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机灵点,眼下皇上可就在御花园内。你偷懒事小,这嘴巴要是不拴紧些, 回头掉了脑袋,可就别说何公公没提醒你。”
小张子打了个哆嗦, 连连称是。
送走何公公后, 他又认命地搬起脚边的花盆。有些话不能嘴上, 但在心里说总行吧?
这皇上也太能折腾人了!大清早的, 先是叫人将御花园内的牡丹全都搬了, 过了晌午, 又下令说要全搬回来!
这搬来搬去的,到底为什么!
他自然不知,何公公带着人穿过游廊时,身后的人上前谄笑:“公公,还是您体恤下属。刚才那小张子如此嘴碎,幸好是您听见了,若是旁人,指不定还要被打上几大板子。”
何公公摆了摆手:“近来皇上心情不好,咱们做奴才的,不能为主子分忧就算,若还背后添堵,那可真是自己挖坑埋自己——”
“找死。”
“那是那是。”
二人下了游廊,远远便见石亭。何公公当即站直身子,理了理衣领袖口,抚平所有褶皱,然后才低头上前,进到亭中行礼。
“皇上。”
石亭周围,太监们正风风火火将早上搬出去的牡丹又搬了回来。不过这时季,花盆里剩的,也不过是些枝叶,早已不见姹紫嫣红。
单手靠在石亭的男人目光仿佛没有焦点,也没有说话。
何公公上前,着人换下已经凉了的茶,又轻声道:“刚才,惠王殿下去了趟御书房,吵着要见您。”
听到赵继芳来找他,他总算动了动眼皮,“他说了什么?”
何公公顿了下,才如实回答:“惠王殿下说要去感恩寺见宁玉师傅。”
赵春芳目光微凝,过了好一会儿,他摆了下手:“由着他去吧。”
去?
可那感恩寺里,哪还有什么宁玉师傅?
何公公暗忖,数日前羽林军统领韩充说了,他亲眼见着皇帝飞身上前,却救不回那道自愿求死的身影。事后,他派人下海捞了好几日,根本找不到尸首。
长宁海那堤岸极高,乔楚跌落后,他们立刻派了熟习水性的士兵下海。后面又增派了大量的人手,一群人接连三天三夜在海里搜,根本找不到人。
连尸首都不见。
根据那些摆渡的人讲,长宁海表面虽平静,实际暗流涌动。人从那么高的地方摔进海里,极大可能被暗流卷走,又或者被底下吃人的恶鱼给吞了,尸骨无存。
不过,皇帝并不相信。甚至过了这些天,如今长宁海附近还派有水兵一直下海搜寻。
何公公知道主子在想些什么,可这人走了就是走了,就算再不愿意,那位宁玉师傅也不可能从海里重新走出来。
这些天,赵春芳处理完国事便到御花园闲坐,单单就是这么坐在石亭内,对着那些早已凋落的牡丹。
他原以为,经历这样的事,皇帝必然会勃然大怒。恰恰相反,赵春芳极为平静,甚至平静到令他有些害怕。
眼见落日西斜,一天又即将过去,何公公在旁边劝道:“皇上,该用膳了。”
赵春芳恍然回过神,站起身。
皇帝近来不住永泰宫,只在御书房。他们才走近,就听得前方又有吵闹声,一问,才知惠王殿下还在御书房内。
赵春芳皱紧眉,转身折返。
“哎,皇上。”何公公赶忙追上去。往日,赵春芳可疼爱惠王了,如今竟是连他的面也不想见么?
他细细一想,又觉得有迹可循。毕竟惠王见了他,必定左一句右一句的,都离不开乔楚。
着实煞心情!
赵春芳武将出身,龙行虎步,何公公在后面跟着着实吃力。眼见他穿过御花园,脚步却还没停下,仍是往前走。
何公公暗自惊讶,这前面不就是……
东宫。
……
东宫里头住着太子。不过,是被废的旧太子。
赵春芳踏入门口,庭前芝兰玉树,假山盆栽皆有细心打扫照料过的痕迹。就连空中,还隐隐飘散的夏花香气。
他没有骗太后,也没有骗乔楚。对于自己的兄长赵传芳,他确实吩咐过,日行起居饮食,皆不可怠慢分毫。除了……赵传芳不得踏出东宫半步。
约莫是这东宫寂寞太久,门口来了人,里头依旧没有动静。何公公看不过去,本想高声吆喝,前头主子却摆手阻止他。
两人穿过前庭,又过了中堂,才在后院看到人影。
“不对,不是这样。”是赵传芳的声音。
赵春芳微眯起眼,就看见宽敞的后院中,赵传芳坐在石椅上,前头一名娇小的身影双手绞紧裙角,双目通红,随时随地就掉金豆子。
旁边伺候的太监也苦着一张脸,结果一转眼,就瞅到天子驾到,立马颤巍巍跪下:“参、参见皇上。”
“这是在做什么?”赵春芳瞥过那同样跪下的女孩,霎时像是明白了什么。
赵传芳许久未见着他,倒是一点也不生疏,立刻起身:“二弟,这么久没来,是不是忙于国事?”
“嗯,”赵春芳点头,示意对方坐下,“最近确实事情很多。”
“唉,可惜我身患重疾,出不了东宫。父皇又被赵传芳那厮害死,现在赵家只能靠你了。”
赵春芳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赵传芳眉头深锁,俨然真的在替他担忧。
他的兄长自从弑父后,便陷入一种奇怪又能自洽的逻辑当中来。他对自己的认知仍旧是赵家长子,可他却不是“赵传芳”。
在他心中,“赵传芳”是个为了美色杀害生父的背德逆子。但若问及他自己是谁,除了赵家长子这个身份,其余的也说不上来。
上回乔楚闹过一次,就让他短暂地清醒了会儿。过后又陷入这样混混沌沌的状态,别人告诉他因为他身患重疾,不得出东宫,他也信了。
虽是半疯半颠,可平时言语清晰,倒也不见异样。
赵春芳审视他片刻,又看向旁边一直欲哭不哭的女孩。那女孩约莫十五十六的年纪,身上穿着一袭鹅黄罗裙,长发盘起,并非寻常宫女打扮。
然而,东宫之中,除了太监就是宫女。
旁边太监见状,立马上前解释:“皇上,这是在殿中伺候的宫女蝶儿,她这身衣裳是大公子特地让奴才找的。您来之前,咱们正在教她学规矩。”
赵春芳挑了挑眉:“什么规矩?”
那太监正要说话,赵传芳伸手示意他赶紧下去,陪笑道:“没什么没什么,二弟,你也许久没来了,不如今晚就在此用膳?”
赵春芳余光扫过那匆匆下去的宫女,点了点头。
这顿晚膳吃得波澜不惊。赵传芳与他说了好些日常逸事,无非都是读过的书,又或者身旁太监无事说来的趣事,赵春芳但听不语,偶而应上一两句。
可赵传芳仍是兴致盎然。直到用完膳,太监又送上一碗药。
自从他神智不清后,赵春芳定时让太医过来诊治。太医也开了药,不过大多都是些宁神静气的补药。
赵传芳服用后,没过一会儿就觉得疲乏,连连打起呵欠。见状,赵春芳只让人扶他先回房休息。
等人进了屋,赵春芳沉下脸,喊来伺候赵传芳的太监:“说吧,刚才那宫女是怎么回事?”
太监喉头紧了紧,事无巨细全部说出来。“前些天,大公子醒来,就说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位穿着黄衫的女子朝他道别,还哭了。自那天之后,大公子不知怎的,就让奴才去找了黄色裙子,硬叫蝶儿穿上,还要蝶儿不能叫他‘大公子’,得叫‘殿下’……”
赵春芳神色凛然,那太监悄悄抬头,更是吓得惴惴不安。皇帝虽只来过几次,可他每次都阴晴不定,他着实怕极了。
哪知,赵春芳摆了摆手,只让他下去继续伺候赵传芳。
“皇上,”旁边何公公忍不住道:“大公子这是将那宫女当成了——”
话还未说完,赵春芳却站起身。他没有往中堂走,而是进了东厢。
赵传芳服了药,如今正睡得酣。
赵春芳负手站在床边,眉眼深邃,眸中复杂得叫人看不透。
此时,床上的人忽然动了动,双唇张开又合,念着的那两个字却让醒着的人瞳孔微缩。
“楚儿。”
原来,你是梦见她了么?
又或者,她给你托梦了?
金线绣成龙纹的锦袖下,赵春芳五指渐握成拳。
是了,乔楚会托梦给他的兄长不也很正常吗?她曾经还要与他私奔,又口口声声说要留在东宫伺候他。
那她在梦里,会说些什么?
赵春芳凝视着那张噙着笑的睡颜,心中被那股久违的酸涩滋味占据。
很小的时候,他就尝过这样的感觉。
他与赵传芳同时生病,他的母亲守着他的兄长一整夜,等到天亮后,兄长高烧退了,他的母亲才来到他的房中。
可是,他也同样烧了一夜啊!
偏爱有时就是这么理直气壮,因为是长子,所以赵传芳可以肆无忌惮霸占父母的爱。因为是幺儿,赵继芳理所应当被众人呵护着长大。
他呢?既非长、又非幼,他甚至找不到父母偏爱自己的理由。
如今,乔楚宁愿进赵传芳的梦里,也不愿施舍半分给他么?
赵春芳知道自己现在的面目一定很丑陋,被嫉妒侵蚀着,他明明富有天下,却嫉妒着自己的兄弟。
赵传芳,赵传芳在梦里见过乔楚,他曾经有过乔楚托付终生的承诺。
赵继芳,乔楚对他何尝不是柔情蜜意?
那他呢?
眼前恍惚又出现那张凄美艳丽的面孔,她说:永别了,赵春芳。
还有,乔楚还说了……
胸口传来窒息的感觉,赵春芳一刻也不愿再呆,他匆匆出了房,出了东宫。
“皇上!”
何公公见主子满面苍白回到御书房,尔后便是跌坐在太师椅中,按住胸口,粗喘着气。
从未见过赵春芳陷入这样虚弱的状态,何公公当即紧张起来:“皇上,要不传太医过来——”
“不用,”骨节分明的手按住他,赵春芳的脸白得瘆人,却沙哑着声,道:“替朕叫一个人来。”
……
夜深深,两道身影匆匆在宫中游廊行走。后面的人额头覆满薄汗,他喘着粗气,忍不住喊住走在前面那位:“哎,公公,这么晚了,皇上说传召就传召,总得告诉小的,是什么事吧?”
前方的公公瞥过他,啐了一声:“皇上要见你,那是你几生修来的福气!别说是半夜,就算你赶着去投胎,也得先留着口气来见皇上。至于什么事,这个咱们当奴才的,哪有问主子的道理?”
一个小小的伶园乐工,倒还敢埋怨皇上,简直不要命了!
张宣被劈头盖脸地训了顿,霎时就跟鹌鹑似的缩回头,再也不敢吱声。
自从改朝换代,昔日繁盛一时的伶园如今门庭冷清。赵家不喜丝弦之乐,他们这些乐工,拿着微薄的俸银,勉强能养家糊口。部分机灵的,早已另寻好去处。余下的,就只有醉心音律那拨人。
张宣便是其中之一。
今晚他正在美梦中,突然门就被拍醒,说皇上要见他。
这他从未见过皇上,皇上怎么突然要见他?
张宣诚惶诚恐到御前,颤巍巍拜见眼前年轻俊美的天子后,便听到那道低沉喑哑的声音问他:“你是伶园里最擅长洞箫的人?”
张宣想也不想,脱口便道:“皇上,小的、小的愧不敢当。要论伶园最擅长洞箫的,还要数乔大人之女乔楚乔姑——”
“行了,皇上问你话呢,别扯东扯西。”何公公截住他,免得又惹天子不悦。
“是、是。”张宣连忙磕了个头。
“朕问你,《盼君怜》这首曲子讲的是什么?”
突然间,天子这么问他。
张宣错愕片刻,才回过神来。谈及音律上的事,他说话时少了分惶恐,神态认真细致:“皇上,《盼君怜》这首曲子,相传是古时名家柳氏女所作。据说,柳氏女偶然在春天邂逅了一个俊俏书生。当时,她对那书生有意,可又不敢言明,便作《盼君怜》,希望那书生能听懂她曲中之意,上门提亲。”
握住扶手的五指紧了又紧,赵春芳沉声继续问:“那结果呢?”
张宣摇了摇头:“可惜那书生并未听懂那首曲子的意思 。后来,柳氏女便遵循父母之命,另嫁他人。”
他没瞧见皇帝的异样,遗憾叹道:“思君念君无处放,唯有盼得君轻怜。本应是天赐良缘,奈何郎君不解情意,辜负了这份深情厚意……”
话还未说完,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几乎是咬着牙,道:“现在,你现在把那首曲子吹给朕听!”
现在?
张宣呆若木鸡,“可、可小的没带箫出来……”
这三更半夜,突然被急召进宫,他哪里顾得上平时吃饭的家伙?
“何正。”
“是,皇上。”
何公公立刻派人出宫,不过半个时辰,那支箫就来到张宣手中。
迎上那双阴翳摄人的眸,张宣不禁咽了咽口水,这皇帝……比传闻中的更加可怕呀!
不过,双手持箫时,张宣合上眼,心情陡然平静了下来。
舒缓悦耳的曲调从那支箫里流泄出来,宛若春日丽歌,轻盈如少女娉婷身姿,那少女羞涩抬眸,目含秋波,诉着数不尽的绵绵情意……
待到一曲终了,他缓缓睁开眼,却发现眼前早已没了人。
赵春芳根本没办法听完这首曲子。
前奏刚起的时候,他就想起来了。是那天在慎王府,乔楚吹箫引来群鸟那日——
他临走时,乔楚吹的那首曲子。
盼君怜。
“这辈子,我最后悔的事就是那天用那把九霄,吹了那首《盼君怜》。”
“当时,她对那书生有意,可又不敢言明,便作《盼君怜》,希望那书生能听懂她曲中之意,上门提亲。”
她……是吹给他听的!
原来,她对自己真的是……
巨大的喜悦瞬间卷来,他的心雀跃不止。可这份狂喜又成了泡泡般,转眼就破碎,化成泡沫。
乔楚,他的乔楚呢?
过了这么多天,赵春芳此刻才感到蚀心腐骨般的痛。他跑到长廊边,双手撑在栏杆。
漆黑的水面倒映出长廊红灯雕栏,也倒映出他的形单影只。
“若你喜欢,以后 ,朕年年都陪你守岁。”
他从来都想与她在一起。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他想一直看见她笑靥如花,一直将她拥入怀里,一直与她看尽每个除夕夜的焰火。
为何……为何最后会变成这样?
究竟是哪里错了?
乔楚的心明明就在他身上,他也——
赵春芳按上自己的胸口,刹那间,他像是明白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