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王氏走远,顾婵漪没忍住,直接扶着廊柱笑出声来。
她也不看台阶下面色青紫的王蕴,转身对着舅母姨母道:“舅母、姨母请进屋喝茶。”
三人踏进屋内,盛琼静身后的双胞胎亦跟了进去。
小荷端来茶水,宵练端上盛嬷嬷早起特意为顾婵漪制作的点心,香香甜甜,还冒着热气。
“你这丫头,出了那么大的事,却未给我去信,你可知晓,我与你舅父收到你阿兄的信时,有多心急,恨不得长上翅膀立马飞回平邺。”
江予彤尚未坐下,便将顾婵漪拉到了身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好一通查看,确认她身上无伤后,方松口气。
“刚刚在城外,遇到你姨母,得知你送信去了丰庆州,我便越发难受了。”
江予彤佯装生气的模样,“你尚在襁褓时,舅母便抱过你,如今你有难事,却不知寻我,简直伤透了我的心。”
江予彤连茶都顾不上喝,既生气又透着无奈的宠溺,细细地数落顾婵漪。
盛琼静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盅,嘴角带着抹得意的浅笑,慢条斯理地品茶。
第四十二章
浓郁檀香, 袅袅清茶,素淡茶果。
众顾氏宗亲再次齐聚顾家小祠堂, 见对面坐着两位面生女眷, 王蕴不仅被麻绳捆绑还被破布堵住嘴,皆面面相觑。
顾荣柏拧眉看了片刻,方记起对面二人的身份。
当初顾川迎娶盛家幼女时, 他曾远远的见过,即便二十多年过去, 她们二人的容貌并无太大改变。
他站起身来,看向右上首的王氏,沉声问道:“不知六婶因何喊我们前来?”
王氏手杵拐杖,佝偻着脊背, 仿佛整个人都靠拐杖支撑着, “并非我喊你们。”
江予彤施施然起身,面带浅笑, “这位便是顾氏族长吧?小妇人有礼。”
话虽如此, 江予彤却并未行福礼,仅微微颔首欠身。
她乃刺史夫人,在场诸人中,她的地位最高。
仅因今日她是以顾婵漪的舅母身份出席,方如此客气。
顾荣柏见状, 当即弯腰行半礼,“见过盛大夫人。”
江予彤挑眉,见他识得自己, 便未再细说自身身份, 而是缓声道:“还请顾族长稍等片刻, 顾家二爷尚未到场。”
顾家宗亲见这般阵仗, 心底便有数了,恐怕今日亦有大事发生。
既如此,他们只得耐心等顾砚回来。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纯钧与顾砚的小厮才扶着顾砚走进小祠堂。
他一进门,带来浓浓的脂粉香以及浓郁的酒气,连祠堂中经年累月的檀香都压不住这味道。
顾荣柏面色铁青,撇过头去,简直没眼看他。
王氏又急又臊得慌,拐杖敲击地面,“先扶下去醒醒酒,换身衣裳再来,如此酩酊大醉,如何谈事?!”
纯钧扭头看向顾婵漪,顾婵漪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纯钧这才扶着顾砚退下去。
又等了两刻钟,日头向西,顾砚才重新出现在小祠堂中。
顾砚径直在王氏下方的空位处坐下,面色发白,眼底青黑,显然宿醉未醒。
他环顾四周,不仅瞧见族老皆在,还看到面生的女子,他的儿女皆在后面站着,而他的妻子却被麻绳捆住。
顾砚见状,顿时眉头一竖,指着王氏道:“可是这毒妇又做了什么缺德事?让人打上门来了!”
顾玉娇闻言,眼泪簌簌往下落,从后面冲到顾砚身边,屈膝跪下,“顾婵漪要阿娘的命,还请阿父救救阿娘吧!”
话音落下,众人皆惊,顾荣柏蹙眉看向顾婵漪,严肃道:“六娘,可是如此?”
顾婵漪面色不变,从后面缓缓走到正中,面朝诸位族老,屈膝行礼,“还请诸位爷爷叔伯听我一言。”
“昔日我阿父上战场时,将我与阿兄托付给二叔二婶,但阿兄与我仍旧住在松鹤堂。后来阿兄亦去了北疆,我便住在二婶的菊霜院。”
顾婵漪缓缓偏头,看向王氏与顾砚,他们二人或垂眸或低头,皆不敢直视顾婵漪的眼睛。
顾婵漪在心底冷笑,继续道:“然而,二婶却欺我无父无母,阿兄亦不在身侧,于六年前的二月初一,将我送至崇莲寺中。”
“名为祈福,实为□□。山下有仆妇女婢日夜看守,在平邺城中,二婶却宣扬我去了江南外祖家。”顾婵漪回身,眸光锐利地看向王蕴。
顾婵漪轻笑,响亮地拍了怕手。
宵练推着李婆子,小荷拉着喜鹊,四人走进祠堂内,宵练与小荷用力一推,李婆子和喜鹊便齐齐跪倒在地。
“诸位爷爷叔伯,这两位便是在山下看守我的人。”
顾婵漪顿了顿,“至于谎称我去了江南,平邺城中不少世家夫人皆听过此话,若爷爷叔伯们不信,我亦可将御史中丞的夫人请来。”
顾荣柏盯着跪在地上的人,眼睛微眯,抬头看了王蕴一眼,并未问她,而是转头对着王氏道:“六婶可知此事?”
王氏垂眸不言,嘴角紧绷。
顾荣柏见状,心如明镜,当即对着王蕴冷声道:“身为亲婶,却并未善待侄儿侄女,按照家规,杖二十。欺上瞒下,再杖二十。”
江予彤与盛琼静听到这话,面上怒色暂消。
顾婵漪暗自点了点头,族长是个明是非、讲公道之人。
如此,她便可放心地继续往下说了。
“我离开平邺前,二婶借着诸多莫须有的罪名,将我身边的盛家仆妇尽数赶走。或驱至城外别院,或赶至乡间庄子,因他们的身契仍在我手中,是以并未发卖出府。”
顾婵漪指着门边的盛嬷嬷,“王蕴以我的性命安危,胁迫盛嬷嬷交出大房的库房钥匙,以及诸人的身契,妄想侵占我大房的家财。”
顾荣柏闻言,神情越加冰冷,“小王氏,可有此事?!”
顾婵漪看向宵练,以眼神示意,宵练转身走到王蕴身前,拿走堵嘴的破布。
王蕴喘了口大气,重重地“呸”了一声,“她胡说八道!”
盛嬷嬷躬身走上前,先给江予彤与盛琼静行礼,再屈膝向顾荣柏行礼,最后在正中跪下。
她朝着正上方的顾氏先祖,俯首跪拜,直背起身,“老奴可以当着顾氏的列祖列宗起誓,老奴以下所言,句句属实。”
“少将军走后,二夫人将我家姑娘接到菊霜院中,吃穿用度处处苛待。姑娘彼时尚小,便问二夫人为何吃得这般简陋,二夫人直言囊中羞涩,只得粗茶淡饭度日。”
“姑娘心生不忍,便打开大房的库房,借给二夫人不少金银。后来二夫人要出门赴宴,直言寻不到合适的首饰插戴,姑娘又开库房,借给二夫人和二姑娘不少首饰。”
盛嬷嬷面无表情,语气甚是平静,便是这般,她说的这些话越加可信。
左侧坐着的众宗亲,闻言纷纷拧眉,看向王蕴的眼里既有轻蔑又有鄙夷。
王蕴尚未出言反驳,跪在顾砚腿边的顾玉娇倒是恼了。
她伸出食指,直直地指着盛嬷嬷,“你这刁奴,血口喷人!我阿娘何曾要过大房的东西!”
盛嬷嬷偏头,定定地看向顾玉娇,片刻后,她的视线落在顾玉娇的发间。
她扯了扯嘴角,“若老奴未看错,二姑娘发间的那支翡翠蝴蝶牡丹钗,乃我家夫人的陪嫁之物。”
顾玉娇下意识地摸向发间,面色微变。
江予彤立即偏头看向顾玉娇的发间,眼睛微眯,“将她头上的发钗取来,让我瞧瞧。”
江予彤身后的壮妇立即走上前,气势汹汹。顾玉娇双手撑地,连连后退,摇头躲闪。
壮妇力气极大,轻而易举地按住顾玉娇的肩,将那支发钗取了下来,回到江予彤的身边,双手递予她。
江予彤细细地看了看那支发钗,转手递给身边的盛琼静。
“我瞧着像是小姑出阁前所戴的发钗,大姑似有一支同样的发钗?”
盛琼静接过来,直接看向牡丹的花蕊处,顿时气极反笑。
“你既说你阿娘并未拿过顾家大房的东西,那我便要问问了,我们盛家的发钗,怎的戴在你的头上?”
不等顾玉娇辩驳,盛琼静将发钗递给身后的仆妇。
“这支翡翠蝴蝶牡丹钗,我与小妹各有一支,小妹在闺中时甚是喜爱,时常插戴,后成陪嫁之物,随小妹来到顾家。”
仆妇双手捧着,走到顾荣柏的身前,微微倾身,将发钗递到他的面前。
盛琼静缓缓道:“诸位请细看这支发钗的花蕊处,上刻小篆的‘盛’字,盛家女郎的出阁陪嫁之物,皆有此徽记。”
顾荣柏面色铁青,仆妇移步,其余宗亲皆一一看过。
顾荣柏拍了下椅子扶手,怒斥顾玉娇,“你尚未出阁,便谎话连篇。”
“顾砚,你便是如此教导子女的吗?!”
顾荣柏气急,直呼顾砚的大名,“整日只知流连花丛,疏忽对子女的管教,你简直不像话!”
顾荣柏又指着王蕴,“小王氏,你贪墨了大房多少东西,尽数交出来。”
王蕴咬牙,紧闭嘴巴,并无丝毫悔改之意。
顾婵漪轻笑,并不着急,仍旧直直地站着。
果然,下一瞬,盛嬷嬷从袖口处拿出一本账册,转身递到顾荣柏的面前,“二夫人从大房‘借走’多少东西,是何时所‘借’,老奴尽数写在此册中,还请族长一阅。”
顾荣柏接过账册,仔细地翻看一遍,转手递给身旁的其他宗亲,“二伯、四叔也瞧瞧。”
其余宗亲皆看过后,纷纷道:“记得如此详细,且有发钗为证,想来并未冤枉。”
“小王氏,物证、账册皆在,你还有何话好说?”顾荣柏冷冷地看着王蕴。
王蕴嗤笑,眸光狠厉地盯着顾婵漪,“这些东西皆是当初顾婵漪送予我的,并非我出手抢夺,她如今反口,我该如何辩白?只得任人宰割!”
“阿媛年幼,不知人心险恶,出于好心,帮你助你,你却将她送去崇莲寺,苦修六年!”
江予彤站起身来,作势便要冲上前去给她一耳光,却被盛琼静按住。
碍于顾氏宗亲皆在,不好将场面闹得太难看,江予彤理了理衣襟,复坐下,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方压制住心底的怒气。
盛琼静冷笑,“阿媛年幼不知事,我家小妹的东西,日后皆是阿媛的陪嫁,我们盛家的人没点头,怎能算是送予你的?”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们,只得认了这项莫须有的罪名。”
王蕴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地看着她们三人,似要将她们撕咬成肉块。
“说到送礼,我又想起一事。”
顾婵漪莞尔,语速不疾不徐,“自阿兄离开后,两位舅舅和姨母送来的节礼,甚至阿兄从北疆送来的东西,我均未收到。”
顾婵漪侧身,正对王蕴的脸,扯了扯嘴角。
“今日趁着诸位爷爷叔伯皆在,我想问问二婶,这些年节礼品,是否被二婶妥当收着?”
王蕴一愣,显然忘记了这件事。
盛家兄妹每年均会往平邺送东西,顾长策更是将战场上搜罗到的好东西,尽数送了回来。
这些年节礼品,皆被她收入囊中,且因盛家既知顾婵漪独自在平邺,她难以应对年节往来。是以,盛家皆未要回礼。
如此这般,她收礼便收的毫无负担,更未想过,有朝一日被人当众戳破。
“那些俗物便罢了,但两位舅母和姨母,以及阿兄写来的家书,二婶能否还我?”顾婵漪淡淡道。
江予彤忍无可忍,愤愤地指着王蕴,“你竟敢如此行事!”
江予彤回头,对着顾荣柏正色道:“此事,还请顾家给我们一个交代,为何我们送给阿媛的节礼,尽数进了她王蕴的库房!”
盛琼静急急地追了一句,“还有我们的家书,难怪这六年来,我从未收到阿媛的回信,原来如此!”
第四十三章
午后阳光穿过窗牖, 在地面上留下斑驳剪影。
小祠堂中寂静无声,唯有茶盖轻碰茶杯的脆响。
王嬷嬷捧着四个半尺长的匣子, 背着阳光快步走进来, 先至顾荣柏身前,顾荣柏并未查看,而是摆了摆手。
王嬷嬷脚步微顿, 转身走到顾婵漪身前,“三姑娘, 书信尽数在此。”
顾婵漪身后的宵练上前一步,将四个匣子接了过来。
然而,下一瞬,王嬷嬷的右手诡异地下垂。
顾荣柏面露惊诧, 仅是捧几个匣子, 这手便脱臼了?
“你这是……”顾荣柏的话未说完,便见王嬷嬷抬起左手握住右手, 驾轻就熟地接好了手腕。
不仅顾荣柏, 在场其余人皆面色微变,纷纷难以言喻地看向王蕴。
不知王蕴私下是如何残害王嬷嬷的,王嬷嬷好歹也是她的陪嫁嬷嬷,看着她长大成人,后随她嫁入顾家, 她竟如此待王嬷嬷,简直蛇蝎心肠。
王蕴见状,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唯有能动的双腿使劲往顾婵漪的方向踢。
“你们皆道她孤苦无依, 怎知她的心肠有多歹毒, 我前些时日请她来院中, 她不仅目无尊长,还将王嬷嬷的双手扭残!”
众人再次扭头看向正中傲然挺立的女郎,顾荣柏轻咳一声,直接道:“六娘且瞧瞧这些书信,是否有错漏。”
顾婵漪一一打开,上面三个匣子乃是姨母和两位舅母的书信,并未拆开,仍好好地放着,最底下的匣子是阿兄写的家书,却尽数被拆开阅过。
顾婵漪顿时皱紧眉头,拿着拆开过的书信,快步走到王蕴身前,冷冰冰地质问。
“你拆阅我阿兄写来的书信,后又让人以我的口吻回之,是也不是?!”
前世她死后,在北疆看到阿兄收到“她”寄去的书信时,有多么欢喜,她在阿兄身侧便有多么愤怒。
奈何彼时的她根本毫无办法,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阿兄受骗。
如今,她自然要将这笔债讨回来。
顾婵漪捧着书信,转身对着顾荣柏道:“二婶以我之名,欺瞒我阿兄,族长,这该如何处置?”
因在王蕴之前,顾氏宗族从未发生这等恶事,是以顾荣柏并未立即回她,而是偏头看向身侧的族老们。
众人商谈片刻后,顾荣柏正色道:“小王氏侵占大房节礼,当杖则二十;私拆他人信件,且假冒他人回以书信,再杖则二十。”
顾婵漪在心底算了算,四项罪名加起来,总需杖则八十。
以王蕴养尊处优的身体,这八十杖打下去,非死即残。
她还得留王蕴一命,看过几日的好戏,八十杖够了。
顾婵漪颔首,正欲拿出分家文书,彻底将二房赶出府去,身后的宵练骤然走到她的身后,低声耳语。
顾婵漪挑了下眉,对着顾荣柏道:“族长,我还有一事要问问二婶,但在问之前,还需请几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