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手中的帝位实际上是名存实亡的,他于混乱中被推上皇位,并无实权,而且他现下所处的局面与被生母武则天幽禁别无二致,李旦本来是个无欲无求的人,对于皇位丝毫没有兴趣,他对于这样的局面心内是十分痛苦的,但他又迫于李姓的使命,与背后李唐王室的教诲——担当起李姓血脉的高贵使命,郁闷且小心的当着皇帝。
他自幼便害怕武则天,现下亦是如此,因此再在和武则天商议八月十五中秋皇宴名单之时,格外谨慎,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生硬:“此次皇宴不同寻常,因着武庭筠将军的凯旋,此次皇宴又肩负了...肩负了为前线将士接风的高尚使命...因此,宴饮名单之上,裴相选择的格外慎重。”
武则天单手支额,半眯着眼眸,坐于凤椅之上,缓声道:“哀家听明白了,这宾客的名单是宰相裴炎拟的,皇上给哀家念念吧。”
“是,吴国公秦怡,左翊位大将军秦时,右翊位大将军窦御,宰相裴炎...①”李旦念完之后,将卷书一收,抬眸望向武则天。
武则天仍旧是半眯着眼眸,但面色明显沉了许多,过了半晌,她开口道:“都念完了?”
李旦有些不知所措,露出个干笑来:“念完了。”
武则天缓缓睁开眼眸,正襟危坐,蹙眉道:“有一件事,母后要像你请教,母后不像你们,自幼在宫中跟鸿儒大贤学习圣人的规矩②,所以母后想不明白,为什么这迎接凯旋的名册里就没有女人,这难道不是一件可以普天同庆的大事?”
李旦没想过武则天会这样问,在他心中没有女人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因此道:“女人不能参加犒赏三军的仪式,这是圣人自古传下来的。”
“哦?自古传下来的,那哀家可就要听听圣人是怎么解释的了。”
李旦略略思考了片刻,道:“男为阳,女为阴,所以男主战事,此乃天经地义之事,女主内,相夫教子,侍奉夫君,也同样是上天为女人规定的义务,而且,凯旋的庆典,会有数以万计的将士聚集,将士们打了胜仗,远征归来,宴饮之上把酒言欢,难免形骸放浪,或许柔雅的女性,不想入目,所以,先皇们才制定了这样的规矩。③”
武则天听了淡道:“那母后可不可以出席呢?”
“这...”李旦沉吟了片刻,“母后是一国之母,天下人皆是您的孩子,您当然可以出席。”
“既如此,那母后今日便要行使一国之母的权力,再下一道旨意,我要让乐怡郡主出息接风大典!武庭筠是乐怡郡主的长兄,她的阿兄打了胜仗,她理应为他洗尘!”
武则天又深深望了一眼李旦,缓声道:“母后相信,一个女人的淑仪绝不是因为亲兄弟旗开得胜时,一次真诚的祝福而能够败坏的,所以母后不但要让乐怡郡主参加,还要让她参与到首开接风的仪式当中,母后一定要让天下之人看看,我们的大唐盛世,不但英勇善战,还风华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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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决定让乐怡郡主武攸岚参与八月十五接风首礼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她的府上,这史无前例的光华,使武攸岚既兴奋,又紧张。
当然,此刻她并非普天之下最紧张之人,比她更紧张的便是深夜商议对策的李唐皇族。
韩王李元嘉是唐高祖的长子,因其辈分和威望很大,现下成了李唐王室的主心骨儿。
他听了这个消息后,不禁眉头紧锁,从武则天盂兰盆节那日的举动开始,李元嘉心中便知晓了她的意图,她要不着痕迹的,把本朝女性从男性的背后解救出来,这自然与她日后的登基打算息息相关。
她要堂而皇之的坐上金銮殿,必然要拉着天下的女人一起往前走,想要阻止武则天登基,必须要从思想上奴隶住天下的女郎,让她们退回到厚重的黑色幂篱之下,最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相夫教子。李元嘉捋捋胡须,计上心头。
再说岳记那边,岳鸠山威逼利诱沈熙薇不成后,恼羞成怒,下定决心要把沈计绮罗逼得关门大吉,让沈熙薇再也无法翻身。
因此,这些时日岳记不仅加班加点的赶工珠帘帷帽,还斥巨资于南疆一带大肆收购彩云丝,为图快捷,还包船运到长安城来。
岳记虽然财力雄厚,但如此大张旗鼓的收购仍然伤筋动骨,花蕊对此不免有些担忧,也曾出言劝阻过岳鸠山,可现下沈记的珠帘帷帽断了货,岳记又早就垄断了市面上所有的二色绫,以至于完全垄断了长安城的珠帘帷帽市场。
珠帘帷帽流行之风,蔓延的极快,现下,神都洛阳那边也有同业联络过岳鸠山,想要他匀些二色绫来,或是干脆从岳鸠山这里进货帷帽,但都被岳鸠山一口回绝了。
因着珠帘帷帽风靡大唐,现下彩云丝又被掌握在了岳鸠山手中,所以他奇货可居,雄心勃勃的想要独自吞下珠帘帷帽这块市场,若说岳记有这个实力吗?有,但是勉强。
彩云丝虽然不多,但一家吃下一国的货,显然伤筋动骨,可自从垄断长安城珠帘帷帽的市场以后,岳记的珠帘帷帽形成了供不应求的局面,这给了岳鸠山很大的信心,他将自家于东市繁华处的铺面抵押给了钱庄,大肆投资扩张。
他这边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崇仁坊中的沈计绮罗却悄无声息的关闭了店门,显得节节败退,灰头土脸。
岳鸠山得了这消息后,更是快意无比:“哼!那小女娘不识抬举,竟与我说些大话,如此看来,现下一定在后宅失声痛哭,恐怕存的嫁妆都要赔光了!要说一个小女娘早早嫁人留在后宅便是,学人家出门做什么生意呢!”
他如此说着,身边的仆从自然随声附和,哄堂大笑,一时间岳鸠山更加的得意忘形,好似真如身边仆从吹捧的那样,整个大唐的绮罗市场转眼便会被他收入囊中。
可他对沈熙薇的想象却并没成真,沈记绮罗表面上看是关闭了门面,但内里却是一派如火如荼的热闹景象,现下后院已经不再住人,而是改成了一间小型的加工场,那十名女工日日夜夜的努力做工,为的只是一件罗裙!
作为一名可以洞悉先机的穿越者,沈熙薇此次决定孤注一掷,她将所有的宝都压在了这件罗裙之上,眼下的这段历史,和她前世在影视剧中看过的如出一辙,但真的身临其境之时,那感觉又和隔岸关观火不一样。
即便心态再好的人,把全部身价孤注一掷,也是惊心动魄的壮举,因此沈熙薇是忐忑不安的,她近日甚至夜不能寐,只是表面上佯装着淡定,这是因为她担着整个沈记,她不能乱,她乱了,人心便散了。
沈熙薇在这无比焦灼煎熬的心态里,苦熬了三日,直到八月初八,武后昭告天下,八月十五中秋皇宴接封首礼,乐怡郡主武攸岚将会一马当先,作为一名女郎参与到此次盛典之中。
沈熙薇听见这个消息,心内久久不能平静,她反复双□□握,拳头攥起来又放开,甚至攥的时候骨节发白,她因为激动而涨得满面通红。
她勉力压抑住自己波涛汹涌的心绪,她用颤抖声音对阿罗道:“备车,我要去乐怡郡主府!”
成败在此一举了。
第45章 与武攸岚的再次合作
八月初一的深夜, 天幕墨蓝一片,一轮新月高高的挂在当空。
因着本朝娱乐活动甚少, 现下大唐居民大抵睡了, 整个崇仁坊中,只有乐怡郡主府上仍旧灯火通明。
武攸岚与沈熙薇面对面坐着,上次她去了沈熙薇的宅子以后, 觉得高家具十分舒适, 回来后便按着样子也仿制了高家具,现下二人面对面坐在高脚椅上, 面前是一张圆桌案, 上面摆放了小点心以及两杯红葡萄酒。
经过了上次珠帘帷帽园会之后,乐怡郡主对于沈熙薇的看法更近了一步,已经从可以试着用的门客,上升为可以试着合作的伙伴, 她本来就于南荒之地长大,骨子里充满了在泥土里摸爬滚打过的力量,实质上对于身份门第之事, 并不像李唐皇室那般在意。
并因为上次于沈熙薇小院里度过了一个颇为惬意的午后, 对她的印象不错, 现下愿意与沈熙薇面对面吃上一杯酒。
“此举颇有风险,不知郡主可愿意赌上一把。”沈熙薇抿了一口葡萄酒道。
武攸岚抬眸望望沈熙薇, 许久,开口道:“沈娘子说的那件罗裙,何时能做好?”
沈熙薇一揖:“现下便大抵完成了,郡主若是有意, 明日可去沈记一看究竟。”
武攸岚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明日人多眼杂,左不过你我就在同坊, 不受宵禁限制,现下便去再好不过。”
如此,便有一辆马车乘着泠泠的月光,从乐怡郡主的府邸行出,转而往沈记绮罗去了。
这个时辰沈记绮罗自然没有人了,沈熙薇点燃了烛台于前面带路。
行至后院之时,武攸岚大为镇静,不久前她到达此处时,这小院子还是沈熙薇的住处,那时她的铺面是前店后舍的经营模式,现下,后院的住处已然被改成了一间小型的成衣制作工坊。
武攸岚略感镇静:“沈娘子真有心思,竟神不知鬼不觉的弄出一间工坊来。”
沈熙薇笑笑:“形势所迫。让郡主见笑了。”
武攸岚四下环顾了一周,倒是颇成样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又问道:“住舍改成了工坊,那么沈娘子现下居于何处呢?”
沈熙薇指指后门:“儿在后巷置办了一套宅子,离得很近,从这里出去行不了几步便到了,如今这成衣工坊内有几名做绮罗的婢女,本来地方也不够住了,便都一并搬去了后面的新宅子里。”
武攸岚点点头:“那便恭喜沈娘子乔迁新居了。”
继而又道:“沈娘子方才说的那件罗裙呢。”
“便在此了。”沈熙薇说着话,打开了黄梨木的柜子,取出了一间绮罗来。
武攸岚借着烛火,将目光投在了那件绮罗之上,是件藕荷色宝花葡萄纹衣,内衬的是一腰葡萄石榴纹红裙,此裙以素绢衬里,裙面染做暗红,先出了交缠的葡萄藤与石榴花组合纹样,亦用了“浑色”的方式缝制,此种方式便是以单色布幅裁成六片或八片拼合的宽片长裙①,后世常说的石榴裙,便是从这件沈熙薇的作品起源的。
外罩是一腰浅绛纱长裙,以二十二片窄幅浅绛纱料拼缝而成,需先细细裁出长条的纱再加以拼缝,上缀素绢裙腰,裙腰两端缀以深蓝纱裙带,最后如梦似幻般笼于艳红色石榴裙上,轻容纱的材质极薄,这使原来便色彩明丽的红裙晕染出轻柔娇媚而娉婷的韵致,最为大胆的要数小袖短衣的设计,领口被沈熙薇挖作了弧形,穿着时衣襟可在胸前维系作W波浪形,齐胸的设计风格,与后世的礼服有异曲同工之妙,又混搭了本朝流行的绿绫夹帔子,所谓“红绿复裙长,千里万里香”②,沈熙薇为乐怡郡主设计的这件绮罗,张扬华丽又不失风流的韵致,令乐怡郡主见了,万分欣喜!
只是胸前这般绮丽的风光,从前倒没有过。乐怡郡主有些蠢蠢欲动,可心下有又几分胆怯,为天下之先的事情,总是如魔鬼的诱惑一般,有着莫名的魅力与恐惧。
沈熙薇见她心下仍有几分犹豫,便道:“左右此处亦无旁人,此件绮罗也制作的七七八八了,郡主若是有兴致的话,不妨一试。”
这句话倒是劝进了武攸岚的心中,不多时候她便换好了沈熙薇设计的石榴红裙套装,一切简直完美,因着上次园会之时,沈熙薇就帮乐怡郡主设计过绮罗,因此对她的身材气质了如指掌,这绮罗将她的个人魅力完美发挥到了极致,穿着之时既有少女的娇憨,又有成熟的风华,既有妩媚动人又有典雅高贵,齐胸的设计艳而不妖,因着罗裙之上多用葡萄纹,又不会看着过于贵重,毕竟贵重和威仪的裙装是要留给武则天的。
沈熙薇为武攸岚呈现的是一件几近完美的贵女礼服,它灵动又娇憨,大胆又端庄,任谁见了都要赞不绝口。
武攸岚自然也爱不释手,绮罗一上身她便不想再脱下,于是略带兴奋道:“沈娘子这绮罗做得极好,本郡主赏五十金!”
“多谢郡主恩典。”
继而又道:“另外接风礼那日的妆容、发髻、钗环搭叠以及珠帘帷帽上的一应装饰,便劳沈娘子费心了。”
“是。”沈熙薇一揖,恭送了乐怡郡主。
翌日,那件绮罗裁制完工,乐怡郡主赏的五十金也送到了。
阿罗望着那黄金对沈熙薇竖起了大拇指:“娘子,您可真有办法,如此我们的店铺便能如常营业了。”
沈熙薇摆摆手:“现下还不是时候。对外依旧宣称铺面升级装修,八月十六重新恢复营业。”
阿罗有些不解的追问道:“这是为何?”
想了想,又自说自话道:“可否是因为我们失去了二色绫,没有办法卖珠帘帷帽了?那岳姓胖汉当真无耻,这几日他猖狂的狠,还赚了个盆满钵满!”
沈熙薇笑而不语,面色意味深长,果然没过几日岳鸠山的危机便来了,这危机同样也属于武攸岚与沈熙薇。
前日朝堂之上,以李元嘉为首的朝臣突然上奏李旦,说贵女们如今带的帷帽过于奢华,不似本朝崇尚的勤俭之风,同时也不雅正,期望李旦能下一道废止帷帽的诏令。
李旦觉得女郎戴什么帽子是不打紧的事儿,他近日一直为了前几日和武则天对于八月十五的争执烦忧,现下,武则天按照规矩于中秋之前去庙里小住闭关,这几日并不问朝堂之事,李元嘉是他的尊长,是他在李唐一脉的靠山,因此这道折子很快就批下来了。
这道圣谕的颁布,直接导致了岳记的衰亡!
岳鸠山几乎已经把全部财富压在了珠帘帷帽上,听闻这道圣旨一下子跌在了地上,他伸了几次腿都再也站不起来,肥硕的身躯似乎一瞬间失去了力气,他脸色煞白,头冒冷汗,使劲儿用肥胖的手臂撑了几次地,最终,还是靠身边仆从的搀扶在立起身来。
花蕊一边扶着他,一边将他颈部的盘扣儿解开通风,并且扇着软扇道:“老爷,您别急,现下虽然下了圣旨,可是太后那边不是还没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