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也在乔楚身上。
他们的心明明就只有对方,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是他贪婪强占了她?还是他强留她在感恩寺?
可若不是这样,他又怎能得到她?
赵春芳凝视水中那张脸,上面写满茫然、无措,甚至还有悲戚。
名为痛苦的感觉在这一刻,才从骨血中破土而出,迟来的痛感像刀一样,将事实刻进身体里。
这个事实就是乔楚已经死了。
他此生最爱的女人,死了。
喉头涌现腥甜,赵春芳当即吐出一口鲜血。耳边是声声焦急的喊声,他只觉得眼前的雕栏星光渐渐变得模糊,随即意识陷入黑暗当中……
乔楚。
若是他真的死了,他们会在地府相遇吗?
乔楚会在等他吗?
* * * *
“楚儿!”
帘子由内撩开,一张未施粉黛,却清丽脱俗,如芙蓉出清水般的脸出现在来人面前。
她眉眼带笑,手里还端着一盘青菜,“爹,王大哥。”
赶忙将盘子放到桌上,她上前帮为首的老人将背后东西卸下,“来,您先歇歇。”
乔百阳摆了摆手,女儿是孝顺,可他还不至于背着把二胡就吃不消。“今儿个生意不错,收到不少赏钱。”
旁边穿着布衣,身形玉立的俊秀青年也道:“不止乔叔,我今日这写信的生意也好得多。”
乔楚招呼着二人上桌:“先吃饭吧,免得饭菜冷了。”
三人坐在略显陈旧的木桌前,饭菜是极为简单的白灼油菜,里头掺着几片肉,还配着一道豆腐汤。
粗茶淡饭,三人却是有说有笑。
这顿饭吃完,青年便起身告辞。临走前,他特意叫住乔楚。
“阿楚,这个给你。”
乔楚低头,就见青年从怀中取出一支珠钗。
“我看你头上的簪子也有些旧了,今日在集市上,我看见小贩在卖首饰,它……挺适合你的。”
他说话如沐春风,正如他的名字:王润。
乔楚正欲摇头,对方仿佛看穿她的想法,赶忙将珠钗塞至她手里,又匆匆道别。
那珠钗做工精致,一看就知值不少银子。乔楚握着这东西,刚回屋就被乔百阳撞见。
“爹。”
乔百阳招手,示意她过来坐下。见她缩着手,他摇头:“别藏了,爹都看见了。”
她垂下眸,不说话了。
“楚儿,你我经历了这么多,还能父女团聚,说到底还是多亏了人家王公子。”
说来真是无巧不成书。当日河东军攻破皇城之际,乔百阳趁乱逃了出来,本想去救乔楚,结果遇着李晋的人。对方认得他,又怕他通风报信,害得李晋不能潜逃出城,索性将他一并掳走。
乔百阳被他们挟持着出了皇宫,又出了神都,再之后就过了江,到达江北。
到了江北之后,李晋又想拿他祭旗。本以为注定命丧江北时,乔百阳又被一伙人救了。那伙人带着他又回到江南,结果却在荒山一带遇上流寇。
危急之际,他被路过的王润救了。
更巧的是,王润并非别人,正是幼年乔百阳的好友之子。当年王乔二家交好,可惜后来王家出了事,忽然失了音讯,乔百阳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王家的人。没曾想,到头来却被王润救了。
王润救了他,又知道乔楚的事,便应了他的要求,匆匆赶上神都。彼时皇帝诏告天下,前朝宸妃乔氏为忏悔赎罪,命其入感恩寺为尼,终生与青灯古佛为伴。
两人到了神都,正是六神无主之际,却意外在海上救了乔楚。
一切真是机缘巧合。王润先是救了乔百阳,然后又是救了乔楚。
尔后他们火速离开神都,来到江南一个小镇。如今乔百阳每天会到青楼楚馆为那些妓子伴奏,王润又到街上摆摊写信谋生。
这三个多月里,日子虽是清贫,却也其乐融融。
“楚儿,爹知道你从前受了很多苦。王公子也同我说过,他不介意从前那些事。”
“爹——”
乔百阳打断她:“人家对咱们有救命之恩,又对你好。而且,莫忘了,当年咱们两家可是订过娃娃亲的。你呀,合该就要嫁给王家小子。王家如今只剩他一个,你们注定是要结为夫妇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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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晋江独家。
乔家世代居住在神都, 因着祖上犯了事沦为贱籍,所以打乔百阳出生起,便是承了父业, 一直在伶园里。起先, 乔家就住在神都北门附近。乔百阳八岁时, 隔壁就搬来一户新人家。那家人姓王,乃从江南水乡迁居此处。
乔百阳与王家独子年龄相仿,很快两人便玩在一起。二人亲密无间, 乔百阳教对方吹拉弹唱,对方又为他讲述江南风俗, 待又过了数年, 两人已长成少年,通晓人事, 就立下约定, 若将来生得一男一女,可结为姻亲。
可某一日, 王家忽然举家搬迁, 从此杳无音讯。
乔百阳本以为,王家说不定是为躲避仇家之类的才突然消失,茫茫人海中, 要重新遇到他们谈何容易?哪知世事偏就这么巧。
“楚儿,爹不会害你。若王润是那种好吃懒做、品德败坏之人, 爹又岂会劝你?可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 王润性情温和, 又勤勉劳作, 尤其是对你也好, 爹就是看在这点, 才劝你接受他。”
他的目光落在乔楚手里那支珠钗,这一年多逃亡奔波的日子,让这位昔日皇帝面前“红人”面容多了些沧桑:“他一天写多少封信,才挣得几个钱?孩子,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啊!”
“我……”
鸦羽般的睫毛轻轻扇了扇,乔楚移开视线,双唇张开又合,最后却是咬着下唇,低声应道:“知道了,女儿……女儿会好好考虑的。”
听到她这句话,乔百阳欣慰地扬起嘴角:“嗯,晚了,你先去休息吧。”
乔楚低头看了看珠钗,抬眸却望见自己父亲的身影。往日那挺拔的背如今微微佝偻,他的左腿走路时,细看能看出带着迟滞感。
重逢以来,乔百阳极少提及他被李晋那些人挟持逃亡的过程,对于江北之事更是讳忌莫深。可她又怎么瞧不出来,她爹必定是吃了太多的苦。
回到自己的房中,乔楚的心被块石头压着,身子裹在被子里,两只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桌上那支珠钗。
那块石头是乔百阳,是王润,更是……
被子里,她弓起腿,手往下摸到那冰凉的触感。稍微动了动,那里发出轻轻的银铃声,像极情人床笫间暗夜私语。
她的身体还记得,男人抬起她的腿,然后用银环锁住她,尔后,他亲吻着她……
月光从窗户边缘偷偷爬起来,给予这片黑暗逼仄的空间丝丝光亮,她双眸露在被子外,恰好能瞥见那支珠钗,可被褥之下,细微的铃声轻轻抖动着。
她想起来,感恩寺里多少个月夜,那个男人就是这样子闯起她的房,为所欲为……
那些霸道浓烈的吻,唯有在俯视她时,男人的眼里才褪去冷漠,像藏着火焰。他的唇贴着她的肌肤,然后那些火就一点点地烧起来,她渐渐的、渐渐的就被燃烧殆尽……
银铃声在黑暗里,如同鬼魅吟咏缠绵小调,很快,那声音便停了下来。
乔楚的眸逐渐恢复清明,藏在被子中的手伸出来,借着那丝丝微弱的光线,清楚能窥见五指间湿淋淋的水汽。意识到自己方才做的事,她死死咬住下唇,双颊如涂了脂胭般潮红艳丽。
不行的。
这样下去,她忘不了那个男人。
她要忘了赵春芳,重新开始她的人生。
* * * *
临近秋日,御花园又有忙碌的身影。太监们忙着搬运各色菊花,宫女们则在旁边负责打扫修剪。
之前整个夏天,此处都被那些败落的牡丹霸占着,直至前些天,皇上仿佛突然想开了,才下旨让人清理掉那些东西,重新换上时花。
太后行经御花园,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她眼底稍显暖意,当即更是昂首挺胸,带着人直接到永泰宫。
永泰宫内,皇帝正接见完朝臣,就听到外头通传太后驾到。这太监才说完,沉稳凌厉的脚步声已近在耳边。
“皇帝。”
“母后。”
赵春芳开口,语气却冷冷淡淡。
数月前,皇帝深夜呕血晕倒,太医院院首率着人匆匆进宫,连夜用金针刺穴,又用以药包热敷,好不容易才让人醒过来。
那次之后,赵春芳便撤了永寿宫外头的羽林军,也召回在长宁海搜寻的士兵。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可,很多事情隐隐中又完全不同。比如他对自己母亲的态度,往日饶是太后得理不饶人,皇帝总是一退再退。加之永寿宫若传出凤体不适的消息,皇帝便是再忙,也是亲自去侍疾。
如今这母子间相见,氛围却有如陌生人般。
太后心中不满,然而想到刚才御花园那些被换下的牡丹,她又弯起嘴角,温和笑道:“皇帝,哀家见御花园内种上秋菊。这秋日赏菊,自是应景,总不能老让那些残花占了地儿,坏了兴致,哀家也甚是欣慰。”
骨节分明的手从旁拿起折子,翻开,然后提起朱笔签批。赵春芳连头也不抬,“母后,您来只是为了说这些吗?朕很忙。”
太后目光微顿,霎时沉声说道:“怎么,你连与母后说两句家常话都不乐意么?”
提笔的手停了下来,赵春芳抬眸。从太后踏进殿中,这是他第一次看她:“母后,不如您说说,您这次来,又是为了谁?”
从前他便知道母亲来找他,很少有单纯是为着他而来,总不免夹杂着各种私人目的,但他从不计较。
“是大哥?三弟?还是……”赵春芳淡淡勾起唇:“司徒飞虹?”
“你……”显然没料到次子如此变得如此尖锐,太后缓了会儿,想到待会要说的话,不免压下冲动,继续缓着声,“皇帝,哀家知道,乔氏的事,你至今心中仍有芥蒂。”
赵春芳只看着她,并未言语。
她继续说着:“可到底也过去了。乔氏咎由自取,又是自愿寻死的,怨不了谁。人嘛,总是要往前看。”
赵春芳神情依旧淡漠:“不必再拐弯抹角了,母后,说点您真心想说的吧。”
简直是油盐不进。
太后沉下声,索性开门山见:“好,这乔氏也死了有些时日。你纵是气,也气够了,下旨让飞虹从水月庵出来吧。”
数月前,赵春芳撤走永寿宫外的羽林军,同时也下旨治司徒飞虹协助感恩寺尼姑潜逃之罪,最后令她削发为尼,到神都城外水月庵出家,永世不得回城。
“母后,”赵春芳从旁拿出新的一本折子,重新提笔审批,“君无戏言。您这样说,岂不是要儿子出尔反尔吗?”
太后正要说话,又听他幽幽说道:“更何况,以司徒飞虹所犯的过错,朕本可将她推出去斩了。若不是念在她爹与她兄长的份上,还有……”
赵春芳微微抬眸,眼中寒光令太后神色凛然。
“此事她只是从犯,并非主谋。所以,朕才罔开一面,留她一命。而且,没让她进天牢,也没让去干粗活,不过就是礼佛诵经,忏悔她的过错。这样,您还觉得朕不够仁慈吗?”
太后骤然语噎,过了片刻,她仍是不甘心,“但飞虹她与你自幼相识,那孩子的心全在你身上,你就忍心见她大好的年华,全都浪费在那水月庵吗?”
水月庵地处偏远,环境苦寒。司徒飞虹从小锦衣玉食,何曾受得了这样的苦?
闻言,赵春芳刚好批完手里的折子。他放下东西,施施然起身,踱步至自己的母亲面前。轻轻勾起笑,仿佛太后讲了一句有趣的话,他轻摇头:“母后,您怜惜司徒飞虹,就不能把您这份宽阔为怀的心,分掉给其他人吗?楚儿同样有着大好年华,您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她的命。难道,司徒飞虹在水月庵便是浪费大好年华,楚儿就注定要葬身在长宁海?”
他紧紧盯着母亲苍白面孔,“这世间,便没有这样的道理。”
“可乔氏是自愿跳进长宁海的!”太后愤声反驳他,“你为着一个死人,还是咱们大周的罪人,来跟哀家生气!皇帝,你究竟还要糊涂多久?她已经死了!”
“朕当然知道她已经死了。”
今天第一次,赵春芳冷下声吼了回去。
“她是不是大周的罪人,由朕说了算。朕说她是,她便是。朕说她不是,她便不是!”他往前一步,逼得太后连连后退,幸好身后贴身宫婢扶住她。
“母后,朕告诉你,楚儿死了,司徒飞虹这辈子都得在水月庵,朕没杀她已是天大的恩赐。还有,”他的眸冷得如同千年寒冰,没有一丝温情:“您是朕的母亲,朕没有追究您身为主谋的罪责,也是朕的极限。还请您,以后莫要再挑战朕。否则,朕不知会做出如何不孝的事来。”
“你——你——”太后指着他,气得胸口堵得厉害,“你”字说了大半天,竟也没能说出下文。
见状,赵春芳冷笑,“母后,秋日风大,朕看您还是别随意出来,免得着了风,待会老毛病又犯了。”
他瞥过旁边已然吓得面色惨白的绿儿,“把太后扶回永寿宫。记着,无事多劝着主子,宁神静气,修心养性。”
“……是。”
年迈华贵的女人被搀扶着出了永寿宫。等到人走后,赵春芳重新回到御案前,刚提起朱笔,忽而,他重重一甩,那支笔飞至旁边红柱,又撞落在地。
在旁目睹所有的何公公心里一紧,忙弯腰将朱笔捡起,又恭敬呈上去。
“皇上,莫要动气。想来太后也是心慈,才想着为司徒小姐说话。”
“心慈?”赵春芳嘴角勾起嘲讽的笑,“她的心从来不慈,一直都是偏的。”
他太了解他的母亲了,她一连诞下三子,未有女儿。所以自小她就喜欢司徒飞虹,把她当自己女儿般宠着。也是这样,所以她打从心底就想让司徒飞虹嫁给赵传芳。
她偏爱长子,所以想把最喜欢的姑娘嫁给长子。她偏爱司徒飞虹,所以可以心狠手辣地设计杀害乔楚。
她从未想过,他有多么在意乔楚。
她的心由始终,就是偏的,从来都没偏向他这一边。
赵春芳合上眼,体内涌出深深的无力感。
那个试图李代桃僵的尼姑宁慧已被他打回辛者库,继续干苦活。至于司徒飞虹,他是看在司徒家的份上留她一命,可他要让她这辈子都过着乔楚生前的日子。
还有……
那些害过她的,除了那些人,就还有……
还有一个他。
“皇上,不如您还是先歇会儿?”何公公瞧出主子状态不对,本欲上前搀他,谁知对方却摆了摆手。
“朕无事,就是头有些疼。”赵春芳按住自己的额,闭眼说道:“你将奏折的内容念与朕听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