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反问道:“皇上,你问我愿不愿意出寺。倒不如,我问你,你能下旨赦免我,让我光明正大还俗出寺吗?”
赵春芳语噎。他本来也不是作这样的打算,“要出寺的办法有很多……”
“可皇上,乔楚无罪。”
她郑重地说道。
“当初是你说我有罪,下旨让我出家,你是天子,我一介平民,你说怎样都我认了。可如今要让我离寺,除非你再下一道圣旨赦免我,让我清清白白走出感恩寺。否则,我宁可终身不出寺。”
“你……”赵春芳没想到她这么倔,“当初朕下旨让你进感恩寺,也是唯一能让你留在宫中的办法。甚至你不想剃发,朕也没强求你。”
若不是这道圣旨,以当时太后对乔楚的恨意,这个女人现在怕是死在越郡的路上了。
果然,听他的语气,他根本就不可能再下一道圣旨让她出寺。她越想越明白,若不是以清白无罪之身离开,她倒不如留在这儿更加清心。
乔楚负气别过头:“既然如此,那你又何必问呢?我愿意留在这儿。”
“留在这儿?跟朕这样偷偷摸摸的,就有意思吗?”赵春芳一心以为,乔楚应该也盼着能离开,没料到她心中还对他有气。情急之下,他冷声就吐出这一句。
乔楚怒而转过头瞪他,这男人岂有脸面说出这样的话?
是她强迫他来了吗?
他俩之间,究竟是谁强迫谁,才导致现在偷偷摸摸的局面?
“哼,”乔楚心中委屈,故意冷声道:“皇上觉得偷偷摸摸丢人,贫尼又何尝不觉得羞耻!”
她话里句句带刺,“三宫六院,皇上若是喜欢,大可以娶无数的女人进来,光明正大地去她们那儿!”
赵春芳当即冷下脸。
这一晚,自然闹得不欢而散。
翌日,乔楚面容有些憔悴。昨夜赵春芳走后,她胸中生着闷气,竟是一夜未眠。
她做完早课,正要去后院打扫,这时,一只手悄悄拉住她。
竟是宁慧。
“宁玉,来,”对方刻意放缓步伐,与她同行,声音又压得极低,“咱们聊聊。”
这段时间,这寺中除了明秀主持,也就宁慧与她偶尔交谈两三句。她被拉着到角落处,宁慧左右瞅着无人,一脸狡黠凑到她旁边,问道:“昨夜我可听清楚了,你房内有说话的声音。”
乔楚心里一紧,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饶是后脊惊出冷汗,她仍是挤出笑,干巴巴应着:“哪、哪有什么说话声?晚上只有我一人,哪来的说话声?”
“哦,你听到的,可能是我在读经书!”情急之下,她想起了之前曾经准备过的说辞,“晚上闲来无事,我常会独自诵经,你听到,大概就是我昨夜诵经声。”
“是吗?”宁慧别有深意看着她,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反而,她拍了拍乔楚的肩膀,“原来是这样,害我担心你不会是偷偷藏了个男人在房里。”
藏是没藏,对方是光明正大地来。
乔楚不敢再说。多说多错,难得对方相信,她不能再自掘坟墓了。
宁慧与她走着,却谈到从前她在家中见闻。
她俗名叫孙云仙,其父原是前朝言官。赵家破城立国后,孙父仍为李氏王朝叫屈,大骂先帝赵德。于是孙父下狱,其妻女也被发落到宫中浣衣局中当了浣洗宫婢。
宁慧的生母早亡,她与继母与庶妹一起在浣衣局做苦工,期间却懂得讨好管事嬷嬷与公公。前些日子,感恩寺中数名尼姑被赶了出去,她知晓后便将私藏的首饰送与管事,几经周折,才剃了发,来到寺中。
当尼姑,总好过在浣衣局里当一辈子的苦活。
这些过往,宁慧也没藏着,先前闲聊时都告诉了乔楚。
“从前呢,我家府上便有一个婢子,偷偷跟一个屠户好上了。那屠户日日往我们府上送肉,夜间呢,那婢子就开了后门,让屠户进来。本来这事我们都不知道,可你知怎的……”
宁慧刻意顿了顿,乔楚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忙问:“所以,你们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宁慧状似遗憾摇头道:“那婢子有了身孕。”
乔楚只觉浑身发凉。
宁慧继续说道:“她一日在伺候我姨娘用膳时,忽然就掩住胸口,一副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模样,结果我姨娘当场就瞧出来,叫大夫过来把脉。一下子,就诊出她是喜脉来着。”
“那……”乔楚听着,不免追问:“后续呢?你们将她许给屠户了吗?”
听她这么问,宁慧笑得更乐了:“怎么可能?宁玉你真天真。”
乔楚怔住。
宁慧笑够了,才说道:“起初我们确实是想着,若当真男有情、女有意,倒也就成全了他们。结果把那屠户找来一问,你猜怎着?”
她也没吊乔楚胃口,立马就道:“那屠户早已成了亲。人家家中有夫人,跟婢子好上,不过是因着天天来我们府上送肉,看着就见她单纯好骗,几句甜言蜜语,就哄得她半夜开了门,让那屠户进来。”
“一听我们家跟他讨些银钱当做聘礼,那屠户立马就跪地叩头,说养不起婢子与她肚里的孩子。”
“那后来呢?”
“那有什么后来。本来我们府上养多嘴也没什么,但那婢子自觉未婚失身,有了身孕不说,还被那可恶的男人抛弃,当晚就投了井。”
乔楚听完,不禁抱住自己双臂,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旁边宁慧将她的反应纳入眼底,特地又靠近了些,语带关怀问道:“宁玉,你没事吧?”
乔楚摇了摇头,勉强挤出笑:“我没事,可能就是昨晚诵经晚了些,所以有点头晕。”
说罢,她匆匆跟宁慧道了别,独自到后院去打扫。
眼见着人消失在拐角,宁慧嘴角笑意更深。
扫帚胡乱拂过地面,原本扫于一处的尘土又被扫开,将原先的劳动成果一扫而光。
乔楚双目空洞,视线聚焦在前方一株矮灌木,脑海里不断回荡着宁慧讲的故事。
宁慧奚笑不屑的嘴脸,在嘲讽着那个婢子,也在嘲讽着她。
她与那个故事中的婢子又有何异?
不,她比那婢子还不如。那婢子还一心想着与屠户双宿双栖呢,她还有资格。
她呢?一个被皇帝降旨赐入佛门的“罪妇”,她能奢望什么?
赵春芳有朝一日名媒正娶迎她入宫?
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昨夜赵春芳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那男人根本就不可能再降旨赐她还俗,还她自由。
如今她的所作所为,完全……完全就是一个娼妓,不,她连娼妓都不如!
娼妓尚且还光明正大地与恩客风流,拿着恩客的钱。她能从赵春芳手上得到什么?
自由?他亲自下的旨让她进寺修行赎罪,给了她一个终身与古佛青灯为伴的结局。
尊严?他胁迫她献身,两人偷偷摸摸苟合,她还何尊严可谈?
还有她爹,赵春芳口口声声说要帮她找回乔百阳,至今也杳无音信。
她图什么呢?就图她曾经的心动,还是赵春芳那句“朕以后年年都与你守岁”?
蠢货,乔楚就是个蠢货!
他根本连让你堂堂正正走出感恩寺的想法都没有过,你究竟还在心动些什么?
手,不自觉地握紧扫帚,甚至因为用力而发白。乔楚紧紧咬住下唇,她又难过,又庆幸自己能及时醒悟过来。
起码,她与宁慧故事里的痴情婢子不同。她不会为了男人伤心欲绝,也不会珠胎暗结致使自己无颜存活于世——
不,等等。
忽而间,乔楚整个人如坠冰窖。初春的天,她浑身却冷到几乎要打颤。
她……她的月事已经迟了十来天了!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晋江独家。
这日乔楚浑浑噩噩干完了活, 甚至连偷偷来找她的赵继芳都没怎么理会。用完晚膳,回了房,她不禁爬上床, 缩在床角抱住自己。
怎么办?
她的月事确实延迟了十来天。
若不是因为宁慧说的那个故事, 她还没往怀身孕的那方面想。
恍惚间, 她又想起当初嫁进大宸宫前,李氏皇宫派来的那个嬷嬷曾经提点过她,若是承恩后月事推迟, 那大可有能就是怀了龙子。
之前她第一次与赵春芳在佛殿里……后面他夜夜都来找她,那段时间, 她的月事也正常。可偏偏这次——
前面传出选秀的事, 赵春芳好长一段时间没来,就是那夜他突然过来, 说他不会选秀了。然后她半推半就, 就跟他……
就是那一晚。
乔楚不禁抚上自己腹部,难道这里面已经有孩子了吗?
她要怀上赵春芳的孩子?
那这个孩子以后怎么办?他或者是她, 能顺利出来世吗?若是生了下来, 这孩子往后又该如何自处?是跟着她一辈子在感恩寺,还是会被送走?
她这样的身份,就算赵春芳是皇帝, 她与他的孩子能像其他皇子公主一样,光明正大地存活于世吗?
还有太后, 她那么恨自己, 又岂会容忍这个孩子活在这个世上?
想到来日若是她真生下腹中孩儿, 那等待着这个孩子的, 又会是怎样可怕悲惨的命运?
乔楚按着自己的腹部, 不知不觉, 目眶竟一点点变得通红。
她呆呆缩在床角,从小到大,每次害怕或者受了委屈,乔楚就是这么抱着自己。窗外微微透出些许光亮,她就这么坐至拂晓时分。
想了一夜,乔楚也想明白了。
无论如何,这个孩子万万不能出世。不怪她狠心,可如今连她自己都陷在感恩寺中,若生下来,不外乎是带这孩子来世上受苦。
她自小只有爹没有娘,已经够可怜了。这孩子摊上她与赵春芳这样的父母,又岂有幸福可言?
倒不如,让她掐断了这痛苦的根源。
一旦下了决心,乔楚趁着天还未亮,便偷偷出了房间,来到水房。
水房,原先是烧火煮水的地方。每日寺中尼姑们喝的还有清洗身子的热水都在这里煮开,屋里存放着几个大的水缸,里面装满从井里打上来的冷水。
眼下正是初春,虽是回了暖,但早晚依旧寒凉。乔楚站在水缸前犹豫许久,最终,她抚着腹部,在心里念了句孩子对不起。
紧接着,她脱下身上的衣服,光着身子,提脚跨入缸里。初时,脚尖碰到井水,寒意由脚趾瞬间侵袭神经,令她全身浮起鸡皮疙瘩。
乔楚咬咬牙,直接双脚站入水缸,随后整个人坐下去……
天亮了。
乔楚贴在门板,听着外头开始有脚步声。她浑身颤个不停,连走路都不利索,却是缓缓走到自己的床边,然后将被子拉上。
早课会点卯。她没出门,时间一到,便有人来敲她的门。
此时乔楚整个人像被火烧似的,浑浑噩噩,那些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隔着层窗纸似的。她一会儿感觉自己浮在了云端,一会又觉得跌入深谷,头疼得厉害。
有只手贴在她前额,然后旁边又有人在说:“快,宁玉发高烧了,快去告诉主持。”
高烧了吗?
那就对了。
乔楚恍惚间想起,她曾经听人讲过,有个初嫁的娘子因为发烧结果小产。
她只希望,一切皆能如她所愿。
这个孩子,本就不应来世上受苦……
* * * *
乔楚发高烧这个消息不到两个时辰,赵春芳就知道了。
她身份特殊,主持明秀不敢隐瞒,第一时间就差人去报告何公公。何公公硬生生等到赵春芳上完早朝,才禀报天子。
听到这消息时,赵春芳不由分说立刻带着太医赶到感恩寺。为掩人耳目,何公公还特地吩咐明秀,让她召集众尼姑到前殿诵经,以免冲撞了圣驾。
赵春芳匆匆赶到时,乔楚早已烧得神智不清,她整张脸都是红的,连说话都语无论次,一下叫着“爹”,一下又念着“对不起”。
好端端的,怎么就发起高烧呢?
太医正在替病人把脉,赵春芳在旁边看着,心中不禁懊悔。
若前晚不与她置气,昨晚有过来的话,她是不是就不会着了风寒,还发起高烧?
“如何?她这病严不严重?你打算如何开方?”
太医瞅着皇帝一脸关心,暗地却想着这才来了多久,他连脉象都没摸清楚,一下子哪能开方?
若是寻常人家,他肯定就训了回去。但眼前这位是天子,天大地大,皇帝最大。他不由得跪下拜道:“皇上,这位师傅烧得厉害,且容老臣再为她细诊。”
旁边何公公也上前劝着:“皇上,还是让许太医为宁玉师傅诊治。司徒丞相还在御书房等您呢。”
本来早朝后,司徒业成就有要重事等着向赵春芳禀报,结果赵春芳硬是先来趟感恩寺。
国事为重。赵春芳再怎么想留在这里,也不得不回御书房。
临行前,他将何公公留在此处,并交待了,若是乔楚有任何情况,务必第一时间向他汇报。
结果等到赵春芳处理完所有公务,宫人早就点起了灯,窗外繁星满空。
他一刻也不愿再等,直接摆驾感恩寺。到了寺中,他才知道,原来乔楚这一天竟是没有醒过。
“太医已是开了方子,早上那会儿,药煎好后是用勺子一点点喂进去的。都喝完了,约莫也应该有了成效。”何公公在外头侯着,见赵春芳来,事无巨细向主子回禀了今日这里的点滴。
“许太医正在里头继续替宁玉师傅诊脉。”
闻言,赵春芳立刻就要去找乔楚。只是人刚走到房门外,却听见里头传来声响。
“诶,师傅,您、您这才醒,万万起不得身呀!”是许太医的声音。
赵春芳心中大喜,乔楚醒了!他正欲推门,却听到另一道声音。
“不、太医,我、我有事求您。”
他按在门的手顿住。
屋内,许太医一脸为难。他想要扶起这位弱不禁风的尼姑,可对方死活要跪在他面前。
他在太医院多年,又经历李氏覆灭、赵氏当政,自然知道许多宫中辛秘。关于皇帝夜访感恩寺的原因,他也不是没听过。
这位宁玉师傅的俗家身份,那更是如雷贯耳。
毕竟前朝李氏的江山便是“毁”在了她一人手里。
思及这点,许太医更是诚惶诚恐:“这、师傅,有话好好说,咱们有话好好说。”
乔楚无论如何都不愿起身,索性,许太医也跪了下来。
两人面对面跪着。
乔楚浑身虚弱无力,她才刚醒,可有件事她必须要搞清楚:“太医,我、我想请您说实话,我这身子究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