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练细心体贴,从门房处搬来一张凳子,好让顾婵漪坐着看戏。
顾婵漪笑眯眯地坐下,边吃石榴,边看向大门。
随着顾砚搬家的动静越来越大,马车一辆接一辆,门外瞧热闹的小厮也越来越多。
等了小半刻钟,纯钧终于提着铜锣出现在大门口。
他环顾四周,在顾砚的另一侧站定。
纯钧轻咳两声,亮了亮嗓子,用力敲响手中铜锣。
“当――”
铜锣嘹亮的声音响彻整条长街,不论是搬东西的小厮仆妇,还是在外面瞧热闹的旁家小厮,甚至连拉车的马儿均看向了他。
纯钧左手提锣,右手拿着的锣锤在身前画了个半圈,眉飞色舞地将今日之事尽数道来。
用词之精湛,言语之精妙,语气之恰当,引人入胜,听者恍若他们当时也在顾氏小祠堂中。
顾婵漪听得津津有味,朝身后的宵练道:“纯钧这嘴皮子,堪比城中的说书先生,当个小厮,委实大材小用了。”
“你快闭嘴!”顾砚气得直跳脚,连忙招呼自己的小厮去拉纯钧。
纯钧若是真能被这些人拉扯住,便也不会被沈嵘派至顾婵漪身边了。
纯钧身姿灵巧,即便被四五人围攻,仍能寻到空隙突围,甚至还能边躲避边声情并茂地继续讲述。
外面围观者甚多,见状忍不住出声喝彩。
顾婵漪亦是眉眼带笑,顾砚与其小厮便如陶罐中的蛐蛐,上蹿下跳,却无可奈何。
吃完手中石榴,顾婵漪拍拍手,站起身来,正欲转身回菊霜院,身子却顿住。
“姑娘?”宵练唤她。
顾婵漪睁大眼睛,指着门外道:“你且瞧瞧,那儿站着的可是湛泸?”
宵练顺势转头,还未寻到人,便听顾婵漪斩钉截铁道:“定是他,你过去问问,他在此处,你家王爷是否也来了。”
宵练只得暂且放下凳子,穿过顾砚的众小厮,去了街上。
不多时,宵练回到顾婵漪身侧,笑着点头,低声道:“湛泸说爷在后门的马车上。”
顾婵漪喜形于色,转身快步走向后门。
纯钧与宵练一直在她的身边,今日并未出府,又从何处寻来桥西村的村民。
定是沈嵘差人送来的,她却未料到,沈嵘竟然来了。
穿过长廊,行至后门,宵练抬起门闩,缓缓打开门。
顾婵漪踏出门槛,一眼便瞧见马车边站立的人,长身玉立,温文儒雅。
顾婵漪忍不住笑弯了眉眼,走到他身边,“你怎的过来了?”
说着,她下意识摸向袖口,面色微红,透着丝少女的娇羞,“你的帕子,我已然洗干净了,但来的匆忙,便未带在身上。”
“无妨。”
沈嵘垂眸,微不可察地将她从头看到尾,轻声问道:“可有受伤?”
顾婵漪摇头,漂亮的杏仁眼笑成了小月牙,宛若背出千字文后向先生讨赏的幼童。
“我今日可威风了!不仅光明正大地打了王蕴那个毒妇,还名正言顺地将他们赶了出去。”
沈嵘莞尔,十六岁的女郎微微抬头,笑得犹如春日百花,初夏骄阳,明媚灿烂。
看到她这般欢快且安然无恙,他方心中稍定。
今日他得知小王氏骤然出手,他便骇了一跳,险些打翻手中茶盏。
顾不得手头之事,他连忙使人将桥西村的村民带回城,又命人在城门口等着别驾夫人。
各项事宜尽数交待下去,他却还是放心不下,既怕村民赶不及,又怕别驾夫人并非今日抵达。
左思右想,坐立难安,他到底还是过来了。
第四十五章
清冷小巷, 宵练与纯钧立于巷子两端。
秋风卷落叶,簌簌作响, 时不时有锣声随风飘来, 夹杂着些许叫好声。
沈嵘转身从车边提下一个小食盒,“今日来得匆忙,府中厨子来不及做糕点。”
“听闻外城李氏糕点铺的桂花糕尚可, 便让湛泸去买了些。”
顾婵漪伸手去接,沈嵘却微微侧身躲过。
顾婵漪眨眨眼, 面露不解地看着他,“亲王还有话要说?”
沈嵘沉默片刻,方定定地看着她,骤然问道:“你可知楚氏是何人?”
顾婵漪诧异, 蹙了蹙眉, “她是顾砚的妾室,除此之外, 还有旁的身份吗?”
沈嵘闻言, 眸光幽深地看着她,心中惊疑不定。
前世他查清真相后,曾亲笔写下祭文,并在墓前诵读最后烧了,她若是一直困于墓中, 理应收到此祭文,却为何不知楚氏身份?
她最初寻求楚氏的帮助时,尚且能说她在崇莲寺中无依无靠, 不得不拉拢楚氏。
那日她目睹楚氏的背叛, 却甚是伤心, 显然不知楚氏的底细。
沈嵘深吸气, 如今他们二人对彼此皆有隐瞒,他不好直言,只得叮嘱她。
“楚氏心思深沉,城府极深,且视子如命,不可轻易信她。”
顾婵漪锁眉,她回想片刻,前世她与楚氏从未有过接触,除了她们皆困在华莲山,被喜鹊与李婆子看管外,并无其他相似之处。
但沈嵘显然话中有话,她一时想不清楚其中关窍,便乖乖点头。
“好,我日后定离她远些,她不来寻我麻烦,我便不会再见她。”顾婵漪很是郑重道。
沈嵘莞尔,眸光柔和,“如此便好。”
“如今顾砚与大小王氏,皆被我赶出府了,千姝阁的白家女,是否安好?”
顾婵漪已然答应沈嵘不会再插手白家之事,那她便不会再管,但白芷薇帮她一次,她委实放心不下白芷薇的安危。
“昨日夜间,顾砚携十万两银票前往千姝阁赎人,声势浩大,然而千姝阁不愿放人。”
沈嵘语气平静,淡淡道:“顾砚在千姝阁中闹了一场,天色未亮便被千姝阁的人赶了出来。”
顾婵漪“噗嗤”笑出声,可惜她昨日夜间在书房内,并未听到此消息,不然她定要乔装一番,跑去外城看热闹。
原来姨母所说竟是真的,看来今日整个平邺城都会认识顾砚了。
大清早时,顾砚为了花娘而当街撒泼。午后,顾砚的生母与夫人因苛待郑国公的胞妹,而被人赶出国公府。
如此品性,顾砚日后在平邺城中,必定人人唾弃,再难立足。
夕阳斜下,人影拉长。
顾婵漪背阳而立,整个人仿若镀上一层金边,温婉聪慧,似林间幼狐,招人喜爱。
秋风起,拂过二人衣袖。
沈嵘见她身上并无披风,蹙了下眉,却很快舒展开。
“天色渐暗,已然入秋,晚间风凉,你且回去吧,再晚些,你舅母姨母便该寻你了。”
顾婵漪垂眸,盯着脚尖,耳朵微红,过了片刻,沈嵘才听到她闷闷的声音,很是不安。
“我今日行事,你是否会觉得太过狠辣?”
沈嵘轻笑,挑了下眉,想抬手揉揉她的头,手抬至半空却顿住。
大庭广众之下,此举未免唐突,沈嵘的手滞了滞,最终还是背在了身后。
“虽主使之人乃小王氏,但顾砚与其生母并不无辜。”
沈嵘微微弯腰,语气透着淡淡的安抚,“你今日所为,我只觉得轻了,又怎会觉得狠辣?”
顾砚乃王蕴的丈夫,平日花费皆由王蕴所出,王家并非世家更非勋贵,不然也不会教导出大小王氏这样的女儿,是以王蕴的嫁妆并不丰厚。
然而,顾砚在外养花娘,乃是笔不小的开支,这些钱从何而来,顾砚心知肚明。
王氏乃王蕴的婆母,更是王蕴的姑母,两人虽在国公府中分别住两间院子,但王氏怎会让王蕴脱离她的掌控。
王氏对王蕴所行之事,定然也知晓,但王氏比王蕴聪明一点,她并不出手,让王蕴在前方“冲锋陷阵”,她只需坐享其成。
“日后若是再受委屈,在这平邺城中,你尽可还回去,不必忍气吞声。”
沈嵘直起身子,眉眼含笑却甚是傲然笃定,似有无穷底气,“我虽是亲王,倒也护得住你。”
顾婵漪脸颊泛红,晕晕乎乎地走在长廊下,若不是宵练及时拉住她,她便险些撞上了廊柱。
顾婵漪嘴角忍不住地上扬,浑身都热乎乎的,她不由得定住脚步,站在廊下拧眉沉思。
沈嵘刚刚那句话是何意思?
若是前世,他受阿兄的临终嘱托,照顾她护着她,皆是信守承诺之举,乃君子之道。
今世却截然不同,他虽然说过他与阿兄相识,但阿兄眼下平安无事,且过些时日便会回到都城。
沈嵘为何还会说这种话?难道阿兄写给他的信中,曾拜托沈嵘照顾她?
顾婵漪扶着廊柱坐下,摇了摇头,还是不对。
若阿兄果真写信给沈嵘,让沈嵘护着她,以沈嵘的性子,当得知她在崇莲寺时,便会立即想法子将她接回都城,而不是像如今这般。
顾婵漪手指不自觉地绕着自己的长发,左思右想,尚未等她想明白,便被人拍了拍肩。
顾婵漪的身子微颤,猛地回过神来,眼睛明亮,脸上还透着少女的娇羞,甚是明艳动人。
“怎的了?”顾婵漪微微抬头,看向宵练。
佳人姝色,宵练顿了顿,竖起食指,指向天空,“天色不早了,姑娘还是先回屋吧,外面风大寒凉。”
顾婵漪抬眸,不知何时太阳已然落山,暮色四合。
顾婵漪愣住,自己只是坐了片刻,怎的便天黑了。
二人回到听荷轩,尚未走近,便听到里面闹哄哄的,江予彤与盛琼静站在院中,急得团团转,连声让人去寻她。
顾婵漪连忙提着裙摆快步走进去,“舅母姨母,我安好无恙。”
院内灯火通明,顾婵漪一现身,众人齐齐地松了口气。
江予彤与盛琼静走上前,一左一右地站在顾婵漪的两侧,见她确实安然无恙,这才问道:“方才去了何处?”
“我与你舅母清点完后,转身发现你不见了,简直吓得心都要蹦出来了。”
盛琼静后怕不已,“王蕴那等毒妇,你怎知她无后手,你若有个好歹,我如何向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交待?”
顾婵漪愧疚不已,垂首低眉,乖乖认错。
“阿媛突然想吃李氏糕点铺的点心,便去外城买糕点了。阿媛知道错了,日后若是出门,定使人告知舅母姨母,不再让长辈担心。”
如此乖巧,盛琼静与江予彤又如何忍心再责怪她。
“无碍,知道错了便好,日后改了便是。”江予彤轻笑,“阿媛既喜欢吃糕点,明日舅母便做些新昌州的点心,让阿媛与大姑尝尝新鲜。”
三人走进屋子,江予彤与盛琼静高坐上首,小荷抱来蒲团,主仆三人朝着上首二人行跪拜之礼。
午前因王氏与王蕴大闹听荷轩,午后众人又忙着与顾氏宗亲料理顾砚之事,顾婵漪迟迟未向二位长辈行礼。
江予彤与盛琼静受下此礼,小荷扶着顾婵漪起身,那两位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走上前来。
盛琼静朝着顾婵漪招招手,顾婵漪行至她身侧。
盛琼静握住她的手,指着身穿雪青窄袖长袍的少年,笑道:“这是你小舅家的儿郎,族中行三,名唤铭怀,你可称他三表兄,或是怀表兄。”
盛铭怀抱拳行礼,“小表妹。”
顾婵漪亦屈膝回礼,“三表兄。”
二人尚未行完礼,双胞胎的另一人则窜了出来,笑脸盈盈,很是跳脱。
“我乃盛家儿郎盛铭志,刚刚姨母说的不对,我才是三表兄!”
“诶。”江予彤抬手,虚虚地点了点他,“你这猴儿又瞎说,你明明后出生,怎的是三表兄,应当是四表兄才对。”
盛铭志抬了抬下巴,“伯母此话差矣,医者有言,双生子在腹中时,靠上的胎儿最先长成,应当是兄长才对。”
“这恐怕又是你的杜撰吧。”盛琼静莞尔,“阿媛不必管他,他自出生起便吵着闹着要当兄长。”
“我怎的是杜撰,我特意问过医者……”话未说完,盛铭志的头便被盛铭怀敲了一下。
顾婵漪忍笑,行礼唤他四表兄。
盛铭志摸摸脑袋,行完礼后,很是欢喜。
“大伯家的是两位兄长和阿姐,大姨母家中仍是两位表兄,小姨母家的长策表兄更是年长于我,我是家中最小的儿郎,是以我总是想要当兄长。”
盛铭志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年幼时,我每次闹脾气,母亲便对我说,平邺城中还有位比我小的妹妹,我是妹妹的兄长,我每每听后便不闹了。”
盛铭志边说,边偷偷看向顾婵漪。
顾婵漪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唤了声,“四表兄!”
盛铭志果然开心地原地蹦了两下,惹得盛琼静与江予彤大笑不止。
盛铭怀虽与盛铭志是同胎所出,但性子与盛铭志截然不同,举止甚是稳重。
“阿娘为小表妹准备了不少南边时兴的布匹和首饰,还有女郎们喜欢的好玩意。”
盛铭怀停顿片刻,解释道:“阿娘本想一道北来,但阿娘素有喘疾,平邺的秋冬太过寒冷,会加重她的病情,是以阿父便让她留在家中。”
顾婵漪前世曾见过这位小舅母,身子柔弱娇小,却在得知她的死讯后,仍旧动身北上。
即便她此次未来,顾婵漪仍旧欢喜,心怀感激。
“我幼时便听盛嬷嬷说过,小舅与小舅母鹣鲽情深,因小舅母有喘疾,故小舅特意调任安仁府,只因安仁府四季如春,适宜养病。”
顾婵漪歪头,她眨了眨眼,“小舅母身子安好才是最要紧的事,我又怎会生气。”
盛铭志拍了下手,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与三兄亦准备了不少安仁府的好东西,但这些还在路上,过些时日便能到平邺,届时一一教你如何玩。”
及至此时,顾婵漪才知晓是怎的一回事。
原来姨母离开丰庆州前,便派人前往安仁府送信,但小舅乃安仁府的折冲都尉,武官无令,不得私自离开驻守之地,小舅无法,只得让两个儿子北上。
时间紧迫,路途遥远,双胞胎兄弟唯恐误了大事,便弃车骑马,一路快马加鞭,二人在京州的石西镇遇到同样北上的姨母,双方结伴来到平邺。
大舅母在收到阿兄的书信后,立即动身南下,舟车劳顿不敢过多歇息,在府门外遇到姨母及两位表兄。
如此巧合,简直是老天助她。
若无两位长辈,顾婵漪今日必定不会如此顺利。
第四十六章
夜深, 顾婵漪独坐在寝屋,仅在梳妆台上留了盏灯。
左侧是白日里从王蕴手中拿回来的家书, 四个匣子皆打开, 在她面前摆成一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