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床上的美人一脸虚弱地看他,开口却问道:“许太医,您还记得我吗?”
记得。
这样绝世的美人,便是只看过一眼,这辈子也难以忘记。
但是皇帝虽然诏告天下乔氏无罪,可昔日感恩寺那段,究竟能不能提还是个谜。许太医望向皇帝,发现对方并无异样,才大着胆子点头:“姑娘,老臣自然记得。”
既然已还她清白之身,那便不可再称娘娘,或者是宁玉师傅了。
乔楚吃力问他:“请您告诉我,我……当真是怀有身孕吗?”
此话一出,旁边的赵春芳微眯起眼,神色变得复杂难懂。
事到如今,她难不成还不愿意承认这孩子的存在吗?
乔楚又道:“当日,是您说的,我这辈子很难再有身孕,所以……”
“姑娘不用担心,”许太医已然把好脉,将被子盖上她的手,缓声道:“您这脉象的的确确是喜脉。至于老臣当日所说,也绝非虚言。您当时身子受损,要怀孕绝非易事。至于您缘何能怀上腹中胎儿,请恕老臣斗胆,敢问姑娘这些时日,可否有服用过强身健体之奇药?”
奇药?
从皇宫出逃以来,她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粗茶淡饭的生活,哪来什么强身健体的奇药?
乔楚正要摇头,忽而灵机一动,她想起一件事来:“惠王……当初惠王曾经给过我一瓶参粉。”她努力回忆着当初赵继芳与她说过的话。
“说是什么雪参磨成的粉。”
听到“雪参”两个字,赵春芳也有印象:“是云疆外族进贡的,是‘千年雪参’。”
云疆外族上贡的这两支千年雪参,他转眼就送进永寿宫,太后自己收了一支,却将其中一支给了赵继芳。结果没料到,赵继芳竟然将它磨了粉,送给乔楚。
许太医捻着长须,点头叹道:“原来如此。老臣听闻那千年雪参乃云疆至宝,垂死之人服之可吊命,常人服之更是福寿延绵。看来,定是这千年雪参养了姑娘的身子。”
乔楚听完,被子里的手缓缓覆上腹部。一时间,竟百感交集。这些时日,她偶而会想,或许又是一场乌龙也说不定。但如今许太医的话,让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肚子里真的有条小生命。
赵春芳又问乔楚的身子,许太医只道:“皇上,这女子初时受孕,呕吐难受实乃常事,若是症状频繁严重,日常饮食上,须得注意清淡,且每次进食量不要多,增加次数即可。按这脉象看,姑娘及腹中胎儿并无大碍。”
听完这话,他才放下心来,许太医识趣地告退。
等人走后,赵春芳坐至床边,含情脉脉看向乔楚:“你且歇着,到这孩子出世前,朕会免去许太医其他的活儿,他就住在慎王府里。他服侍过李氏前朝众多后宫妃嫔,经验老到,有他在,你不必担心。”
乔楚别过脸,不与他说话。
这些日子,他也习惯了她的冷淡。细数下来,自她进了感恩寺后,也鲜有给他好脸色瞧的时候。不过从前,赵春芳总是不甘心,现在却不会了。
乔楚如何待他,他都不会生气的。
执起那双葱白的手,赵春芳温言说道:“总之,你安心养好身子,天大的事,都有朕在呢!”
他是皇帝,这天底下,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可万万没想到,有些问题,饶是他拥有天下,也无法解决。
自那晚过后,乔楚的孕吐之症越来越严重。每日晨起,光是饮下清水便是胸闷反胃,更别提一日三餐,皆是勉强刚咽下去,悉数又吐出来。慎王府的厨房换了好几拨人,都是从御膳房过来的,酸甜苦辣,大周东西南北名菜轮番上阵,可乔楚一口也吃不下去。
短短数日,整个人如同晒干了水分的荔枝,瞬间就萎靡下来。
赵春芳成天两头跑,经常是白天在宫里处理完政事,晚膳过后才急急赶来慎王府看她,尔后才匆忙赶回宫中。
“怎么样,你倒是想个办法出来?”
这日午时,他才与三公商议完要事,午膳才吃了一口,慎王府这边就派人来报,说乔楚吐得太厉害,竟然昏了过去,吓得他立刻备车直奔王府。
人已经在床上躺着,绝美的容颜苍白无比,身子更是瘦得跟张纸似的,轻飘飘的。
赵春芳心疼不已,许太医也无奈:“皇上,这些天,老臣开了许多开胃的房子给姑娘,可她服下后这症状依旧不得缓解,这、这老臣实在是没办法。”
这当口,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赵春芳当即拉下脸,严声喝道:“没办法?朕养你们何用?”
许太医跪下叩着响头,坦言直道:“皇上,这孕吐之症若真论起来,实属女子怀孕症状,并非病症。即便是华陀、扁鹊再世,也无能为力啊!”
“朕不管,反正你给朕想出个办法来。这太医院里,人人都说你是‘妇科圣手’,你就得治好她!”
这简直是蛮不讲理!
但无奈他是皇帝,许太医心里暗暗骂着,明面上却是苦着脸,朝赵春芳拜了又拜,直言确实已经施尽浑身解术。见状,赵春芳怒不可遏,当场就要治他的罪。
还是床上的乔楚强撑着声,喊住他:“你……你莫要为难许太医了。”
赵春芳连忙应道:“好好好,朕不为难她。你先歇会,不然喝点水也好。”
她这脸色,真把他看怕了。他隐隐想起当日赵德临终前,也是这般面无血色,气若游丝,随时随地就要合上眼,长睡不醒。
乔楚微微摇了摇头,“我、我吃不下。”
现在她的胃里有如万千根针在顶着,又疼又涨。就这会儿,忽而间,那些针齐齐发力,叫她越发难受。不自觉蜷缩起身子,消瘦的面孔皱紧,这痛苦的姿态看得赵春芳一颗心七上八下。
“楚儿……”
赵春芳喃喃着,刹那间,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浮现。他转过头来看向许太医,眼中闪着决绝之意:“你说这是怀孕之症?”
许太医赶忙点头,皇帝的下句话却让他愣在当场。
“那是不是,如果没了这孩子,她便不会如此难受了?”
嘎?
许太医顿时瞪大眼,心中第一个想法便是:莫非,他猜错了,这乔氏腹中的骨肉并非龙裔?
被这句话吓到的不止是他,乔楚猛地抓起他的袖子,忍着疼的同时,硬生生道:“不、不行!我不准你、你伤害孩子。”
一直最紧张这孩子的赵春芳反过来劝她:“别傻了,再这样下去,你连命都快没了!在朕心中,没有什么比你更加重要。”
他握着乔楚的手,向来沉着的眸微微透着红:“就算他是朕的骨肉,也一样。”
倘若因为要生下这孩子,害得乔楚有个三长两短,那这孩子就算出生也毫无意义!
像是下定决心,赵春芳红着眼对许太医下令:“医好孕吐之症你不行,那让她小产,你总该行了吧!”
若他还敢说不行,他当场就把这庸医推出去斩了!
许太医咽了咽口水,方才他俩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这乔氏腹中分明就是天子的骨肉。这要他开方致令乔氏小产,岂不是让他亲手杀死龙裔?
这位精明的太医脑中惊雷阵阵,最后却不敢应承,只道:“皇上,姑娘腹中胎儿已成型,此刻若强行下药,恐怕、恐怕对姑娘身体也有极大的损伤。不如给老臣些许时间,让老臣查阅古籍,看是否还有其他法子。”
“时间?朕给你的时间够多了!”赵春芳低声吼道。这会儿,他的袖子又被扯了扯。床上乔楚半是哀求道:“不要,赵春芳,你让我试试,我会熬过去的。”
她疼得脑子昏沉沉的,可“留下这孩子”的意识却愈发清晰。尤其,听到赵春芳铁了心要除掉他,她更是生出一股不忍。
当年在感恩寺,她误以为腹中怀有他的骨肉,当时她恨他极深,又觉前途渺茫,硬生生泡进冷水里,想着不能让腹中孩儿降世。事后,她虽不后悔,却也难过至极。如今她真的怀上了,要眼睁睁看着这孩子又因为自己而消失吗?
不,她不准!
乔楚异常执拗,赵春芳无奈之下,只好答应再给许太医三天的时间。三天后,若许太医还拿不出像样的办法,他也留不得这孩子了。
没有什么能比乔楚更加重要。
接下来,赵春芳大半的时间都在慎王府。乔楚依旧吃什么吐什么,只靠着野山参煮开的水吊着一口气。但是她整个人已然下不了床,原本窈窕的身子瘦得跟皮包着骨般,唯有腹部微微隆起,赵春芳甚至都不敢离开太久,生怕她有个万一。
直到第三日,许太医才从古籍中翻出个方子来,说是能精益补气,名唤“九宝汤”。可这九宝汤须得一药引,可记载着药引的那页却因保存不当,已然缺失。
赵春芳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呈上来的古籍,当气得将之扫在地上:“没有药引,你跟朕开玩笑吗?”
“非也,”许太医诚惶诚恐道:“如今老臣遍翻古籍,也找不出其他方子。唯有这‘九宝汤’尚可一试,虽非找不到药引,可……老臣想,这天底下的药引,无非都是至珍至贵之物。”
至珍至贵?
赵春芳细细端详,发现许太医不像没有主意,狐疑说道:“这天底下最名贵的药材都在太医院里,你这意思,莫非太医院也没有?”
忽然间,许太医跪下,拱手行礼:“皇上,老臣想,如今姑娘情况危急,若是胡乱试药,出了岔子只怕会更糟。老臣等学医之人,自幼便听得这天底下最为珍贵的药引,唯有一样。”
他轻轻吐出四个字。
霎时,赵春芳瞳孔微缩。
……
乔楚昏昏沌沌之际,隐约察觉赵春芳将她抱起,又喂着东西到她嘴边。下意识张开唇,一股浓烈的药味还混杂着腥味送了进来。
那味道又苦又腥,她胃里当即闹腾得厉害,这会儿嘴里又被塞了块小块的鲜花饼。清甜的香味瞬间压下所有苦腥,她仿佛又回到小时候,成天翘首等着爹爹回来的日子。
“楚儿以前最为喜欢这种花饼。”乔百阳在旁边看着,眼见赵春芳怀里的人儿顺利将药服下,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回去。
还好还好,并非药石罔灵。
怕药味难受又要吐出来,许太医想了个法子,便是找些乔楚平时爱吃的甜食。乔百阳这才想到,当年女儿极为喜爱这种鲜花饼。
不过,这种饼现在神都已然无人贩卖。还是赵春芳让御厨根据乔百阳的描述,试了一天一夜,才完全复刻出来的。
这服药进了乔楚的身子,赵春芳也不敢大意,连夜守着她。等到翌日,乔楚醒来后,孕吐的症状稍微缓解才终于回了宫。
一连数日,乔楚服用这“九宝汤”,体内反胃呕吐之症缓了不少,竟隐隐有了胃口,整个人恢复些力气,还能下床走动个半时辰。
“姑娘,您今个儿气色可好多了。不如到庭前走走,外头他们搬来好些水仙,味道可香着呢!”
桃红最喜热闹,总是瞧着乔楚精神时,就劝她到外面走动。这会儿乔楚刚服下一碗燕窝粥,浑身有力,索性也就随她。
一主一仆款步到中庭,慎王府向来简朴,从前乔楚在时,总是放着几盆矮松,四季常青,缺着点颜色味道。如今两旁摆满水仙,迎面便是清香扑鼻,叫人为之一震。
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
乔楚凑到水仙白瓣黄蕊前,轻轻嗅着,只觉浑身舒爽,极为惬意。
“皇上说了,这时季梅花也开了,不过王府中不适合种梅,便叫宫中送了这些水仙花过来,说这味道您会喜欢的。”
乔楚伸手抚过眼前的花瓣,忽而才想起来,她似乎已有数日未曾见过那个男人。
斟酌片刻,她刻意压低声音,佯装不经意开口:“他……很忙吗?”
没料到,向来吱吱喳喳的桃红,倒了没声响。
乔楚抬眸,便发现她神情有些怪异。桃红心性单纯,是个藏不住事儿的。
“怎么了?”
果然,对方咬了咬唇,像是豁出去般,说道:“姑娘,皇上天天都来,只不过您不知道罢了。”
天天来?
乔楚可从未见过他。桃红知她不信,便坦白真相:“您每晚早早入睡,皇上都是赶着戌时才至,来了又不敢惊扰您,就在床头看了你一会儿,才赶着回宫。”
乔楚讶然。
“您若是不信,等到今晚戌时后,您看皇上来且不来。”
无聊。
他来又怎样?
乔楚移开视线,忽而间,又觉得手底下的水仙香味过于浓郁。
赵春芳……便是夜夜来又能如何?难道,她会被这区区的探望所感动吗?
荒谬!
乔楚原以为自己并不会在意,可到了日落西山,她与乔百阳用完晚膳,脱下外衣躺进床里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偏偏,她又不愿让桃红瞧出来,唯有紧紧合着眼,耳边却尽是桃红偶尔走动的声响。
很快,外头传来更鼓声。
戌时到了。
纱帐外头,那轻若蚊呐的走动声也停了下来,耳边能听到的,只有窗外隐约的风声。
骗子。
她在心里暗骂道。骂完,她又嫌弃起自己来。
这是作甚?难不成,她真在意赵春芳是否来看她?
简直可笑!
脑里思绪正如乱麻,隔着纱帐,外面隐隐传来开门声。
乔楚暗暗绞紧被褥,几欲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那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像踩着她的心跳,来到床边。
乔楚能感觉背底的床褥传来凹陷感,双眼紧闭,她等着……
却什么也等不到。
又好像没有人过来。直到床褥又有隐约的动静,她当下头脑一热,睁眼,伸手便抓住那条长臂。
四目相对。
赵春芳眼底明晃晃的浮现讶色。
“你没睡?”
这屋内只剩床前一灯如豆,可即便借着这点光,乔楚也瞧出男人脸色暗淡,宛若生过一场大病。
“我是没睡。”她直勾勾盯着男人:“赵春芳,你不用每天都这么赶过来。”
“就算你做得再多,我也不会被你感动的。”
正要弯起的薄唇骤然僵住,赵春芳神色难掩悲凉。他原以为,她的上一句是体恤他的劳累。可没料到,她一如既往的心如铁石。
好在,他也习惯了。
一颗心千疮百孔,自然也不在乎被撕出一道口子来。
赵春芳自嘲地道:“放心,朕有自知之明,也不指望你会因此而回心转意。你就当,是朕放心不下朕的骨肉好了。”
她究意愿不愿意让他当这个爹,还得另说呢!
乔楚正要继续讥讽,手底下传来的异样感夺去她所有注意力。这是……
她撩开对方锦缎衣袖,里头露出的场景却让她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