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练听到脚步声, 骤然睁开双眼,眼眸锐利,看清来人后,眼神柔和, 低声道:“嬷嬷。”
盛嬷嬷拧眉指向书房, 面露担忧,“姑娘一直在书房吗?”
宵练颔首, “昨日用过晚膳后, 姑娘便进了书房,整夜未出。”
盛嬷嬷闻言,眉头紧锁,她踟蹰片刻,转身走到书房门前, 轻轻叩门,唤道:“姑娘,寅时末了, 回屋歇歇吧。”
盛嬷嬷侧耳细听, 屋内却无丝毫声响, 她心中越发急了, 正想推门而入,屋门便从里打开。
顾婵漪站在屋内,眼底青黑,眼中带着红血丝,显然一夜未睡。
盛嬷嬷见状,急急道:“姑娘可是遇到了难事?不如说与嬷嬷听,嬷嬷虽老了,但好歹还有把力气。”
顾婵漪摇摇头,她从屋内走出来,沿着长廊慢慢走向寝屋。
初秋破晓,清风寒凉,拂过屋檐下的铜铃,吹起顾婵漪的裙摆。
十六岁的少女身形消瘦,然而,缓缓前行时,背脊挺直,步伐稳健,似夹缝中奋力求生的野花,娇小却有无穷的生命力。
顾婵漪换下衣裳,在床上躺下,却迟迟未入睡。
她彻夜未眠,已然将王蕴所做之恶事一一写下理清,她已经等不及想要将王蕴扭送见官,然而,当务之急却是要将二房赶出府去。
她必须养精蓄锐,好好休息,待天色大亮,她才有足够的精力来收拾他们。
今日,她必须将他们赶出去,否则,她想起府中还有这等仇人,便忍不住想要食其肉啖其骨。
顾婵漪闭上双眼,缓缓入睡。
鸡鸣天亮,听荷轩内其他人陆陆续续尽数醒来,得知自家姑娘昨夜未睡,此时尚在休息,众人做事时皆不由自主地放轻动作,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巳时刚过,听荷轩的院门便被人重重拍响,“开门,快开门!”
盛嬷嬷双眉倒竖,连手上的擀面杖都来不及放下,气势汹汹地从小厨房内冲出来,直奔院门而去。
“嘎吱”轻响,院门打开。
盛嬷嬷看到门外的王蕴,嘴角勾了勾,“不知二夫人大清早地来听荷轩,所为何事?”
王蕴面色冰凉,嘴角紧绷,并未作答,而是偏头看向王嬷嬷。
王嬷嬷先探头看了眼院内,并未瞧见宵练,这才挺着胸膛走上前,“三姑娘在何处?我家太太有事问她。”
说罢,王嬷嬷作势便要往里冲,却被盛嬷嬷伸手拦下。
既然对方来者不善,盛嬷嬷也不愿给她们留脸面了,她扯扯嘴角,眼含不屑,“我家姑娘不得空,二夫人不若改日再来。”
远处的小荷见势不妙,连忙转身去寻宵练。
当她急匆匆地冲进屋内,却见宵练已然起身,脸上不见丝毫疲惫。
宵练随手将长发束起,大步往外走,“走,去瞧瞧她们到底要作甚。”
小荷笑得眉眼弯弯,喜滋滋地抄起门边的两把扫帚,追上宵练,“给,一人一把。”
王嬷嬷一边推盛嬷嬷,一边高声喊道:“我家太太眼下便要见她,让我们进去。”
王嬷嬷回头,冲身后的众仆妇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将她拉开!”
盛嬷嬷左一杖右一杖,用力挥向四周,将擀面杖使得虎虎生风,奈何双拳难敌四手。
王嬷嬷用力一推,盛嬷嬷趔趄两下,险些摔倒在地,万幸宵练及时赶来,稳稳地撑住盛嬷嬷的腰。
王嬷嬷定睛一瞧,看清宵练的脸,顿时骇然,无意识地后退两步,将双手背在身后。
那日她的手腕被伤后,曾找大夫瞧过,大夫说她的双手日后无法再干重活,已然半废。
宵练扶着盛嬷嬷站好,笑脸盈盈地看向王嬷嬷。
“看来王嬷嬷的记性委实算不得好,上次我家姑娘便说了,此地乃郑国公府,我家姑娘乃国公府的正经主子,她想见便见,她不想见,谁也不能逼她见。”
王嬷嬷退到王蕴身后,既惊又怕,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太太,上次伤我手之人,便是眼前贱婢。”
王蕴眸光一凛,抬步往里走,及至宵练身前,眼含轻蔑,“你一个小小女婢,竟敢拦我?还不快滚开。”
宵练将扫帚往地上一立,身子不动,宛若山上的磐石。
小荷见状,站在宵练左侧,亦将扫帚立于身前,似门神一般。
王蕴微微眯眼,正欲让身后的仆妇上前,却听到一道清脆嗓音。
“婶娘大早上便来我院中,还闹出如此大的动静,目的为何?”
顾婵漪站在廊下,身形挺拔,背后还别着长鞭,气势傲然。
王蕴皱了皱眉,似乎今日才重新认识顾婵漪。
明明六年前送她上山时,她还是个万事不知的懵懂小女孩,诸事皆由她这个婶娘做主,瘦弱娇小,似精心呵护的娇花,禁不起丝毫风吹雨打。
这六年来,她偶尔上山,每次见到的小女孩并无丝毫改变,仍是乖乖地住在山中,念经吃斋,如傀儡一般。
后来,她便去的少了,只让喜鹊与李婆子盯着。
佛欢喜日,她在崇莲寺中见到几年未见的顾婵漪,十六岁的女郎,已然长开,眉眼之间越发像那个女人,她见了便心生厌烦。
顾婵漪从小性子怯懦,因此,即便顾婵漪回府,她也从未将顾婵漪放在心上。
谁知,竟是她小瞧了顾婵漪。
被困在崇莲寺时,竟还有本事寻到当年的稳婆,甚至暗中联络楚氏,借楚氏之手将稳婆藏匿。
初时,她还以为顾婵漪身后有高人指点,静等多日,却迟迟不见幕后之人现身。
王蕴眯眼看向不远处的女郎,她既已然无法掌控顾婵漪,那便不能再留着她了。
“我有话要问你。”
“哦?”顾婵漪挑眉,抬手指向王蕴身后的仆妇,嗤笑一声,“婶娘这般阵仗,不似来问话,倒像是来捉人抄家的。”
王蕴闻言,轻蹙眉头,只得向后挥挥手,身后仆妇尽数往后退了半步。
顾婵漪这才轻笑道:“既如此,小宵,请婶娘进屋喝茶。”
得到顾婵漪的指令,宵练与小荷方才拿开扫帚,让开路来。
王蕴走进屋中,径直在上首坐下,眉眼微垂,开门见山道:“我且问你,东篱轩之事,你可有插手?!”
顾婵漪施施然在侧位坐下,自顾自地倒了杯清茶,她慢条斯理地喝完杯中茶,方转头看向王蕴,“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王蕴闻言,冷哼一声,心中已然十分明了。
前些时日,东篱轩诸人夜访听荷轩,她便起了疑心,但东篱轩的人一直听话,从未闹过事,她也未将他们放在心上。
熟料,他们竟和顾婵漪走到了一块。
她眼下只知顾婵漪助东篱轩众人离开国公府,却不知其中缘由,许多事便如雾里看花,并不真切。
“你意欲何为?”王蕴冷声问道。
顾婵漪听到这话,直接笑出声来,她这位婶娘还真是蠢笨如猪。
他们二房欺她无父无母,占她家财,欺上瞒下,竟还问她为何要助东篱轩的人。
顾婵漪理了理裙摆,眼眸流转,巧笑嫣然。
“十二兄自幼聪颖,却为了活命,不得不装傻充愣,事事不敢冒头,生怕比过你的亲生子,遭到你的迫害。”
王蕴心中翻起滔天巨浪,她竟不知唯唯诺诺、指东不敢往西的庶子,心思竟如此深沉,欺她瞒她竟有十几年。
顾婵漪见她这般惊诧,心中甚是爽快。
“顾玉娇因长相丑陋,从小到大甚是嫉妒貌美之人。
顾玉清长得像其母,容貌柔美,清秀可人,为遮掩容貌,她不得不以石榴皮汁洗面,如此却还是时常遭到顾玉娇的打骂。”
顾婵漪猛地抬头,眸光锐利,直直地瞪向王蕴。
“你说,我为何要帮他们?若是不帮,他们日后还有出头之日吗?”
“他们过得如此艰难,我若出手帮了他们,他们便欠下我的人情,日后我若有事,他们定会出手助我。”
顾婵漪顿了顿,嘴角噙笑,温柔却又暗藏杀机,“如此稳赚不赔的买卖,我为何不做?婶娘,你说是吧。”
王蕴薄唇紧抿,死咬着后槽牙,是她低估了东篱轩的人,更小看了顾婵漪。
但那又如何,眼下顾长策尚未回来,偌大郑国公府皆在她的掌控之中,府门关上,她取听荷轩诸人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王蕴站起身来,对上顾婵漪的眸子,“好,很好。”
说罢,王蕴将桌上的茶盏,狠狠地往地上一砸。
门外候着的仆妇,听到脆响,当即冲上屋内,唯有王嬷嬷快步走到院门边,朝着外面喊道:“还不快快将此院落围住!”
话音落下,从院墙两侧窜出数十小厮,皆手持长杖麻绳,显然有备而来。
盛嬷嬷与小荷见状,顿时慌了。
虽然她们回府后,盛嬷嬷买了仆妇小厮,但因仅供听荷轩内使唤,拢共也不到十人。
顾婵漪环视四周,稳稳地坐在侧位上,神情不变,嘴角甚至还带着笑意。
“婶娘这是何意?莫不是要砸了我的听荷轩?”
王蕴连连冷笑,她踱步至顾婵漪身前,微微弯腰,凑到顾婵漪的近前,右手抬起,用力地捏住顾婵漪的下巴,左右瞧了瞧。
“你长得太像你的母亲,同样令人恶心!只恨当初我不该心慈手软留你一命。”
第四十章
顾婵漪细思王蕴此话, 心中惊疑不定。
难道,当初王蕴害她阿娘, 内里还有其他隐情, 除了阿娘生产那日骗她喝下红花汤,王蕴还对阿娘做过什么?!
顾婵漪面色发白,死死地盯着王蕴, 一字一顿道:“我阿娘生性随和,与人为善, 从未害过旁人,你为何要那般对她?!”
王蕴闻言,神情骤变,她猛地松开桎梏顾婵漪下巴的手, “你知道什么?”
顾婵漪左手扶椅子, 缓缓站起身来,右手抽出身后的鞭子, 一步一步缓缓走到王蕴面前, 眼神冰凉,语气满含恨意。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尽数知晓。”
王蕴往后退了几步,单手撑桌面, 嘴角上勾,得意且狠厉。
“那又如何,无凭无证, 你能奈我何?!”
王蕴定了定神, 不再后退, 反而迎着顾婵漪走向前去。
及至顾婵漪身前, 她微微偏头,凑到顾婵漪的耳边,声音轻柔却如索命恶鬼。
“你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寻到的稳婆,早在三日前,便下地狱了。”
王蕴直起身来,得意洋洋,“唯一的人证也没有了。”
顾婵漪嗤笑,她去崇莲寺寻楚氏时,便已然得知稳婆有沈嵘的人在看着,既如此,稳婆定安然无虞。
王蕴见顾婵漪不为所动,她顿时皱紧眉头,“难道你还有后手?”
不等顾婵漪回她,王蕴咬着牙,“无论是否有后手,我也留不得……”
话未说话,“啪”的一声脆响,王蕴的手臂上多出一条重重的鞭痕。
自从嫁入顾家,王蕴便一直养尊处优,这重重一鞭子打在身上,犹如钻心之痛。
王蕴瞠目结舌,咬牙切齿道:“你竟敢打我?!”她回过头去,“你们都是死人吗?!”
众仆妇赶忙围上前来,宵练见势不妙,当即扬起手中扫帚,三两下将身前的仆妇们扫跌在地。
她跨步走到顾婵漪身边,向来面带笑意的脸,此时笑意顿消,眉头紧锁,“姑娘,可还好?”
顾婵漪死死地盯着王蕴,已然听不见也看不见旁人,她再次扬起鞭子,重重甩出。
鞭子破空,缠绕住王蕴的手腕,顾婵漪咬牙,狠狠一甩,王蕴惊呼一声,摔倒在地,发髻散乱,甚是狼狈。
顾婵漪紧紧地攥着鞭子,面无表情地走到王蕴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地上的人。
顾婵漪抬脚踩在王蕴的手臂上,用力地碾了碾。
鞭伤再加上踩伤,王蕴却强忍痛意,大笑出声。
“哈哈,盛琼宁那个贱人生下你又如何,为人子女,不能为母报仇的滋味,可好受?”
如此明晃晃的挑衅,顾婵漪却并未跳入王蕴的圈套,她屈膝下蹲,慢慢地收起长鞭。
“弑亲乃大罪,你如今尚在国公府内,我自不会要你性命,免得脏了我阿兄的府邸。”
顾婵漪用鞭子抵住王蕴的下巴,眼睛因气急而泛红。
“我且再留你多活几日,让你尝尝每日提心吊胆过日子的滋味,日后定要你血债血还!”
顾婵漪狠狠一踩,借势起身,王蕴吃痛,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闷哼。
“顾家大房二房早已分家,父亲和阿兄仁善,继续收留二房住在府中,却未曾想到,竟养出了白眼狼。”顾婵漪环顾四周,视线一一扫过周边的仆妇,“你们可是要为虎作伥?”
众仆妇俨然被顾婵漪这般架势所震慑住,完全不敢再上前,闻言纷纷摇头,皆瑟缩在角落。
王蕴气急,指着她们,半晌说不出话来。
顾婵漪收回脚,“小宵,将这疯妇绑了。”
宵练尚未转身,小荷便捧着一卷麻绳走上前,笑容满面,“姑娘,刚刚来了一群小厮围院子,还好小钧来得快,及时将他们撂倒,不然我与阿娘定拦不住他们。”
小荷将麻绳递到宵练手上,垂眸看着地上躺着的人,单手叉腰。
“多谢二夫人‘好心’差人送来的麻绳,不然姑娘骤然要这东西,婢子一时之间可寻不到这么多绳子。”
王蕴闻言,险些气得吐血,奈何外面的小厮尽数被人撂倒,院内的仆妇们又不敢上前。
王蕴无法,只得奋力挣扎,然而,不知这贱婢用的是何绑法,她越挣扎,麻绳反倒捆得越紧。
顾婵漪一瞧便知这是军中捆绑细作的法子,若是乖乖受绑便罢,若是挣扎,只会越来越紧。
如王蕴这般细皮嫩肉,继续挣扎,只需半盏茶的功夫,便会皮开肉绽。
顾婵漪扯了扯嘴角,并未提醒,而是转身对着宵练道:“带上她,我们去菊霜院。”
宵练点点头,推着王蕴便外走。顾婵漪则身子一转,走进屋内,将当年的分家文书找了出来。
她还未踏出屋门,便听到王氏扯着嗓门大喊道:“贱婢!竟敢犯上作乱,捆绑主家?!”
“来人,还不速速将这贱婢捆起来。”
顾婵漪皱眉,却很快舒展开,她走出屋门,打量着王氏以及她身后的王嬷嬷。
她偏头对着王蕴道:“婶娘还真是养了一条好狗。”
“婆婆,救我!”王蕴边挣扎,边朝着王氏喊道。
王氏一双三角眼,冷冷地盯着顾婵漪,宛若深山里的毒蛇,“她是你的二婶,你竟这般待她,你这些年在山中学的佛法,皆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顾婵漪倚在门框上,右手上的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左手心,她扬起唇角,肆意散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