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长街飘着柳絮般的雪,来往市民已换上棉袄,两旁卖包子的熟食最为吸引人,熟悉的烟火气看得乔楚神色恍然。
神都,她终于又回来了。
赵春芳原想着接她入宫,可乔楚百般不愿,说什么都不想再踏入皇宫半步,于是,他直接将她们父女俩送至慎王府。
“来,下车。”
赵春芳亲自伸手要扶人,可被扶的人却是无视他的动作,摸着车框慢慢下来。
乔楚脚才踏到地上,就听到一声欢快清脆的声音:“乔姑娘!”
一张娇俏灵动的脸庞闯入视野中,她愣了好一会儿,才从记忆中找到对方的名字:“桃……桃红?”
桃红赶忙上前扶住她,高兴得不行:“真的是您,乔姑娘!我盼星星盼月亮,真的把您给盼来了!”
桃红,就是当年在慎王府伺候她的婢女。乍见故人,乔楚难得心喜,“桃红,你还在这儿?”
“嗯,王爷、啊不,皇上问我要不要进宫,但宫里规矩多,我才不要呢!我跟皇上说了,我就在这儿,说不定哪天您回来,桃红还能继续伺候您。没想到,还真等到您了!”
乔楚覆上她的手,一时间,当初王府中那段快乐的回忆顿时涌上心头。这数年间,真心对她好的人不多,桃红便是其中之一。
“好了,别在门口说话。”赵春芳见她高兴,不禁也勾起嘴角:“桃红,扶着姑娘进去。”
“好咧。”
……
赵春芳安顿好一切之后,又匆匆赶回宫里。他离开神都已有两个多月,宫里积攒着一堆事等着他去处理。他一走,乔楚感到久违的轻松。
翌日清晨,她刚醒来,就闻到食物的香味。
“姑娘,早膳已经备好了,您洗漱完便可用膳。乔老爷已在外头等着。”
爹爹也在?
乔楚急忙起身,可熟悉的晕眩感再次袭来,她双手撑在床沿,缓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倒把旁边的桃红吓坏了。
“姑娘,您悠着点。”
“我没事。”
这回,她动作慢了些,起床洗漱完后,走至前厅,乔百阳果然已坐在饭桌前等她。
而那桌上摆着四荤四素,茶丝烧鸡、山药樱桃肉、三鲜鸽蛋、口蘑肥鸭、高汤白菜、下双馒头、龙须菜、杏仁糕,就连粥,也是燕窝银耳粥。
乔楚对着桃红摇头:“我们吃不了这么多,而且,也不用这么铺张。”
桃红扶着她坐下,又替她与乔百阳舀好燕窝粥,笑道:“姑娘,这是皇上亲自为您挑的菜谱,他说了,他不在时呢,就请乔老爷过来,您二位一同用膳,想必胃口更佳。还有,您现在不是一个人在吃,您肚子里的小皇子也要吃。”
桃红长相极为讨喜,尤其是说话时,总是眉开眼笑,叫人很难不接受她的好意。
“您呀,就算不为您自己想,要为小皇子想想,对吗?”
她将勺子递到乔楚面前。乔楚垂下眸,就听到旁边乔百阳也劝道:“是啊楚儿,孩子重要。”
孩子……
乔楚终究还是按过勺子,慢慢吃起来。
这一餐,恍然又好像回到当初在乔府的日子。彼时乔百阳还是裕庆帝跟前的红人,她没去前太子李信的寿宴,只在家中研习音律。每日她爹回来,他们父女俩便是这么用膳,边听着乔百阳讲外头的趣闻。
待到用完膳,昔日慎王府的王管家又引着数人来见他们,竟是当年伶园中乔百阳的下属。这些人,皆是改朝换代后,仍执意留在伶园中的,其中便有当日在赵春芳面前吹奏《盼君怜》的张宣。
故人相见,乔百阳与他们自是有说不完的话。至于张宣,他见到乔氏父女也极为高兴,甚至拿起曲谱,向乔楚讨教洞箫要诀。
乔楚窘迫摇头,正想说自己已许久没碰过箫,而且手头也没有箫可以与张宣切磋。此时,桃红像变戏法似的,又叫人送来一物。
看着那熟悉的木盒,乔楚登时坐不住,她摸上木盒上的纹路,“这是……”
桃红笑道:“皇上说了,这世间,只有您才配拥有它。”
她打开盒子,里面躺着的,果然是那支箫!
旁边张宣见到,也掩惊讶:“晋朝公孙秀所制的‘九霄’!这、这真乃当世绝品!”
九霄……兜兜转转,这支箫又回到她手上了。
张宣还在惊叹着这支绝世名箫。其实任何吹箫者,面对这样传说的珍品,都会难以控制自己。他忙求着乔楚一同合奏手里的曲谱,馋着要听这绝世名箫的音色。
许久未曾吹箫,乔楚竟也技痒起来,索性便与他合奏。
顷刻间,这慎王府大院,倒成了他们另一个伶园,一群人吹拉弹唱,好不快活。
赵春芳来时,远远就看见乔楚被众人围着,又忙着要与人合奏,笑得极为开怀。
“皇上,要不,让我去通传一声。”王管家在旁边小声问道。赵春芳伸手摆了摆,“不了,朕从来没见她笑得这么开心,让她们继续玩乐吧。朕过去,待会就扫兴了。”
“可是……”王管家瞅着赵春芳一脸疲色,心知他肯定是在宫里忙活了一夜未曾休息,又急急赶来,不免心疼:“您为姑娘奔波劳累,总归得叫她知道。”
伶园这些乐工,自然都是赵春芳安排的,为的不过也是博得美人一笑。如今目的达到了,自己却躲着不见,岂不可惜?
赵春芳忍不住打了呵欠,又悄声跟王管家交待了一些细节后,他又折身离开王府。
好像,他从来都没来过。
* * * *
离宫数十日,堆积在御书房的奏折多不胜数,赵春芳不得不废寝忘餐地处理。
一道身影却在这时匆匆闯了进来。
“皇帝。”
赵春芳微眯起眼,放下手里的笔,淡淡道:“母后。”
太后看着数月未见的次子,开口却是:“哀家听闻姓乔的祸水未死,你还将她带回神都,是吗?”
言语间,颇有几分兴师问罪之意。
赵春芳往后倚进椅背,不冷不热地回了句:“是又如何?”
太后凌厉的眸中闪现不悦,她没料到,赵春芳一声不吭跑到宫外去,竟是去寻那祸水回来。
“皇帝,她本就是戴罪之身,如今自己私逃出宫,你还带她回神都?这要如何向天下交待?还是,你准备治她的罪,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她连珠炮弹般问出一连串的问题,坐在龙案后的天子交手交叠,幽幽看着自己的母亲。他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道:“母后久居深宫,朕才刚回来,您就已知楚儿也跟着朕回了神都,想来您这消息可真灵通。”
太后正因乔楚未死还活着回来一事发怒,此时冷哼一声,“皇帝你被那祸水的美色所迷惑,哀家身为人母,定然心心挂念,就怕皇上走错一步,为天下所唾骂。”
“唾骂……”这个词让赵春芳猛地站起身,与自己的母亲对峙:“母后,您说您身为人母,定然心心挂念。敢问您心心挂念的,究竟是朕,还是您恨楚儿至极,恨不得她死在外头?”
没料到赵春芳说话尖锐至此,太后怒意难遏,高声道:“皇帝,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朕当然知道。”赵春芳自嘲地勾起嘴角:“母后您既然神通广大,知道楚儿的事。那必要也知道,朕此次在江北遇伏,差点就回不来了!”
这话一出,太后瞬间语噎,浓妆艳抹的面孔掠过不自然。
赵春芳心头泛着酸楚:“您的儿子差点就在死在江北,回来的第一句话,您却是责问儿子为什么要带楚儿回来?”
太后身子僵硬,他的话句句让她无颜反驳,可是她也不愿在赵春芳面前服软,只能硬挺挺站着,不作言语。
赵春芳早已看透自己的母亲,压下那股难受,他正色道:“朕告诉您 ,为何朕要带她回来。因为是她救了朕的命,如果没有她,朕早就死了。”
太后欲言又止。
赵春芳继续说下去:“或许,在您心中,朕只是您三个儿子其中的一个,甚至是最不讨您喜欢的一个。”
“不是……”
“可是,”想起乔楚将唯一的愿望用在自己身上,赵春芳眼中浮现温情,“乔楚愿意用最宝贵的自由来交换朕的命。”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令他永生永世都不能放手。
听他这么说,太后愣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思绪,声音也弱了几分:“皇帝,你也是哀家的孩子,哀家……哀家岂会不关心你呢!你受伤的事,哀家知道,只是他们说你没事,哀家以为这些年你上惯战场,一点刀伤算不了什么。”
是啊,因为出生入死惯了,鬼门关走多了,所以受再多的伤也无所谓。反而从未受过伤的人,稍微划了道口子,就让人心疼不已。
赵春芳视线落在旁边一尊花瓶上,耳边尽是自己母亲虚弱无力的解释。
偏心是不需要理由的。
“母后,”赵春芳打断她,只道:“之前您设计想要杀楚儿的事,朕可以不追究,但是从现在开始,朕请您不要再干预朕与她之间的事,可以吗?”
“不可以。”唯独在乔楚身上,太后一如既往的执拗。
“那祸水害了你三弟、你大哥,还有你父皇,哀家无论如何都不准你跟她在一起!她是个罪人,你——”
“她不是罪人!”
既然谈不拢,那就没什么好谈了。顷刻间,赵春芳寒着脸,浑身散发着天子的威严与冷峻。
“母后,您听清楚了,乔楚不是罪人。由一开始,她就没罪。”
“你想为她开脱?是你父皇下的旨要她去越郡,还有你自己,你亲自下旨要她进的感恩寺!君无戏言,哀家倒要看看,你这会儿说她无罪,是要打你跟你父皇一巴掌吗?”
看着母亲洋洋得意的嘴脸,赵春芳终于明白,压在乔楚身上的两座巨山,一座来源于他的父皇,一座来源于他自己。
若是他不亲手为她斩断这些,他的楚儿终究不会有真正的自由。
“朕可以。”
轻轻三个字,却叫太后当场僵住脸。
赵春芳看着自己的母亲,一字一句道:“朕明日就会下旨,诏告天下,乔氏虽被前朝裕庆帝纳入后宫,实则是遭协迫,无可奈何。且她与裕庆帝并无夫妻之实,当还以其清白之身。‘藩镇之祸’祸起于裕庆帝,并非乔氏,乔氏……是以无罪。”
太后恍然退了数步,直至旁边贴身宫婢绿儿扶住她,她才颤巍巍指着儿子:“你……你疯了。”
自古以来,天子金口玉言。圣旨一出,便是这天底下唯一的真理。
天子,可知错,却不能认错、不能改错。
“你这样,是要置你父皇、你自己、还有赵家以后世世代代的皇帝于何地?”
太后痛心疾首骂道,“这往后,你要如何统御天下?朝令夕改,你一旦认错,全天下会怎么看你?”
天子,是绝对不能错的。就算错,也只能一错到底。这便是千古以来的为君之道!
可是现在赵春芳却要为了一个女人做出如此违背君王之道的事。
“他们要怎么看都无所谓!这江山是朕亲手打下的,这两年来,百姓丰衣足食,此行朕也看到了,在朕的统治下,朕的子民安居乐业。即便是在江北,江北之战也未曾祸及百姓。”
赵春芳朗声说道:“朕是要当个好皇帝,可朕也不能一错再错。”
当初赐她削发入寺,一方面出于保护,另一方面也是出于私欲。当初,他的赵德明知乔楚被迫入宫,依旧赐她去越郡,这其中的私心又有谁可知?
如今,他们赵家欠她的,他会还给她的!
翌日,一道还乔氏无罪的圣旨既出,当即引得朝野震惊,天下学子议论纷纷。
而乔楚这边,却是赵春芳亲自将圣旨送到她面前。
她读完上面的字,登时,愣愣看着他。
赵春芳莞尔:“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前朝李氏的宸妃,也不是感恩寺的宁玉,你就是你。”
“乔楚,你自由了。”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晋江独家。
乔楚只觉脑子空空, 这圣旨上每个字都入了眼,可说出口,却只有一句:“我……已是无罪之身?”
“嗯, ”赵春芳紧紧看着她, 眸中泛起暖意:“以后, 若还有人敢将‘籓镇之祸’归咎于你,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他,如今是天子诏告天下, 你无罪。”
你无罪。
这三个轻飘飘的,然而, 对于乔楚来说, 却像是一只神来之手,移开了压在她身上的重重高山。
她无罪。
鼻间渐渐涌现酸涩, 明知道这一切并非赵春芳脱不干系, 但是,乔楚依旧红着眸, 对他说了声“谢谢”。
尔后, 男人缓缓上前,伸出手将她搂进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 喃喃道:“朕愧对你这声谢谢,该是你朕对你说的……”
“对不起。”
对不起利用了你, 对不起让你受委屈, 对不起……朕此生都不愿放开你。
贴着温热的肩膀, 这两年所有委屈与苦楚, 瞬间都化为眼泪, 她低低啜泣出声。
这哭声, 听得天子的心隐隐作疼。
屋外,风在吹,树叶在响,但这屋内的时间却停住般,这一刻乔楚忘却这个男人有多可恶,像抓住浮木般,紧紧攥着他的衣服。
快两年了,自被裕庆帝强抢进宫,她从一个普通的官宦女儿,成了天下人人唾骂的祸水。她无时无刻都在害怕着,还有赵家,赵家这些男人,个个都想得到她。
赵传芳对她有情,却中了赵春芳的圈套,变相将她推给了赵德。赵德呢?他明面上仁厚,暗中甚至要她殉葬……
兜兜转转,竟是这幕后黑手亲自为她解开枷锁。可偏偏,是赵春芳伤她至深啊!
“赵春芳,我恨你!”她埋在他肩窝,哭着喊道,“我恨你!”
环在她腰间的手微微收紧,他吻了吻她的发,喃声道:“朕知道的。”
所以,他会用余生来偿还的。就算……她不愿意也没关系。
天子抱住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心中满足之余,却也夹杂着说不清的悲凉。
当晚,赵春芳借着这道圣旨留下来用晚膳,乔楚没说什么。
桃红张罗好膳食,依旧是四荤四素,与他们平时所食无异。赵春芳还特地请了乔百阳上桌,恍恍惚惚间,倒隐隐有了一家人的样子。
席间赵春芳全然没有皇帝的架子,主动替他们父女俩夹菜。乔百阳自然是诚惶诚恐,反倒是赵春芳言语亲和,倒叫他慢慢放松下来。
乔楚对他依旧不冷不热,只是这晚膳用到一半,她忽然捂住胸口,整个人面色发白,胃里不断抽搐,一时间竟控制不住,将吃进去的食物全然吐出来。
这下,在场的男人们顿时都慌了,赵春芳立刻派人从宫中召太医来慎王府。
他召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替乔楚诊治过的许太医。许太医星月赶来,对于床上的美人,他半句也不多问,只是专心将手按在对方脉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