炬。
王氏垂眸,心虚地躲开盛琼静的视线,嘴唇微启,声音细小。
“并未记错。”
盛琼静轻笑,微抬下巴,“那便是了。”
“如今顾家大房仅剩我家小姑的骨血,顾家二房确实应当搬出府去另住,叔叔婶婶和侄子侄女挤在一块,外人瞧见也不怕人笑话。”
江予彤冷嗤一声,随即面带浅笑,“但我与大姑乃盛家人,不宜插手顾家事,只得请顾氏族老前来,亲家老夫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江予彤侃侃而谈,有理有据,王氏压根想不到反驳的话。
江予彤现下虽是面带笑意,但若是真惹恼了她,当众扇巴掌尚是小事,只怕还会闹到京兆府中。
王氏无法,只得抿唇不语,过了好一会,才底气不足地张口。
“既然要请族老,那还是先给老二媳妇松绑吧,她好歹是府中的二夫人,让族中长辈瞧见她这幅模样,总归不太好看。”
江予彤避而不答,她笑眯眯地看着王氏,语气甚是亲和。
“十几年未见老夫人,老夫人身体可还康健?”
王氏不知她的葫芦里卖的是何药,但听她这般言语,这般和婉模样,定然不是真的牵挂她的康健。
王氏顿觉不妙,她抿抿唇,并未应答。
果然,江予彤并不在意她的应答,眉眼弯弯。
“俗话有言,不痴不聋,不作家翁。老夫人已有春秋,合该颐养天年。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为那些孽障气坏身子。”
盛琼静眼珠一转,面色严肃,正色道:“顾二爷可在府中,分家另居乃是大事,顾二爷必定要在场,不然,此事传出去,岂不显得我家阿媛欺负了二房?”
王氏闻言,眉头一皱,知子莫若母,她自然知晓她家那孽障此时不在府中,定是在哪家花楼醉生梦死。
盛家人贸然提到他,定不寻常。
盛琼静神情稍变,多了丝好奇与探究,如闲话家常般。
“刚刚进城时,平南门边上的小巷堵上了,我久未回平邺,便使人前去打探一番,似是顾二爷为了某位花娘当街撒泼,以至于本便狭小的巷子越发堵塞,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王氏气得脸红脖子粗,偏偏江予彤和盛琼静,你一言我一语,将话说得甚是漂亮,明面上完全挑不出错处。
王氏回头,对着身后的王嬷嬷道:“还不快去寻你家二爷,府中出了恁大事,他还能躲着晒日头吗?!”
王嬷嬷被喷了一脸唾沫,连忙弯腰躬身,灰溜溜地钻了出去。
王氏既羞恼又窘迫,若不是形势所迫,她定然拂袖而去,怎会继续留在这院中受辱。
盛琼静站在廊下,看着院中挤挤挨挨的人头,顿时皱紧眉头,她侧眸看向王氏。
“顾氏宗亲稍后便到,亲家老夫人是否应当收拾好祠堂?这些仆妇女婢皆站在这,何人去洒扫祠堂,备好茶果点心。”
听到这话,顾婵漪“噗嗤”笑出声来,站在廊下便开口道:“姨母初至平邺,恐怕不知府中的小祠堂,昨日才将将洒扫妥当。”
“哦?”盛琼静诧异,各世家皆有祠堂,讲究些的人家,在府中后院还会单独划拨院子,以作小祠堂。
但若无要事,即便是小祠堂,平日也不会兴师动众地洒扫,以防扰了先祖的清净。
寻常时日,每日只需点线香、舔灯油,唯有除夕前方会彻底洒扫,以便大年初一时,全家祭祖。
是以,盛琼静与江予彤一听这话,便知昨日顾家发生了大事,甚至还请了宗亲。
但她们并非顾家人,是以即便好奇,却也未主动追问。
此事乃顾砚所为,丢的是二房的脸,况且舅母与姨母并非外人。
顾婵漪轻咳两声,便将昨日之事尽数说了。
盛琼静与江予彤听完前因后果,皆瞠目结舌,难以置信,纷纷回头看向王氏。
江予彤道:“老夫人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
盛琼静亦道:“寻常人家也教养不出这样的好儿子了,还是老夫人有本事。”
王氏闻言,面红耳赤,“我且去祠堂瞧瞧。”
说罢,王氏与她带来的那些仆妇小厮,先后离开听荷轩,来时气势汹汹,眼下却只得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