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罗望着这样的场面有些愕然,想起最初的困境和如今的收获,心内不禁五味杂陈,又想起娘子昨日才说过,能有当下的局面,是多位娘子助力共同得到的,突然就懂了守望相助的真正含义,只觉得腔子中含了满满的热血,生命好似重新开始了一遍。
沈熙薇与阿罗相伴坐下,她望着长安城繁华熙攘的街头,只想着她们如今虽比过去好过了一些,可在这风起云涌的大唐经济政治文化的中心里却不过沧海一粟。
大唐的文明璀璨夺目,即便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之中也依旧难掩风华,穿到这样的一个时代,可以亲眼见证历史上唯一的女性,登上政治登峰是何其有幸。
她誓不能辜负命运的馈赠,要做一颗熠熠生辉的螺丝钉!
现下的沈熙薇并不知晓,冥冥之中,她并非仅仅是一颗螺丝钉,一位见证者那样的简单,她最终会成为这段伟大历史的直接参与者,以一个意想不到的身份,这才是神明给予她的终极馈赠与考验。
后事现下暂且按下不表,只说七月十四这日的巳时,沈熙薇进入刘家正堂之时,堂内竟出奇的肃穆庄严,长安城胭脂水粉界最出名的十大豪商,早已经济济一堂,望着沈熙薇的态度更是迥然各异。
沈熙薇视若无睹,只有礼有节的步入了正堂,正堂当中放着乌木的桌案,发出沉沉的光泽,因着本朝现下还未曾出现高家具,所以左右两边各设了一张矮凳,刘家老太太坐在右席,为沈熙薇留的是左席。
封建社会等级制度森严,左右也是区别尊卑高下的标志之一,由于本朝君主受臣子朝见时,面南而坐,左东右西,臣子面北而立,若官位高者有西,卑者在东,因此尊左贱右③。
现下刘家为沈熙薇留的便是尊者席位,以显示对贵客的重视,这一切显然与几日之间天壤之别,这当然也不全是沈熙薇的面子,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后辈,这面子大部分是冲着温仪郡主的。
沈熙薇自然知晓其中用意,也不推诿客气,只不矜不伐的入了坐。
而正坐的左右两排各设茶案及矮凳,坐的则是沈熙薇要求的见证人——长安城里现下做胭脂水粉的十大翘楚。
除今日和沈熙薇签订合同的席首刘家,另外九家掌柜尽皆到场。
沈熙薇抬眸望去,竟有好几张熟悉面孔,都是当日七夕节也去买她的产品,存着和刘永昌一样心思的老翁。
她心中一哂,心内只道:这要求果真提对了,一股脑儿的全喊来,杀鸡儆猴,也免得旁人再起了盗版的心思。
要说沈熙薇上次见刘家老太太是七月初十,今日才七月十四,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将长安城妆束行业的翘楚齐聚一堂,这里面还有想要盗版沈熙薇不成,如今该问心有愧不愿面对沈熙薇的人,刘家自然是花了心思的,与同业通气的时候,垫上过沈熙薇与温仪郡主颇有交情的话。
其他掌柜自然也是能听懂话的,冲着郡主的面子,不敢不来,可心中却各怀鬼胎。
因此,沈熙薇一进正堂之后,几位掌柜表现的各异,有冲着郡主巴结沈熙薇的,有老僧入定一般围观打酱油看风向的,有动过仿冒心思如今怕沈熙薇认出自己目光闪躲的,还有对沈熙薇不屑一顾、不明真相以为她仗势欺人与她为敌的。
按说沈熙薇独创了管状口脂,乃是行业的先驱者,引领了整个行业向前一步,开创了新的风潮,是值得尊重的,可现下的情况就是没有一个人从心眼儿里尊重沈熙薇,无他,只因着她是一位过于年轻的小女娘,而他们自诩为德高望重的君子。
这世道的还是靠儒家思想治国,男尊女卑,君子自然瞧不起女娘。
尽管这群人里有想剽窃别人创意的蝇营狗苟之辈,可他们非看不见自己的“黑”。
沈熙薇在心内嗤笑一声:“狗屁。”
而这些人中有一留着长须、面色蜡黄、身量清瘦、年近五旬的陆记店主,陆有风性格最为武断专横,他倒是没在七夕买过沈熙薇的货,因此也是最不知沈熙薇与刘家恩怨的,如今,受了刘家的挑拨和先入为主的印象,加之炮筒一般的性格,最是与沈熙薇为敌。
沈熙薇进门之时,他甚至不由自主的冷“哼”了一声。
等到沈熙薇与刘老太太商业寒暄后,进入正题,又把合同签好,该轮到各位见证人签字之时,旁人不管心思如何,面上总痛痛快快的签好了契据,可轮到陆掌柜之时,他却故意要表现的“与众不同。”
想提出刁钻的问题让沈熙薇下不来台,于是阴阳怪气道:“老夫听闻沈掌柜高才,小小年纪便独创了不易脱色的管状口脂,今日难得一见,心中仰慕,便有一事想和沈掌柜请教?”
话虽是这话,可他半眯着眼睛,捋着花白胡须的傲然态度,怎么都看不出对沈熙薇有一丝一毫的仰慕,在场的各人自然也能感觉出来他的轻慢之意,只带着幸灾乐祸的目光,想看沈熙薇的热闹。
沈熙薇自然知他有心刁难,她本来不过是想杀鸡儆猴,此时见了这样的场面,心中暗道:这些人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见棺材不落泪,就别怪我辣手无情了。
可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儿是后辈,指教谈不上,只敢说切磋经验。”
陆掌柜嗤笑:“经验?呵呵。”他望向四周的同业:“老夫行商三十四载,沈娘子竟然和老夫说经验,简直是让老夫笑掉大牙了!哈哈哈哈。”
在场的众人有些干脆随声附和的笑起来,有些看着温仪郡主的面子不敢明笑,眼神中却也露出讥讽。
沈熙薇却不在意,她淡然的抿了口饮子,又抬眸含笑道:“这尘世间,各人有各人的天赋,聪慧之人学一载便能融会贯通,有些蠢人却十年也不开窍,莫不然每届的状元郎怎不是最老的,而是最灵的呢?”
她讲完这话,扫了陆有风一眼,淡道:“陆掌柜,您说是不是这理?”
这就是拐着弯的骂陆有风蠢咯!捎带脚把在场看笑话的都骂上了一遍,可道理却又真是沈熙薇说这道理,因此场面一时鸦雀无声,众人早收回了笑暗中憋闷。
陆有风只脸色铁青的咬着后槽牙,心内思量道:真真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女娘!
可转念又想到这娘子嘴上会说却不代表手上能做,有手段也不见得技术高,因此又渐渐恢复了神气,挨了沈熙薇一击之后,便希望她能出丑,殊不知本来就是他们先要“偷”沈熙薇的,偷不成反倒生出恶意,实在不知羞耻。
陆有风刚被抢白了一番,现下十分不悦,因此寻了个他认为最无解的问题,抛给沈熙薇:“沈掌柜既是聪慧之人,小小年纪便能独创管状口脂,听说效果极好,不易脱色,如此看来自是对各种原材料的性状颇为了解,老夫便斗胆请教一句,娘子对于如今西域贩进长安城的燕支有何看法?”
陆掌柜说完以后面色颇为得意,在场众人也暗赞陆有风高招:燕支,最早在晋朝就有过记载,《古今注·草木》中云:“燕支,叶似蓟,花似蒲公,出西方。土人以染,名为燕支。”
可直到本朝仍没有广泛的使用到女郎妆束之中,一来,是从前通商不便,此物只盛产西域;二来,则是因为技术问题没办法解决,燕支能提取出红色并不难,可却无法使其色泽持久饱满。
这须臾百年都无人能解决的难题,他们料准了沈熙薇定然也全无办法。
有些人甚至觉得沈熙薇可能连燕支都没听说过,更别提谈出个所以然来。
各人之间的眉眼官司,一时间都打得火热,左不过是沈熙薇有了温仪郡主的招牌做靠山,无人敢直面打压她,可明里暗里使点让她难堪的绊子总是敢的,毕竟她也不会和温仪郡主说,因为自己很无知,回答不上来人家对于行业知识的问题恼怒难堪之事。
即便真说了,难堪的也还是她自己,因此大家都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这些人热闹的眉眼官司,沈熙薇自然尽收眼底,她今儿一股脑儿的把这些人都汇来,本来是因着七夕节当日买过管状口脂的掌柜可不止刘永昌一人,未免后患,直接都让一起聚集长长眼。没想到这些人还不老实,可也好,今儿便一起震住了,省得明日干起来大事儿,再有不知死活出来搞事!
她心内打定了主意,可面上却显出六神无主的样子,果不其然,一直未曾开口的刘家老太太竟然中计了,见她神色为难,半晌不言语,刘家太太假意出来缓和场面:“沈娘子有贵人加持,洪福齐天,自然顺风顺水,前途不可限量,并非我等泥里啄食的老朽能比的。”
这话明着是夸赞沈熙薇,实质上在座的都能听出来是说她有靠山,没真本事咯。
其他人抿唇掩口,陆有风干脆直接嗤笑。
刘老太太也面露得意之色,说实话,她现下已经服气了沈熙薇的雷利手段,却并不信她真的技术过硬,毕竟沈熙薇做管状口脂她也没看见不是,又加之知晓了与温仪郡主颇有关系,心内便思量许是什么宫廷的方子,被她暗暗学了去,毕竟承认别人就是比自己强,是很难的事儿,除非沈熙薇有朝一日能远远的把他们甩在后头,让她们扬起头颅都看不见影子。
以沈熙薇的能力自是有那一日的,可现下的沈熙薇还是初初显露光芒之时,也是最容易被人嫉妒打压之时,她心思机敏,为自己寻了温仪郡主做靠山,再不会轻易受到正面的打压,可暗里插针,也不是不可能。
如今见沈熙薇垂着眸不言语,刘老太太心中很有几分爽快,笑道:“今日天色不早了,与小友签了契约是高兴之事,老身准备了些水果点心诸位去用吧,至于燕支之事,小友可能干脆未曾听闻过,老身便带小友和各位前辈讨个饶,放我小友回家去吧。”
“哈哈哈...”底下发出一片笑声。
沈熙薇也不急,只垂着眸,等到众人笑完才略略抬眸,她眼眸一转,佯装羞愤道:“儿是知晓燕支的!方才不语只是,只是,只是在思量,若是现下用燕支做出了口脂甚至香粉,各位岂不是白白看去,才故意不做的。”
众人见了她这神色,只当她是下不来台,故意给自己找台阶,事已至此又哪能容她,不禁奚落起来,又七嘴八舌的拱着刘老太太再开口。
刘老太太最后终于笑道:“小友若是真会,不妨展示一二。”
听闻此言,沈熙薇在心内鼓掌,呵,中计了!!
第34章 倒计时最后半天
面上却仍旧不吭声。
众人一再拱火, 刘老太太又开口道:“若是小友真有这样的本事,也不要藏着, 让我们见识见识!”
沈熙薇佯装无力道:“见识哪有白见识的。”又抬眸望向刘老太太:“没得让人偷去, 也说不清楚。”
这话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说出来,就是不给刘老太太颜面外加锥子戳心了,一时间众人竟把目光都聚焦在刘老太太身上。
老太太被逼到这份儿上, 自然得维护刘家在妆束业里的体面, 因此面色一沉,沉声道:“若是沈娘子会做, 我们十家店铺从此马首是瞻, 以后售卖原材料为燕支的妆束时,都标上沈记字样。”
沈熙薇道:“姥姥做得了刘记的主,却做得了在场各位掌柜的主?”
众人都以为她不过是给自己找台阶,陆有风第一个决定不给沈熙薇这个台阶, 声援道:“刘家的提议,我陆记赞同。”
紧接着又有几家实在忍不了她说大话的也表示支持,最后剩下的几家温和派, 也在鼓动中半推半就的随了大流儿。
刘老太太见状道:“既如此, 小友的条件我们都依着了, 可若是小友做不得,又该如何?”
沈熙薇朗声道:“那现下管状口脂的方子各位只管拿去随便用, 我沈记不收一分钱。”
“当真?”
“当真!”
“好,既如此便签字画押一言为定,来人笔墨伺候。”刘老太太一声令下,刘家的下人拿过笔墨, 两方的十一人拟了一份契据,又都签字画押。
写好之后, 刘姥姥道:“小友,何日为我们展示绝学啊?”
却见沈熙薇一笑,胸有成竹起来。
刘老太太与沈熙薇交过几次手,知她狡诈的很,现下心中一“咯噔”,暗自怀疑她刚才下不来台的样子,是扮猪吃老虎。可契据已经签好,现下便是后悔也晚了,总不能长安城十大妆束掌柜现场撕毁契约,共同欺辱一个小娘子,那传出去像什么话,即便不要脸面,这位的身后还有一个温仪郡主呢,也不是想给人家亏吃,人家就得乖乖咽下得主儿。
因此只能安慰自己道:即便她性情狡诈,可制作货品比的不是心机,却是真本事,她却不见得有,左不过又是虚张声势的狡诈计谋罢了。
沈熙薇意味深长了环顾了一周道:“若是姥姥有原材料,儿现下便可做得。”
刘姥姥道:“长安城的妆束大户都在此处,想要什么材料沈娘子只管说便是。”
沈熙薇一抬眸:“儿需要燕支与蓝草。”
众人面面相觑,并不知晓沈熙薇要蓝草要做何用。
且现下沈熙薇全不是方才含胸垂眸状,目光里一派胸有成竹,都是行商几十年的,现下都隐隐觉察出了什么,心中七上八下起来。可又无法摆脱心中日积月累的对年轻女郎之轻慢,只在心中暗道一句:“她才多大的女娘,她能懂什么。”便又安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