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荣柏看向王氏,正色道:“六婶着急忙慌地接我们这些人过来,不知所为何事?”
顾婵漪的爷爷在族中行六,是以顾荣柏称王氏为六婶。
而顾婵漪的父亲顾川,在族中行五,顾砚在族中排第十,是以族中诸人皆唤顾川为五郎,称顾砚为十郎。
王氏自身心术不正,且年轻时苛待继子,被当时的族长,即顾荣柏的父亲,当众斥责怒骂,她至今记忆犹新。
是以王氏对上顾荣柏便发憷,只得朝身后的王蕴使了个眼色,让王蕴来说。
王蕴缓步走到正中,朝各位族老屈膝行礼,笑得很是贤良淑德。
“往日曾听闻七叔膝下犹虚,婆婆便想让四郎和四姑娘过继给七叔。”
顾荣柏闻言,拧眉看向垂首站立的两个小辈,面露不虞。
他虽不在国公府,但因他妻妹所住宅院的后面,住的便是给顾长安授课的先生,是以他心中知晓顾长安并非愚钝之人。
顾长安虽是顾砚的庶子,但他的亲大伯乃是顾川,大兄更是即将凯旋的镇北将军顾长策。
如此身份,可比七叔的嗣孙更有利于他日后的仕途。
顾荣柏指着顾长安道:“四郎到近前来,我有话问你。”
顾长安垂头耷脑,畏畏缩缩地走上前,“族长。”
顾荣柏见他这般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便满肚子的火,“你祖母和父亲说要将你过继给七叔,你自个是如何想的?”
顾长安抬头,小心翼翼地看向顾砚,却被顾砚冷冷地瞪了一眼,他如受惊般身子微颤。
顾长安沉默片刻,方喏喏道:“我自是愿意的。”
顾荣柏沉声,“你当真愿意?!”
顾长安颔首,语气坚定了几分,“当真愿意。”
既如此,顾荣柏还有何话好说,摆摆手,让顾长安暂退一旁。
他又将顾玉清叫到近前,如此这般问过,顾玉清亦是点头应允。
问过两个孩子,顾荣柏转头,对着身旁的老人恭敬道:“九弟走得早,七叔迟迟未过继子嗣,如今眼前便有两个好娃儿,不如记在九弟的名下,日后让他们二人替九弟在七叔身前尽孝,七叔意下如何?”
七叔公慈眉善目,因常年与启蒙幼童相伴,说话的语调甚是平缓,且性子随和,举止文雅。
他定定地看向顾长安,又看向顾玉清,看了好一会,方笑着捋胡,暗暗点头,却并未急着答应。
他转头看向对面的王氏,缓缓出声。
“若两个孩子记在吾儿名下,日后便是吾家孙儿孙女,他们日后或娶妻生子,或选婿出阁,仅需吾与吾妻点头应允,不容旁人置喙。”
七叔公的语调虽缓慢,但言简意赅,有的放矢。
“族谱更改,吾是他们的祖父,吾妻便是他们的祖母,吾儿更是他们的父亲,其余皆是外人。”
七叔公顿了顿,笑眯眯地对着王氏道:“如此,六嫂可想清楚了?”
王氏迟疑,抿唇不语。王蕴也担心日后顾长安等人脱离掌控,面露犹豫。
顾婵漪见状不妙,连忙扯了扯刘氏的衣袖,到底是顾长安的生母,颇有几分灵性,只微微一扯,她便明白了顾婵漪的意思。
刘氏哽咽抽泣,在肃穆的祠堂中甚是清晰,她泫然欲泣地看向顾砚,柔声道:“二爷当真要将四郎过继吗?”
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王蕴见状,登时怒火中烧,那丝微不可察的犹豫顿时消失,她恨不得立时便将他们母子二人赶出府去。
顾砚见到她,便想到翘首以盼等他前去赎身的牡丹,他嫌恶地偏头,迅速开口道:“他们二人过继之事,我便能做主应允。”
七叔公却并未理会顾砚,仍旧笑眯眯地看着王氏。
王氏见儿子这般果决坚定,且儿媳并未阻拦,只得点头,“若过继给七弟,族谱更改,他们日后自然是七弟的孙儿,我又怎会再插手他们的事。”
七叔公听到这话,心中大定,这才转头对着顾荣柏浅笑。
“那便请族谱吧。”
请族谱,将诸事更改妥当。
另立文书,写下过继之事,顾荣柏执笔,特意将七叔公刚刚所言,尽数写在文书中。
文书传与众人审阅,在场诸人,除了顾婵漪、顾玉娇和刘氏苗氏外,尽数按下红指印。
如此,过继之事便尘埃落定。
顾婵漪微微松口气,身旁的刘氏苗氏亦心中一松,大石落地,纷纷低头掩下嘴角笑意。
顾婵漪踏出祠堂,如今她只需坐等顾长安上门了。
第三十八章
初秋傍晚, 夕阳染红天际。
小荷在院中清扫落叶,纯钧在廊下点灯, 盛嬷嬷正在小厨房交待厨娘做晚膳。
顾婵漪则身穿窄袖衣裳, 在宵练的陪伴下,认真练长鞭。
院中忙忙碌碌,每人脸上皆带着笑意。
夕阳彻底落下, 余晖散去,秋风乍起, 平添凉意。
烛光融融,食物的清香弥漫小院。
顾长安提着小包裹,长身玉立地站在听荷轩门外,看着里面的诸人诸事, 心绪宁静, 不由自主地弯起唇角。
他定定地看了片刻,方抬步走进院中。
宵练率先发现他, “姑娘, 顾公子来了。”
顾长安与顾玉清已然是七叔公的孙儿,自然不能再称他为顾四郎,宵练初至国公府,不知他在顾氏族中行几,便以“公子”称之。
顾婵漪边收鞭子边回身, 看到意料之中的人出现,心下稍安,面上却显示出诧异的神色, 恍若不知他会过来。
“十二兄怎的来了?”顾婵漪眉眼含笑, “我们进屋说话。”
顾长安右手拎包裹, 左手提衣袍, 跟着顾婵漪走进正厅。
二人先后在桌边坐下,小荷端来茶水点心,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男女有别,且无长辈在屋内,是以二人并未关门。
但院中尽皆是自己人,即便敞开屋门说话也无妨。
茶香袅袅,清香扑鼻。
顾婵漪率先出声,“一切可收拾妥当了?二位姨母的身契可拿到手了?”
顾砚坚决要将刘氏苗氏二人赶出府去,且顾长安与顾玉清已经是七叔公的孙儿,无论是顾砚还是王蕴,皆不会继续留她们二人在府中。
是以,在送走诸位族老后,顾砚归还二人身契,再给了一笔银钱,令她们今日出府。
顾砚此人着实无情无义,欢喜时便能将人捧至手心,无所不依。
时移世易,褪尽风华,容颜不再,则弃之如敝履,仿若往日的恩爱皆是过眼云烟。
顾婵漪最厌恶此种人,刘氏苗氏在青春正好时成为顾砚的妾室,奈何顾砚并非长情之人。
她们在后宅蹉跎岁月,现下终于脱离苦海,顾婵漪也为她们高兴,既归还身契,便是良籍,顾婵漪便称她们为姨母,而非姨娘。
顾长安眉眼舒展,自信且放松,并无丝毫在小祠堂中的怯懦。
“诸事皆收拾妥当,多谢六妹提前置办好宅院,阿娘、姨母和小妹已经搬过去了。”
“此事能如此顺利,皆因有六妹在背后出谋划策,运筹帷幄。”
说罢,顾长安站起身来,对着顾婵漪长揖一礼,神情严肃,满含感激。
顾婵漪偏身躲过,伸手虚虚地扶了扶。
“十二兄此话便外道了,我们本是一家人,何须言谢。”
顾长安行完礼,方回身坐下,他伸手打开带来的小包裹。
顾婵漪的心微微一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双手轻攥成拳。
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本小册子,以及一个巴掌大的小瓷坛。
顾长安将两样东西推到顾婵漪面前,垂眸抿唇,过了片刻方道:“这瓷坛子里装的是药材,小册子则记载了小王氏往外放印子钱的部分账目。”
顾长安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先将瓷坛下面的册子拿了出来。
“自你去崇莲寺后,宫中赏赐尽数落入大小王氏的手中,小王氏的胃口越来越大,竟大着胆子往外放印子钱。”
“三年前,我阿娘前去菊霜院请安,正巧撞见小王氏行事。
虽小王氏及时遮掩,但我阿娘还是一眼看破,她除了回东篱轩后悄悄告知我外,并未再告诉旁人,连苗姨母也不知。”
自古以来,印子钱令不少穷苦之人家破人亡,卖儿鬻女。
大晋自立国,便明文规定,禁止民间私自发放印子钱,若被发现,轻则抄没家财,重则流徙千里。
“小王氏卖我阿姐,得万两银钱,却仍不知足,竟胆大包天,行此祸连全族之事。”
顾长安咬牙,深深地吸口气,气愤之情才稍缓。
“我得知此事后,便令人偷偷监视小王氏的一举一动,如此,方找出部分拿印钱的农户,记在册子上,只等五兄自北疆归来后再发落小王氏。”
顾长安随意翻开一页,手腕轻转,正对着顾婵漪。
顾婵漪垂眸,看清上面的字迹,眸光一凛。
“九出十三归,王蕴还真不怕撑死!”
万幸顾家大房二房早已分家,如若不然,此事被外人揭发,御史上奏天听,定牵连阿兄。
顾婵漪眼睛微眯,王蕴如此无所畏惧,简直是个祸害。
顾婵漪细细地翻看完账本,虽然上面记载的农户不多,但所发放银钱数量之巨,已然能判王蕴流徙千里。
她抬头对着顾长安正色道:“十二兄放心,我既知此事,定不会让王蕴之祸,牵连全族。”
顾长安浅笑着点点头,“有五兄和六妹,我自然安心。”
说罢,顾长安垂首低眉,定定地看着小瓷坛,片刻后方缓缓道:“这是你出生那日,稳婆为五伯母所煎之药的药渣。”
“我外祖乃赤脚郎中,是以我阿娘懂几分药理,她怀我阿姐时,曾去过楚氏的屋中,楚氏所喝安胎药的味道,似乎与寻常安胎药不同。
但楚氏乃小王氏的陪嫁,是以我阿娘并未多想。”
顾婵漪死死地盯着小瓷坛,神色严肃地听着顾长安诉说往事。
“我阿娘生阿姐时的稳婆,与为楚氏接生的稳婆乃是同一个,因生的是女孩,平安落地,我阿娘仍未多想。”
“但随着时间过去,六兄迟迟不会行走说话,且神情痴傻,阿娘便起了疑心。故阿娘怀我时,事事小心,不敢吃用小王氏送过来的东西。”
顾长安微微抬头,吐了口浊气,他端起半凉的茶盅,仰头喝尽。
他有些用力地放下茶盅,眸光冰凉,阴郁且愤怒。
“阿娘生产时,仍是那位稳婆,在我落地后,稳婆却端来一碗不知名的药汤,直说此汤药能固本培元,乃养身子的良药。”
“但我阿娘以前是楼里的姑娘,曾为楼中姊妹送过不少避子汤、绝子汤甚至落胎汤,这些汤药中皆有红花。
是以,我阿娘一闻便知晓这汤药中有浓郁的红花,她惊慌失措,用力打翻了汤药,如此方才保住一命。”
顾婵漪眸光湿润,眼泪无声地落下来,她知道瓷坛里装的是什么了。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碰却又不敢碰,怕自己一不小心,便毁了这份好不容易才保存下来的物证。
“当初五伯母生你时,我阿娘瞧见进府的还是那位稳婆,放心不下,便趁乱潜进了松鹤堂。”
顾长安看着落泪的妹妹,声音不由自主地变轻,“奈何还是迟了一步,稳婆已喂五伯母喝下了汤药,阿娘无法,只好去了厨房,偷偷将药渣掉包,藏了起来。”
红花有活血化瘀之功效,然而,刚刚生产后的妇人,原本便有血崩之危,若在此时喝下大量的红花,轻则大出血,重则性命难保。
若不是当初父亲已然是朝中将领,及时请来御医,恐怕母亲当日便去了。
顾婵漪胡乱抹干净脸上的泪,起身屈膝,对着顾长安行礼。
她语带哽咽,感激万分,“多谢十二兄和姨母,不仅将此事告知于我,还将物证保留妥当。”
前世沈嵘回到平邺,调查她的死因时,东篱轩已然人去楼空,更遑论这两样物证。
沈嵘得知国公府诸位儿郎女郎的异样后,直觉这府中妇人生产之事有异常,恐涉及后宅阴私。
奈何沈嵘手中只有人证并无物证,且稳婆咬死不开口。
沈嵘无法,只得用旁的罪名处置了稳婆,至于王氏与王蕴,沈嵘自然不会让她们好过,皆绳之以法。
今世顾婵漪出手帮东篱轩诸人,仅因刘氏苗氏能在王蕴的眼皮子底下生下孩子,并抚养长大,想来她们并非愚笨之人。
她们一直在府中,且常年陪伴王氏与王蕴,手中应当会有王氏、王蕴二人的把柄,即便没有把柄,也能瞧出她们素日的反常。
她只需拿到这些把柄,或根据这些反常进行抽丝剥茧,便能寻到王氏和王蕴更多的罪证。
层层罪名压在身上,她日后定能让王蕴处以枭首之刑。
顾婵漪咬着牙,定定地看着桌面上的小瓷坛,眸光冰凉狠厉。
枭首之刑恐怕是便宜了王蕴,难消她心头之恨。
顾长安连忙起身躲开,此次换成他虚虚地抬手。
“六妹既说我们乃一家人,何须言谢,眼下却又行此大礼。”
顾婵漪行完礼后方起身,抬头看向顾长安的眼睛,严肃正经。
“此物事关重大,十二兄当受此礼,待阿兄归来,我与阿兄定登门拜谢。”
二人复落座,顾长安从袖口处拿出一张纸笺,展开后递给顾婵漪。
顾婵漪双手接过,纸笺上写的是外城平南门边上的一家药铺。
顾婵漪一见是药铺,便心下明了,定是那稳婆抓药的药铺了。
果然,顾长安开口道:“前些时日,阿娘从听荷轩回到东篱轩后,便将前尘往事尽数告知于我,我便出府去寻那稳婆了。”
“然而,稳婆不在家中,其邻里亦说许久不见她,我便打听到她素日在这间药铺抓药。”
顾长安停顿片刻,面带羞窘,“我找上门去,药童和掌柜却不愿将十六年前的账本拿与我看。”
顾婵漪莞尔,妥帖地收好纸笺。
顾长安见状,心中大石落定,诸事交待齐整,他起身告辞。
顾婵漪送他到院门口,将灯笼递给他。
“十二兄日后定高中榜首,前程似锦,青云直上。”
虽是美好祝愿,但语气甚是笃定。
顾长安愣了愣,弯唇浅笑,“多谢六妹吉言。”
第三十九章
听荷轩小书房, 烛火亮了整夜。
盛嬷嬷晨起时,看见屋内有灯, 惊了一惊, 快步走到廊下。
小荷倚柱而眠,身上盖着披风,睡得脸颊泛红。
宵练双手抱臂, 坐在小荷旁边,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