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不在这儿?”
赵春芳轻抬眼皮,幽幽的目光看过来,顿时让何公公后脊发凉。
“朕是她的天。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她始终都得回来的。”
将手里的九霄放回桌上,赵春芳替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尽,所说的话却教人不寒而栗。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她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哪怕日后容颜不再,又或者缺了胳膊、少了腿的,只要朕在的一天,这片皇土上,搜寻她的军队不会停下脚步。”
漆黑的眸盯着杯壁,他勾起嘴角:“永永远远。”
初夏的夜,何公公硬生生惊出冷汗。
他细细瞅着天子俊美的面孔,那双眼底透露出来的疯狂叫人胆战心惊。
忽然,他又记起一件事。“那皇上,御花园的那些牡丹……”
花期已经过了。牡丹怒放之际,正是乔楚刚逃出宫的时候,那会儿,旁人若说错一句话,都免不了受罚,自然无人敢提及此事。
如今枝头凋零,只余满地残花。
“放着吧。迟早,她都是要回来与朕同赏的。”
赵春芳把玩手中酒杯,微微露出笑。
* * * *
池里数尾红锂肆意游动,忽而聚成团,忽而又散开来。水上竹亭,鹅黄身影凭栏而坐,葱指翻过泛黄的纸张,像猫儿似的瞳专注于纸上文。初夏渐暖,薄衫露出一截纤瘦的颈。
如羊脂白玉,于阳光下散发出莹莹白光。
远远望去,眼前这幕成了名师笔下的懒散美人图。
因着听到开门声,图中美人从书里抬眸,霎时眼底便有了光:“司徒大哥。”
她一出声,这副美人图登时活了过来。
司徒礼从惊艳中回过神,脚下步伐加快,“乔姑娘。”他走近一看,才发现对方手里细读的,正是前些日子他刚寻来《雅韵古集》。
这间竹屋原是他先前心血来潮时购置,地处偏远,远离人烟。他自己也鲜少过来,结果现在却派上用场。
他将乔楚安置于此。这十来日,他定时过来送些吃食用品。彼此间称呼,也由生疏变得更为亲厚。
“这两日好吗?”
“嗯,”乔楚合上书,朱唇微微弯起:“闲来读读书,还赏鱼我过得很好。”
司徒礼又想起前次她提到,这竹屋中还有耗子:“上回我带来那些药,用着有效吗?”
乔楚点了点头,“我将药涂于馒头上,然后那些耗子吃了后,便睡了过去,我将它们扫了后扔进池里了。这池是活水,它们肯定会游到别的地方去的。”
“你呀……”司徒礼瞅着她认真回答的神情,失笑摇了摇头。
他素知乔楚心善,可未曾想到,就连小畜生她都不忍伤害。一包毒药可以解决的事,她偏偏要蒙汗药,只想留那些坏家伙一命。
不过,怕也是这样的心性,才教皇城那位不肯放手……
眼前女人眨了眨眼,秋水般的眸满满写上单纯二字。他们生于世族大家,族中关系错综复杂,饶是最亲之人,都免不了带着几分算计。
她就如同这夏日清泉,一望见底。和她说话相处,根本无需存有任何心机。
司徒礼握紧手中折扇,胸口百味交集。
“司徒大哥,怎么了?”乔楚隐隐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同,“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司徒礼:“……”
半晌,他收回目光,笑道:“无事,我肚子饿了,有东西可以吃吗?”
“当然有,我才煮好的饭。”
竹屋只有乔楚一人住,日常三餐皆由她自己动手。司徒礼来,往往是踩着点到的。
桌上摆着一盘炒青菜和炒肉片,论成色、香味,与丞相府的饭菜比起来,自然逊色许多。可丞相府的大公子却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每次来都是大朵连颐,将盘子清得一干二净。
不过今日,那比筷子夹菜的动作缓慢中又带着几分迟疑。乔楚悄悄抬眸,迎上男人的目光。
可,细瞧,他是在看她,又像隔着她看着千山万水。
敛下眼,乔楚依旧安静地吃完饭。
这顿午膳吃得波澜不惊。乔楚正要起身收拾碗筷,司徒礼拦住她:“让我来吧。”
论起刷碗筷,丞相府的大公子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等他胡乱将碗筷洗净,回到内厅,就见乔楚又抱着那本《雅韵古集》。
这本书讲的是音律方面。
他想起,乔楚极擅洞箫。她从宫中逃出来,孑然一身,那支九霄也留在宫中。
此处暂时避难,他自然也不可能去寻支箫给她……
怕是,她也觉得无聊吧?
司徒礼敛下所有情绪,温声问道:“乔姑娘,你若是喜欢,迟些我再为你寻些音律方面的古籍来,可好?”
闻言,乔楚放下书,摇头:“岂敢劳烦司徒大哥。我看这些,是因为现在……”
她欲言又止,未说出的话彼此心知肚明。
眼下这种形势,她若真像在慎王府时,闹出点动静,那些士兵怕是立刻会将此处围个水泄不通。
乔楚撑起笑:“俗话说,技久生疏。虽不能练习,到底多看些书,心中也会有些底。不是说好了,迟些,我还要吹奏《盼君怜》给司徒大哥听吗?”
《盼君怜》……
像是蝴蝶掠过心田,司徒礼的心轻轻颤动,余震久久不散。
她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不,她定是知道的。
他感觉自己成了坐于井底的癞□□,天上的月亮跟他说,要掉进他怀里了。
这一切,一点都不真实。
却,甜美得教人溺于其中。
撞进那双清澈灵动的眸,刹那间,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司徒礼脚向前倾,正要走向眼前绝色倾城的女人。也就在这瞬间,父亲、母亲、还有妹妹的面孔在眼前闪现。
双手握紧折扇,司徒礼压下悸动,强迫自己从那张秀丽的容颜移开视线。
这个细微的动作,并没有逃过乔楚的眼。
她微微垂下眸,只问:“司徒大哥,莫不是……宫中出了事吗?”
司徒礼忍不住看她。
乔楚凄婉笑了笑,“其实,你可以跟我说实话的。”
握住折扇的手因用力而泛白,司徒礼犹豫许久,才顶着满腔愧疚与不堪,将赵春芳囚禁太后与司徒飞虹的事说出来。
乔楚怔住。
“所以,若你将我带回给他,他便会放了你妹妹,对吗?”
心虚垂下头,司徒礼只觉眼前女人的视线像在审判他,喉头滚了滚,他不欲她难过:“乔姑娘,你无需有负担,我、我会想办法的。”
乔楚定定看着他片刻,也看透他的无奈。
她与他都清楚,以赵春芳的性情,此事怕终难善了……
二人相望片刻,末了,乔楚起身拿起茶壶:“我沏杯茶给你吧。”
这壶茶,他们喝得静默无语。
等到司徒礼起身告辞,又约好下次再登门的日子。临出门前,他袖子一重,却是乔楚从身后拉住他。
“乔姑娘?”
“司徒大哥,”美人如暮春梨花,凄婉又美丽,她每说一个字,都落进他的心。
“就算你把我交给他,我也不怪你。真的,只是你答应我,不要骗我,我会心甘情愿跟你回去的。”
司徒礼咬着后槽牙,他应该如戏台上不负美人的英雄,向她许下承诺。可那承诺太重,重得他开不了口。
最后,他像逃难似的,离开了这里。
乔楚眼睁睁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却是收敛所有表情,目光深邃不见底。
……
司徒礼并未像往常般回府,他进了天香楼。昔日被他视若冰肌玉骨的天香楼姑娘,如今左右献酒,那脂粉味却刺鼻,令人作呕。
他丢下银子,豪饮进五脏腑的美酒化成重锤,哐哐哐撞着脑袋。半醉半醒之间,他茫茫然却悟了一个真理:
见过乔楚那样的绝色,这天底下其他女子不过朽木白骨。
没有任何男人能抵挡得了乔楚的魅力,也没有任何男人愿意放弃乔楚。
当初裕庆帝不行,高祖赵德不行,废太子赵传芳不行,他也不行。所以,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更加不会放弃她。
所以,若是寻不回她,司徒飞虹怕是……
司徒礼喝得熏熏然,他刚踏进丞相府,里头早有人候着他。
是宫里来的公公。
“司徒大人,皇上有请。”
司徒礼:“……”
夜色如水,司徒礼不是第一次深夜进宫面圣。只是这回,再温柔的夜风,也吹不散他眼底的阴霾。
赵春芳在御花园等他。
司徒礼到时,入眼是俊美的男人负手立于已败落的牡丹前,他伸手拨弄枝叶,一脸意兴阑珊。
“皇上。”他双膝跪地行叩拜大礼。
赵春芳摆弄另一盆花,同样的,他手里的牡丹只凋落剩残枝。
“这么晚了,你还喝那么多酒,究竟是\'人逢喜事千杯少\',还是\'酒入愁肠肠更愁\'呢?”
司徒礼自知身上酒气熏人,可赵春芳这句话……
“皇上,臣不过是闲来无事,上了趟天香楼,不小心多喝了几杯。不知皇上今夜召臣,实在是有失体态,请皇上恕罪。”
听到“天香楼”三个字,赵春芳半侧过脸,眸中闪着意味不明的光。“朕还以为,卿家眼光卓绝。怎么,如今天香楼的姑娘还入得了卿家的眼么?”
司徒礼心里咯噔一跳,表面却不动声色,只道:“皇上说笑了。”
闻言,身常黑色常服的天子踱步来至石椅子,悠然坐下。旁边宫人立马奉茶,他接过抿了口,仿若过去闲话家常般,开口却是:
“今日,韩充给朕讲了件有趣的事儿。十天前,奉命在神都南门搜人的士兵,遇到高人指点,特地又绕了路到北门乔府搜查。当然,自然是搜不出什么。”
司徒礼脸色煞白。
“那夜,她是从青龙门出的宫。青龙门在东,离乔府极远。况且,若是朕发现她逃走,第一时间想的便会是她未进宫前的家。她处心积虑逃出宫,自然是想出城寻她爹。南门,是去荒山最近的方向。”
赵春芳放下手里的茶,一双眸不见喜怒,就这么盯着自己的心腹臣子。
“好了,司徒大人,现在你告诉朕,是什么样的原因,令聪明绝顶的你\'指点\'侍卫们去北门搜人呢?”
“我……”司徒礼白着一张脸,正欲说话,又听到上座轻笑一声。
“想清楚了再说。令妹私自协助感恩寺女尼潜逃,又暗中密谋杀害对方。莫说天子脚下,她简直是在朕的眼下作恶。司徒大人,你若说不出令朕满意的答案,朕只能当令妹已犯杀人死罪,按律当——”
“没有,”司徒礼情急之中,脱口便喊道:“乔姑娘没有死。”
赵春芳眼底掠过阴翳,嘴角缓缓弯起。
霎时,司徒礼垮下双肩,整个人宛若被抽出去骨头似的……
* * * *
乔楚想不到。
翌日清晨,司徒礼敲响了竹屋的门。
“司徒大哥,”乔楚正想问他为何提前过来,可触及对方面如死灰的模样,她怔了怔,随后便明白了一切。
“对不起。”他说。
乔楚茫然睁大眼,脸上堆起比哭还难看的笑,她抹了抹眼,道:“没、没事,进来吧。”
她转身走入内厅,司徒礼犹豫片刻,尔后快步追上去,将昨夜发生的一切说与她听。
“我答应过你,不骗你。所以我跟皇上说了,我亲自带你回去。”
背对着他,乔楚冲茶的手顿了顿。仿佛,这一天她已知早会来临。
转过身时,她将茶塞至司徒礼手中,双眸蓄满水雾:“我不怪你,司徒大哥。怪只怪,我福薄,这辈子怕是不能吹奏《盼君怜》给你听了。”
司徒礼目眶通红:“乔姑娘……”
“这杯,我以茶代酒,敬你。”乔楚弯起笑,泪却从眼角划落:“司徒大哥,能与我喝了这杯吗?”
此时此刻,司徒礼只恨不得自己死在这里。他握紧茶杯,猛地一口灌下。
苦涩的液体滑进喉咙,叫他连心都是苦的。
他纵有百般不愿,但又如何?他总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让妹妹丢了命。况且,赵春芳又岂会放过眼前这个美人?
长痛不如短痛。司徒礼索性转身,狠下心肠道:“宸妃娘娘,我送您回皇上身边。”
他抬腿迈步,哪知,忽然间天旋地转。司徒礼只觉自己被抽去了力气,连意识也骤然陷入模糊中。
视野由屋顶旋落至椅腿,鹅黄色的衣摆闯了进来,他吃力抬起眼皮,却对上那双杏眸。
不见往日的柔情羞怯,取而替之的,是冰冷与淡漠。
“你……那杯茶……”瞬间,他隐隐明白了某些事情。
“是你带过来的那些蒙汗药。”
乔楚居高临下看着他。
这一刻,司徒礼恍惚间,又觉得那双眸像极了赵春芳——
一样的冷漠无情。
“别怪我,我也是被你们逼的。”
作者有话说:
我们女鹅好样的!
第40章 晋江独家。
临近晌午, 挂在天上的烈日越来越晒,出城的人也达到高峰。这会儿,又恰逢五脏庙最闹腾时候, 将士们忍住饥肠辘辘, 还在逐一排查出城的人员。
最近上头的命令越来越严, 传闻画像上的女子乃是重犯,皇上极为重视。这十来天里,神都四处加派人手, 街道巷内搜寻,城门严加排查, 简直要把地给翻了似的。
不找到此女, 怕是整座神都都不得消停。
然而初夏的神都,此时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守城的将士忙得晕头转脑, 正等着交班的人到来, 就听见旁边突然有人尖叫。
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跑过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就抓住离他最近那名士兵的手:“不、不好, 我家、我家少爷昏倒了。”
那士兵正在拦着出城的人询问,忽然被他打断,当即恼火, “去去去,你家少爷算是个什么东西!昏倒就送药堂去, 别在这儿阻着爷办差。”
小厮慌慌张张的, 从怀里掏了块牌子出来, “别呀, 大哥, 我家公子是丞相府的司徒公子, 您不信,看看这个。”
听到“丞相府”三个字,旁边管事的将士立马走过来,从他手里夺过腰牌一看,瞳孔当即微缩。
“快,”管事的指着旁边二人,“这确实是丞相府的腰牌,他没说谎。”
小厮马上指着后方:“我家公子在那儿。”
四名士兵吭哧吭哧将人搬过来,管事的认得这位丞相府的大公子小司徒大人。眼前这位昔日摇扇带笑的风流公子,如今像只鹌鹑似的低着头,整一个不醒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