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
“朕叫你念,你就念。”
“是。”
何公公翻开折子,眼珠悄悄瞅向主子,这一看,他心头里拔凉拔凉的。
只见赵春芳用拇指揉捏太阳穴,剑眉皱得极紧,明显头疼难耐。
自从那次在御书房外呕血昏倒后,赵春芳表面上看起来像是没有大碍,可只有他们随身伺候的人才知道,皇帝到底是伤了身子。
他经常会头疼。太医替皇帝诊治过,认定他是患了头风,此症发作起来不定时,偶而频繁,偶而数日无事。不过何公公摸出规律来,倘若遇上烦心或者又与死去的宸妃有关之事,这症状定然会发作。
好比现在。
何公公暗暗让人上前替主子揉捏双额穴位,自己翻开奏折,一字一句将里头的内容念出来……
等到月上中天,何公公念完最后一道折子。才想请示主子,结果转眼,却见主位上的那位已然合着眼,呼吸均匀绵长。
他叹了口气,将折子重新放好,轻轻上前唤道:“皇上,这么睡不舒服,不如让他们扶你到床上去。”
赵春芳眼皮动了动,才微微睁开眼,意识到自己竟然睡了过去,摇头:“刚才那道折子拿过来吧。”
“皇上,这些留着明天也不迟……”皇帝的手已经伸过来,何公公无奈,只好又将刚才放好的折子又呈上去。
等到真正批完所有奏折,外头已敲了三更鼓声。赵春芳这才准备就寝,何公公伺候着主子更衣,还未等他放下重重纱帐,里头的人早已沉沉睡了过去。
他不禁摇了摇头。
这每日寅时末便起,一天里尽是忙于国事,身边连个说话的可心人也没。母亲、兄弟,个个都与他心生嫌隙,如今更是熬至深夜,真正合眼休息不到两个时辰。
皇帝这样,简直像是要把自己往死里折腾。
* * * *
秋风吹黄神都的绿叶时,江南一带的暑气仍未消退。这会儿正是早晚凉,晌午依旧热得脱层皮的季节。一天最热的时候,乔百阳还未醒。他去青楼楚馆给那些妓子弹曲伴乐,大多是日落而作,深夜而归。
乔楚倒是早早醒来,两个男人不愿她出门,她便在家中忙活。种菜、做饭、打扫,一天下来闲余时间也不多。
他们三人当初来到这个江南小镇,靠的是王润身上一点余钱,租了街尾两座破旧的小屋。一个夏天过去,他们倒也融入了这个地方。
邻里街坊只知他们是一对父女并着未来女婿来此居住,日常多有照顾。尤其是左邻右舍那些成了亲的大娘,更是热心。
“乔姑娘,你家男人回来了。”
乔楚刚打完水,听到附近孙大娘这么喊了声,顿时便红了脸,赶忙道:“孙大娘,我们不是……”
“嘿,人家阿润对你多上心,这大热天的,还特地跑回来吃你做的饭,你说,这样的男人去哪找?”打趣完,孙大娘又念着自己的丈夫一出门就是三更半夜才回家。
乔楚无奈,她一转身,就见那道玉立的身影已近在眼前,还朝她招手。
“阿楚!”
“王大哥,”面对那双灼灼的眼,她心虚地别过头,只道:“饭菜已经做好了,来吃吧。”
与乔百阳不同,王润因着想挣多些钱,大清早背着笔墨去了街上摆摊。不过三餐都是在乔楚这里吃的,她曾提过干脆她送到王润的摊子,也省得他来回跑。
可王润始终不同意。
两人上了桌,都是温吞的性子,王润吃饭也不快,细嚼慢咽。这餐饭吃得极为安静,等到双方放下筷子,乔楚又收拾东西,回到厨房准备洗碗。
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王润跟在她后面。
“阿楚,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我隔壁是个替人看相的大师。今日我闲着无事,便拿咱们的生辰八字给林大师,林大师替咱们算了,下个月初八六合相宜,是个成亲的好日子。”
乔楚的手一滑,顿时,“砰”一下,那碗撞到旁边的灶,又滚到地上,碎成一片片。
这动静霎时让这狭小的厨房冻结住般,俄而,还是乔楚回过神,尴尬地蹲下身,“对不起,我、我没拿稳。”
王润陪着她蹲下,却拦住她的手:“我来吧,小心,别伤到手。”
“不,你的手还要拿笔呢。我来。”
二人推攘之间,乔楚的手忽然被握住,她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抬眸却撞进王润那双深情的眸中。
“阿楚,我是说真的。”他的声音轻柔如暮夏的风,“我是真的想娶你。从小我常听我父亲说,我有一个未过门的妻子。我一直想着,我那未过门的妻子该是个什么样子的姑娘。”
乔楚咬了咬唇,“王大哥我——”
“坦白说,自从知道裕庆帝纳你进宫后,我就想着,我们这辈子也不可能见面了。可是,谁曾想,我不仅意外遇到乔伯伯,还能遇上你。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我要娶的姑娘就是你。”
乔楚只觉得羞愧难当,她别过脸,喉头发涩:“王大哥,我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好,我、我进过宫,我早已、早已……”
她下了极大的决心,继续说道:“早已非完璧之身。”
她是赵春芳的女人。她身上,还有着那个男人的烙印。这世间,又有哪个男子不会介意?
哪知,王润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没有想像中的鄙夷,也没有惊愕,眼前这双眼依旧盛满如同这江南烟雨般浓郁的情意。
“我不介意。”
乔楚怔怔看着他。
“阿楚,诚如你所见,我王家家道中落,如今只剩我孑然一身,又靠写点东西维持生计。你不嫌弃我已是幸事,讲真,我还真怕你觉得我穷酸,入不了你的眼。”
“不。”乔楚摇了摇头:“王大哥你是好人。”
王润虽是身穿布衣,可从他言行举止,还有日常吃饭这些寻常小事的细节能瞧得出来,他原先过的日子并不错,起码也是衣食无忧。
身处乱世,又历经朝代更迭,他们两家遭逢巨变,谁又能瞧不上谁?
乔楚想抽回手,哪知,对方紧紧抓住,不容她退缩半分。
“阿楚,你不嫌弃我,咱们又是自小定的姻亲,还有乔伯伯。乔伯伯年事已高,若我俩成了亲,也可以一起照顾他,这样的日子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
不,她自然是喜欢的。
乔楚怔怔望着他,恍然又像看着某个人,她想起从前的自己。哪个少女不怀春?她也曾梦想着嫁一如意郎君,然后与他生儿育女,白首偕老。
王润……王润除了穷些,他温文尔雅,又体贴入微,最重要的是,他对她爹极好,她爹也十分喜欢他。
这样的人,不正是如意郎君吗?
选择他,她从此就在这个江南小镇有了家,她可以当个平凡的村妇,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快他们就会有一儿半女,她可以相夫教子,过上安稳的生活……
“阿楚,答应我,好吗?”
那只温热的手再次抚上她的脸,然后轻轻靠近……
视野中俊秀的面孔不断放大,乔楚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就在面前。
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恍然闪过一张俊美冷漠的脸,身体比意识更快反应过来,等她回过神时,自己早已伸出手,推开对方。
猝不及防,王润整个人失去重心往后跌坐下去。
乔楚脸色猛地涨红,想要伸手去拉他,手伸到半空却急急又缩了回去,她低声说句“对不起”,随后起身小跑出了厨房。
她不知,跌坐在地上的男人目光落在那些碎瓷片上。他收敛住所有的表情,缓缓蹲起来,又重新将那些碎片拣起,然后扔进旁边的竹筐内。
刚才那双深情如秋水的眼,如同像是错觉般,如今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下森森的寒冷与阴翳。
第43章 晋江独家。
“皇上, 圣旨到了江北,那许知弦却不接旨,他跟传旨的公公说, 他德浅福薄, 无能力担任江北刺史之位。”
“许知弦本就桀骜不驯, 放浪形骸,这种丧德败性之人,岂能将江北交于他?”
“没错, 若真要从姓许的人里面挑,也并非就只有他……”
御书房内, 大臣们纷纷出声, 个个严辞厉句,定要皇帝收回成命。
赵春芳揉捏着眉心, 嘴角抿成直线, 耳边那些说话声一阵又一阵的,吵得他脑子嗡嗡直响。
最后, 他忍无可忍, 单手拍在御案上。“砰”地一下,大臣们霎时静了下来。
“此事改日再议,你们跪安吧。”
大臣们面面相觑, 最后不得已也只能行礼告退。等人散了后,何公公上前, 眉眼间尽是忧色:“皇上, 您的头风又犯了么?要不要老奴传召太医?”
此刻赵春芳头痛欲裂, 勉强点了下头。没一会儿, 太医便来替他施针。
金针入穴, 太医在旁小心翼翼伺候, 只见皇帝年轻俊美的面孔依旧没有露出喜怒,不过,那紧绷的眼尾像是被抚平。
他心中的担忧缓缓落地。皇帝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这点头风自然不会让他显山露水,可他们行医的也知道,别处还好说,这头部要是疼起来,绝对是令人死不欲生。
太医施好针,又着人煮了贴药,随即又告退了。
赵春芳这病只能治标,无法治本,近来不知虽否因入秋,发作得越来越频繁。
何公公心疼主子,忍不住又劝道:“皇上,上回陈大人不是说神都里有个通晓鬼神、连接阴阳的大师吗?自古巫医不分家,不如让他将那大师请来,为您看看?”
闻言,赵春芳嗤笑一声:“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把戏,你还当真了?”
“可皇上,这些方士总有他们的独门秘技,试试亦无妨啊!”
赵春芳不以为意,然而何公公劝了又劝,最后他拂了拂袖,索性让对方看着办。
皇帝既已应允,那后头的事就容易了。引荐方士的陈庆挂着闲职,不过仗着父荫得以在御前说话。听到皇帝愿意见方士,立刻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这日,赵春芳刚下了朝,因着朝堂上因江北之事吵得厉害,头风又隐隐要犯。刚好何公公又说陈庆在侯着,赵春芳便让他们带着人进宫。
那方士姓马,自称拜元始天尊为师,有通天下底之能,更可治百病,除邪祟。这位马天师对皇帝叩拜之礼后,只消一眼,便摇头。
赵春芳原先就不信这些神鬼之说,见他这作派,当即挑了挑眉:“这是何意?”
马道长捻了捻长须,俨然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皇上,陈大人说您时常犯头疼之症,怕是有邪祟之物缠着皇上。可今日贫道观皇上之相,您天庭饱满,鼻挺且坚,真龙面相福润绵长。而观这御书房,更是紫气云集,帝王之气十足。若有邪祟,也自当避让三分,不敢冒犯分毫。”
“哦?”赵春芳单手支颌,反倒生了几分兴趣。若这姓马的要是胡乱说一通什么邪祟缠身的理论,他反倒觉得是在招摇撞骗。现在这几句话,起码让人听着不那么假。
“那依道长的意思,朕又是因何而头疼呢?”
马道长嘴角微勾,只道:“皇上您正值盛年,又有真龙之气护体。寻常病痛不过小灾,如过眼云烟,稍纵即逝。您此次头疼如此之久,怕犯的,还是心病。”
瞬间,赵春芳带着几分玩味的眼沉下来。
那马道长却毫不在意,迎上皇帝看不清喜怒的目光,坦然作揖:“皇上,心病还须心药医,恕贫道无能为力。”
“大胆,”旁边何公公看不过去,他喝道:“替皇上分忧乃大周万万子民的责任。你岂可连试也试,就说不行?”
引荐他来的陈庆生怕触了龙威,马上上前一步说好话:“皇上,这马道长乃方外之人,素来心直口快。可他也是忠于皇上,忠于大周!”
说罢,他赶忙看向自己带来的人:“马道长目光如炬,既能看出皇上的病症,肯定也有法子的,对吧?”
他拼命朝对方使眼色。真要命,这本来是想邀功的,别搞得功劳没得,反倒挨了骂!
许是他的“诚恳”打动了对方,马道长沉吟片刻,刚想说话,可坐于主位上的男人却轻哼一声。
“罢了,你们走吧。”
陈庆登时傻了眼,“皇、皇上,不是,请您恕罪,微臣确实想着想为您分忧,马道长他平时也不是这样的,我——”
“行了,”见不得他这副蠢样,赵春芳习惯性揉上眉心,只想把人打发走。
“又没说你错了。本来神鬼之说,朕是不信的。这位道长又说他无能为力,那便罢了,你们走吧。”
陈庆张了张嘴,本想再说点什么,可瞧见高位上那位连半丁眼神也不给,于是丧着头,朝自己找来的“高人”挥了挥手,示意可以回了。
马道长跟着陈庆要走,临出门前,他转过头,就见赵春芳仍是闭眼揉捏眉心,目光微顿,像是下了决心,旋身又走至殿中。
“皇上,若皇上愿意恕贫道的罪,那么,或许贫道或许有办法能帮皇上医治这心病。”
赵春芳抬眸,却是哂笑道:“既是心病,又岂是你能帮忙的,下去罢。”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他这病是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哪知,马道长听了,仿佛不愿一身本身被君王看低,匆匆开口:“皇上,贫道就直言了,您气运隆旺,本应升龙匆扰之势,万物不可抵挡。唯一的阻滞,便是经鸾星黯淡,阳气过盛,阴气衰竭,敢问皇上,心病根缘,是否乃情缘之事?”
赵春芳的眼瞬间冷下来,“大胆。”
闻言,马道长非但毫不畏惧,反而因猜中帝王心思而雀跃。他双手作揖跪下道 ,“皇上,昨夜贫道夜观天象,帝星旺,而咸池星势微,此星象恰是印证皇上您情缘星薄,所以贫道斗胆猜您这心病应是应在女子身上。”
何公公心里咯噔一跳,当即看向主子。
他原先以为这方士能替主子除邪祟,没料到,如今绕了一大圈,竟能切中要点。
赵春芳握着椅把的手紧了紧,沉住声道:“是又如何?”
他心心念念的那道身影,早已飘落进那长宁海中,连尸骨都寻不回。
“她已经死了,除非,你有本事让死人重新活过来。”
马道长怔了怔。
跟他们说这些又如何?赵春芳忽然觉得自己也变得愚蠢了,刚才,他竟然掠过一丝希望,希望这姓马的能告诉他,他有通天之力,能让死人复活,重新让乔楚活过来。
简直愚蠢至极!
赵春芳变得不耐,索性想让他们从眼前消失。哪知,姓马这道长伸出手掐指算了算,先是摇了摇头,念道 :“不对不对。”
这神神叨叨的样子把旁边陈庆看怕了,他怕惹得皇帝不高兴,到时他们还要领罚。
感恩寺宸妃落水的事,知道人不多,恰恰陈庆也是其中之一。他凑到马道长旁边,低声道:“悠着点,宸——那姑娘掉海里,已经没了快大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