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纯钧推着三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三人的双手皆被麻绳捆住,头发散乱,贼眉鼠眼,尖嘴猴腮,一瞧便知不是好人。
顾荣柏指着他们,问顾婵漪,“这些是什么人?”
顾婵漪轻笑,神色傲然,落落大方,并无丝毫难为情。
“不知前些时日,诸位爷爷叔伯是否听过某些关于我的流言?”
江予彤与盛琼静今日方到平邺,闻言面露不解,她们身后的小荷连忙低声解答。
江予彤_目切齿,死死地瞪着那些人。盛琼静亦面色难看,双手攥拳,抿唇不语。
顾婵漪嗤笑,指着那些人道:“这三个人乃是华莲山下桥西村的村民,我从崇莲寺回来后,二婶暗中聘请这三人在城中散播谣言,欲毁我清白。”
王蕴惊疑不定,眸光闪躲,却仍梗着脖子喊道:“胡说八道!”
顾婵漪并未理会她,而是对着那三人道:“你们且瞧瞧,这祠堂内可有当初给银子请你们做事之人。若实话实说,便不送你们去京兆府,若拒不交代,我便只能让京兆府尹来查了。”
三人闻言,身子颤颤,先后抬起头来,环视四周。
顾婵漪尚未喝完杯中茶,其中一人便指着王嬷嬷道:“是她!是她给了我们三百两银子,让我们进城说顾家三姑娘在崇莲寺时,与寺中香客居士行苟且之事!”
王嬷嬷骇然,连忙侧身躲避,却被江予彤带来的壮妇一把抓住。
王嬷嬷在祠堂正中俯首而跪,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顾荣柏板着一张脸,面色极其难看,过了好半晌,他才指着王蕴。
“六娘即便是大房的孩子,那也是你的亲侄女,你怎可如此行事?!女子清白何其重要,你这是要逼死六娘!”
“六娘乃五郎胞妹,若六娘清誉有损,五郎即便战功赫赫,回到平邺后亦会被御史弹劾!”顾荣柏冷静镇定道。
其余宗亲闻言,纷纷点头以示赞同。
顾川与顾长策乃顾氏砥柱,有顾川救先帝之事,及顾长策征战沙场的功勋,定能保顾氏百年荣华。
顾氏在此期间,令族中子弟读书习武,经年累月,顾氏定能成为世家望族。
然而,小王氏却因一己之私,意图侵占顾川的家财,损害顾婵漪的清誉,即便顾长策回朝后,并未因此事而被御史弹劾,官职得保。
但他若是知晓,当他远在北疆时,嫡亲胞妹却在平邺城中,被这般欺辱,日后他定会与族中宗亲产生嫌隙,又如何会护佑族中子弟。
顾荣柏并非蠢笨之人,此事瞧着似是国公府中两房之争,但往深远了看,若是处置不好,影响的将是顾氏整个宗族。
顾荣柏心下微沉,已然有了决断。
顾荣柏愤愤骂完王蕴,扭头看向王氏,“六婶,这便是你们王家养的好闺女!”
王氏嘴唇动了动,不敢应答,权当未听见。
顾荣柏气得咬牙,只得瞪向顾砚,气势汹汹。
“顾砚,我且问你,这种恶妇,你可还要她?!”
“你若还要她,那便开大祠堂,敬告列祖列宗,日后你顾砚及子孙另立门户,与我漳安顾氏不再同宗同源!”
这是要将顾砚这一房,彻底驱逐出族了。
话音落下,王氏与顾砚皆面色大变,王氏连忙出声:“何至于此?!”
顾砚双手攥拳,垂首低眉,沉默了好一会,才闷闷出声。
“她为我阿父守过孝,乃三不去,我……我不能休她。”
话说得这般漂亮,然而在场众人,除了跪在地上的那三个村民外,何人不知他顾砚的底细。
他一无功名在身,二无养家糊口的本事,之所以能在外面花天酒地,胡作非为,靠得便是家里的老娘和媳妇。
若是让他休妻,便是绝了他的银袋子,他还如何在外养花娘?
顾荣柏亦知顾砚心中所想,原本还抱有一丝幻想,此时听到这话,他扯着嘴角冷笑了一声。
“我已然将话说明白了,你既然不愿意休妻,那明日便大开祠堂,你这一房另立门户。”
顾荣柏顿了顿,又笑了声,“昨日方请族谱,将十二郎记在九弟名下,不到三日便又要请族谱了。”
此事正中顾婵漪的下怀,她原本想到旁的法子,以防王蕴之事暴露后,牵连到顾氏全族,法子虽有,但需诸多人帮忙。
如今族长发话,将顾砚一房驱逐出去,那日后无论他们惹出何等祸事,均与顾氏全族无关。
顾婵漪心中暗爽,将早已准备好的分家文书拿了出来,递到顾荣柏的面前,声音轻缓,不疾不徐。
“族长请看,这是阿爷尚在时立下的分家文书,大房二房各持一份,而族中的七叔公亦有一份。”
自进祠堂后便从未出声的七叔公,此时站了起来,从身上拿出两张陈年泛黄的纸张,递给顾荣柏。
“当初六兄说要分家,因他与六嫂尚在,不宜大动干戈,便未请族长,只邀老朽过府。”
“这是当初的分家文书,此间宅院乃是先帝赐予大房的,自然归大房所有,以及漳安的祖宅亦给了大房,外城定南门边上的那座三进宅院则是二房的。”
七叔公一边说,一边指着那份文书,“其余金银财物,田产农庄,如何归置,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
顾荣柏及其余宗亲一一约过文书,上面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并无争议之处。
且有七叔公作保,大房二房皆有此文书,那这份分家文书便能奏效。
“既然如此,不如趁着今日我们这些人都在,免得日后再跑一趟,便将这事也处理了吧。”
顾荣柏看看顾婵漪,又偏头看看顾砚,“你们两房可有话说?”
顾婵漪笑脸盈盈,“我阿兄尚未回来,阿媛自然听诸位爷爷叔伯的安排。”
说完,顾婵漪微不可察地瞥了右上首的王氏一眼。
顾荣柏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抿了下唇,他竟然忘记了大王氏。
“六嫂乃顾砚的亲生母亲,既然顾砚要出宗,那六嫂自然不能再留在国公府了。”
王氏听到这话,又是一急,拐杖连连敲击地面,发出闷响。
“我虽是填房,但也是他们大房的祖母!我如何不能继续留在这国公府中?!”
定南门边上的那座三进宅子,还是顾砚他父亲年轻时候置办下的,那时他身上并无多少银钱,只能在外城靠城门的地段置房。
她以前经过定南门时去瞧过,虽是三进,但实际并不大,且靠近城门,整日闹闹哄哄的,甚至喧杂,来往的皆是贩夫走卒。
这种宅院,如何比得上御赐的宅邸?
她在这国公府中住了二十多年,兰馨院中的一花一木,博古架上的每一件摆件,均是按照她的喜好收拾置办的。
让她搬出去,便是要了她的命,她自然不依。
王氏拄着拐杖站起身,泪眼婆娑地看着上首的牌位,“老爷,你且瞧瞧他们,趁你不在,无人能护我,便如此欺我,我活着还有何意味,不如早早地去陪老爷。”
江予彤直接翻了个白眼,盛琼静端起桌上的茶盏,顾婵漪依旧脸上带笑,宛若在瓦舍看戏。
众宗亲或扶额或垂眸,或品茶或吃茶点,皆未将王氏的哭嚎放在心里。
顾荣柏冷着一张脸,亦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
“六婶还是莫要再哭了,你既然知晓自己的身份,便更应搬出国公府。”
“顾砚乃是你的亲生子,若你留在国公府,他却在外城另住,此事传扬出去,岂不是说顾砚为人子女却不赡养老母,委实不孝?”
王氏噎住,愣愣地看着顾荣柏,半晌说不出话来。
顾荣柏趁热打铁,理了理衣襟,“六婶和顾砚分别住哪两个院子,现在便去收拾行装吧,待时辰再晚些,可不好雇人雇车。”
第四十四章
向来清雅的菊霜院, 早菊已然绽放,清淡幽香沁人心脾。
然而, 眼下整个院子却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顾婵漪面无表情地站在廊下, 看向院中躺在长凳上的王蕴。
“砰砰”闷响,行刑的是江予彤从新昌州带来的壮妇,下手极有技巧, 即便八十杖打下去,也能留王蕴一命。
王蕴已然被破布堵嘴, 听不见她的哀嚎,只能瞧见豆大的汗水沿着她的下巴滴落,将长凳前的青石板洇湿了大片,臀部血肉模糊。
顾婵漪冷冷地勾起嘴角, 今日并非终结, 仅是开始。
“阿娘!阿娘!”顾玉娇抬手去拦壮妇,却被另一壮妇拉走。
顾玉娇无法, 只好提着裙摆跑到王氏与顾砚面前, “祖母,阿父,救救我阿娘吧,这样打下去,阿娘会没命的!”
王氏抿唇不言, 顾玉娇只好扯住顾砚的衣袖,满脸泪痕,“阿父, 救救阿娘吧, 再打下去, 她会没命的!”
顾砚拧眉, 挥了下手,将衣袖抽了回来,他径直走向院子的另一侧。
长廊下,江予彤手持盛嬷嬷给的账册,盛琼静则拿着刚刚从菊霜院搜出来的账本,二人身旁还站着顾荣柏与七叔公。
陆续有壮妇和小厮抬着箱笼从屋内出来,摆在廊下,由盛嬷嬷带着小荷一一清点。
顾砚浑身散发着阴郁之气,大步走到顾荣柏身旁,沉声问道:“还需清点多久,方能搬离?”
盛琼静嗤笑一声,“顾老爷还得再等上一会,当初‘借走’的金银首饰、摆件布匹,才刚清点了四五成。”
“我们盛家每年送来的节礼,我那外甥差人千里迢迢送来的各色皮毛物件,这些均尚未清点妥当。”
江予彤拍了拍手上的账本,毫不遮掩面上的轻蔑,“你与其催促我们,倒不如去问问你家夫人,为何胃口如此之大,即便是北疆山上的野猪也没她这么能吃,也不怕撑死。”
盛琼静闻言忍笑,她轻咳一声,侧身对着顾荣柏,轻声细语地解释。
“旁的倒是不妨事,只是我们盛家的东西皆有徽记,眼下若不盘点清楚,日后顾老爷另立门户,与我们盛家再无姻亲,届时再查出他府上有我们盛家的东西,那便说不清楚了。”
盛琼静偏头,看着顾砚,笑脸盈盈。
“顾老爷,你说是与不是?”
不等顾砚回她,顾荣柏便皱眉看向顾砚,“那座宅子久未住人,你还不快差人过去洒扫,再去雇些人来,将被褥之类的物件先搬过去。”
目送顾砚走远,江予彤与盛琼静盘点得越加仔细,唯恐落下一两样物件,让自个外甥外甥女吃亏。
有舅母姨母盯着,顾婵漪自然放心,眼见王蕴晕死过去,她也准备转身离开。
“顾婵漪!”顾玉娇一声高喊,猛地朝顾婵漪冲了过来。
顾婵漪下意识地侧身躲过,摸出身后的鞭子,眸光冰冷地看向她。
顾玉娇将头上的翡翠蝴蝶牡丹钗摘下来,双手捧至顾婵漪的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将发钗还你,你快让她们别打了,我阿娘经受不住八十杖。”
顾婵漪神色漠然,无动于衷,定定地看了顾玉娇几眼,方转身离去。
向西的斜阳落在她的背上,她的右手攥紧长鞭,指甲因太过用力而泛白。
无人知晓,她前世在崇莲寺中的那几年是如何过的。
初时有小荷相伴,她们在寺中相依为命,只要熬到阿兄回来,她们便能下山。
然而,王蕴终于接她们回去了,却要强逼着她剃度为尼。
她跪在王蕴的面前,苦苦哀求,头都磕破了,王蕴却无动于衷,甚至用盛嬷嬷和小荷的性命威胁她。
她在菊霜院中,在王蕴的屋子里,被王嬷嬷按住身子,任由顾玉娇削了她的长发。
满头青丝,尽数落地,她成了崇莲寺的比丘尼,然而,王蕴却未信守承诺,小荷死在了那一日,她却为小荷收殓尸身都做不到。
从那以后,崇莲寺中的小院,便仅剩她一人,每日在院中看着日头升起再落下,听着山中虫鸣鸟啭,盼着阿兄归来。
她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王蕴却仍旧不愿放过她,她死在了深秋寒夜中。
在北疆的那几年,她一直想不通,她步步退让,为何王蕴还要杀人灭口。
直至沈嵘回到平邺,彻查真相,她才得知王蕴这些年来,贪墨了多少东西,若是她还活着,待阿兄回来,定饶不了二房。
而王蕴之所以等到她十七岁的深秋,才忍不住动手,便是因为自那年年初始,偶有边疆捷报传入京中。
虽非大捷,但小捷频传,王蕴摸不准阿兄回都城的具体日子,便使人以她的名义写信给阿兄。
阿兄回信有言,他在北疆多年,久未归家,如今北疆虽偶有小股北狄军骚扰边境,但冬日冰天雪地,难以行军,他已请旨回都城过年。
王蕴接到信后,吓得难以入眠,是以痛下杀手。
然而,那一年的秋天,北狄起了山火,烧了许多来不及收割的粮食,饥寒交迫的北狄人,在初冬时节,大举入侵。
她没有等到阿兄,郑国公府的松鹤堂亦未等到它的主人。
她如今得了机缘,重活一世,她与王蕴乃死仇,仅仅八十杖,怎能还清。
若不是活活打死太过便宜王蕴,她恨不得直接杖杀王蕴,怎会让那些壮妇停手。
如今顾玉娇哭求她,却唯有她自己知晓,当初顾玉娇手持剃刀时,她又是如何苦苦哀求。
不仅她的仇,还有阿娘的仇,她尽数谨记于心不敢忘。
顾婵漪沿着长廊,背着日光,悄无声息地离开菊霜院。
因宵练与纯钧初到国公府,且他们最主要的差事是保护好顾婵漪,是以他们并未随盛嬷嬷一道清点,而是快速跟上顾婵漪的脚步。
已然入秋,院中草木的枝叶显黄,再过些时日便会落叶,静等明年春来,唯有松鹤堂的青松依旧郁郁葱葱。
顾婵漪在松鹤堂的院墙下驻足片刻,随手摘了三颗已然熟透的石榴,将另外两颗抛给身后的两人。
彻底熟了的新鲜石榴,果粒大且饱满,清甜多汁,很是不错。
甜香扑鼻,冲淡萦绕鼻尖的血腥味,顾婵漪的心情这才稍稍好转。
顾婵漪行至前院,却见府门两侧的便门大开,顾砚站在台阶上,正气势汹汹地指使小厮仆妇搬运东西。
穿过便门,瞧见大街上探头探脑的人群,皆衣着整齐,顾婵漪一瞧便知是住在同条街的各家小厮。
许是听到国公府的动静,却不知缘由,便派小厮前来打探。
顾婵漪看了片刻,挑了下眉,沾染石榴汁的手向后招了招。
宵练与纯钧一左一右,立于她的身侧。
顾婵漪微抬下巴,朝大门的方向点了点,对着纯钧道:“你且去找面锣来,好好和他们说说国公府分家之事。”
纯钧眼眸一转,登时便明白过来了,笑呵呵地点了下头。
“姑娘放心,小的必将此事料理得妥妥当当,今日太阳下山前,定让平邺城中所有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