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是因为追查刺客,后来忽然有一天,他在夜里平静地醒来,脑子里只感觉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但不论他怎么想,却始终抓不住那一缕思绪究竟是什么。
不远处侍卫阻拦小丫鬟的声音压得很低,已经第几个了,傅丞有些烦躁地抬眼看过去,他首先还想不明白的一件事就是为什么他府里会多出来这些不相关的人。
侍卫耳聪目明,见他看过去就知道主子不耐烦了,立即捂了嘴将人带远。
赵瑛,傅丞闭了闭眼睛,头疼得厉害。
他野心日盛,趁着霍将军昏迷想要进一步收拢权柄,以傅丞身负追查刺客之重责,无暇照顾幼女为名,上书愿意将女儿嫁给傅丞做侧妃,甚至当众直言赵家女愿永为侧妃,以表对先王妃的尊敬。
事后,又单独对着永安帝痛哭,表示小女实在仰慕燕王,倘不能如愿,竟要以死成全名节,求永安帝怜他爱女之心,成全婚事。
赵瑛之女赵安还窥探他的行迹,在城外拦了他的马车向他诉说情谊,傅丞只问了她一句话。
“你可知你父亲为何要你嫁我?”
只字不提赵瑛明明说的是赵安主动要嫁而他阻拦不得,赵安显然也听出来了,傅丞看她神色就知她心里都清楚,知道赵瑛不过是拿她当筹码想要强行捆绑住燕王府罢了。
对于主动做棋子的人,傅丞从来不在意,所以他答应了。
傅丞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但如今,对于他竟然亲口应下如此荒谬之事,傅丞心底异样的感觉经久不散。
傅丞独自坐在那里,无人在意时间过去了多久。
仿佛嫌这安静的庭院确实不像是新婚之夜的样子,有人送来了热闹,府中西南角上骤然出现了震耳的“噼里啪啦”声,而后丫鬟婆子们嘈杂混乱的喊声也传了过来。
傅丞阖着双眼听着,片刻,侍卫来了。
“王爷,有人往迎荷苑内扔了几串鞭炮引了一场火,其余并无大碍,扔鞭炮的人正在追查。”
“不必查了,我扔的。”
侍卫的话被打断,树影后走出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是提着剑的霍存炎,剑上正挑了一串未点燃的鞭炮。
成记鞭炮声响大又味重烟浓,他特意选的,当着傅丞和他侍卫的面,霍存炎不紧不慢地点燃了朝傅丞扔过去,好像在扔什么无关痛痒的小摆件儿。
鞭炮在半空中响了几声,还未来得及落地就被傅丞的侍卫一脚踢开又踩灭,恰好一阵凉风吹过,炸开的红纸屑伴着缕缕刺鼻的烟往傅丞那边吹过去,傅丞微微皱了下眉。
“我来祝王爷新婚之喜。”霍存炎说,嘴角勾出讥讽的笑,“王爷怎么不在迎荷苑里享受,倒让我一番好找。”
傅丞抬手让侍卫退下,四两拨千斤地说了句“多谢”,有些不适时宜地想,府里的防卫太松懈了。
两人对视许久,霍存炎在傅丞的漠然中终于绷不住面容,愤怒地开口:“你个混蛋!”
该骂的早已经骂过,霍存炎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傅丞为人冷淡没有错,但经此一事,霍家方才知道他已算得上薄情寡义。
“你也觉得我会娶她?”傅丞突然开口。
霍存炎愣了一下,继而又大骂他无耻,做都做了竟然还如此惺惺作态。
“央儿的墓迁出皇陵的那天起我霍家就与你再无干系,傅丞,你最好祈求人死不能再知尘事,否则央儿知你这般待她,你后半生绝无心安之日!”
掂掂手中长剑,手腕一转将其直直刺入傅丞脚下的青砖缝内,细微的嗡鸣声中,霍存炎头也不回地离开。
傅丞在原地没有动,浓浓夜色隐去了他眼里难以探究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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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丞另娶新人把父亲气得重病在床,霍幼央一回来就得知这样的消息,承受不住晕倒在秀娘的怀里,仿佛又回到了刚在白霞村醒来时的混沌与煎熬。
霍幼央十六岁那年的春天,闺中姐妹邀她去八角台赏开放灿烂的桃花,她那天到的很早,清晰地记着天空像水粉染过一样碧蓝,桃花灼灼宜人,不过是独自闲逛而已,她却那么巧地撞见了傅丞。
彼时傅丞身中剧毒,由侍卫护着躲藏着什么人,为了不让她的出现惊动了别人,也怕她独自留下有危险,那个侍卫将她一并带走,他们在山中守林人的小屋里躲了一夜。
傅丞中了毒神智昏沉,霍幼央照顾着他,和他独处了整整一晚,这一晚传出去于她的闺誉有碍,所以傅丞事后利落地求娶了她。
霍幼央自十四岁在傅丞的庆功宴上看到他之后就对他满眼都是喜欢,连父亲也知晓她的心意,只是他们的姻缘尚无眉目就出了这样的事。后来霍幼央虽也嫁给了傅丞,但这桩婚事的初衷恐怕无关情谊,仅仅是傅丞要对她负责。
之后在王府里傅丞的种种行事也毫无怜惜之意,到现在,傅丞在她死后转眼就另娶他人,傅丞从始至终都不爱她,霍幼央心里钝钝地疼。
这就是她期盼了这么久的真心。
“妹妹,你醒了吗?”
秀娘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霍幼央睁开酸涩的眼睛,看了看周围,哑着嗓子问她:“这是在哪?”
秀娘已经重新梳洗过,挽了漂亮的妇人髻,发上戴了金簪,朱唇不点而红,倒不太像在白霞村时那个朴素的农妇了。
屋里放了一个时辰前送过来的饭菜,霍幼央没什么胃口,秀娘也无法开口劝她多少吃一些,用这样简单冰冷的饭菜来招待客人本身就是失礼,但是她又毫无办法。
“妹妹,”秀娘垂眸,又羞又愧,“你突然晕倒又不知你要去往何处,只能先把你带回家里,但是却太过怠慢了。”
霍幼央原以为是铁生的母亲生病了,所以府中顾不上她,但见秀娘面色惊惶委屈,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铁生的母亲吕氏根本不像信中所说的那样生了急病。
用身体威胁一个本就心存愧疚的孝子自然是有用的,没人会盼着吕氏真的生病,铁生几年没有归家,如今回来了,对此更是不敢有一点怨言,一切都顺从着吕氏的意思来办。
此时吕氏正把铁生叫在房中谈着什么,对于秀娘根本瞧都不欲瞧上一眼。
拉起霍幼央的手,秀娘说道:“我处境如此怕是不能再帮你什么了,你还想的起来你家是在哪里吗?明日让铁生将你稳妥地送回去,也好过在这里平白受许多委屈。”
霍幼央点点头,已经到了京城她当然是要回去的,现在她也没心思参与秀娘的家事,正欲说话,门外有了动静,一个打扮富贵的妇人推门进来,秀娘微惊,连忙起身迎接。
来的人正是吕氏,秀娘问过安后低眉顺眼地立在了一旁。
关于霍幼央的来历秀娘自然是不敢向吕氏隐瞒的,在他们刚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和盘托出。
此时吕氏已经将大大小小的其他事情都与铁生交代清楚,终于放了铁生回去,听说霍幼央醒了便过来看她一眼。
霍幼央还无法下床,只能微微颔首道:“贸然上门,给伯母添麻烦了。”
吕氏并未理她,自顾自说道;“看着倒还算机灵。”
一双微微吊起的眼睛称得上是刻薄地打量着霍幼央,也不知在盘算什么。
霍幼央看到她身后的秀娘微微摇头,给她使了个眼色,希望她不要介意吕氏的话。
但吕氏眼中的精光让人捉摸不透,看霍幼央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件镶金嵌玉的摆件,霍幼央蹙眉有些反感。
不过吕氏很快就离开了,离开前睨了秀娘一眼,终于对她说了些什么,最后还让她明日早早到自己房中侍奉,秀娘低头一一应下。
等吕氏离开后,秀娘才对霍幼央解释道:“母亲说话向来如此,但她不会对你有什么恶意的,你千万不要介意。”
霍幼央点点头,心里虽觉得吕氏露骨而刻意的打量很不妥,但是她不想再节外生枝,还不知道霍府究竟是怎样的情形,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离开。
也没有告诉秀娘她要回霍府去,霍幼央只同秀娘约定好明早由铁生送她出门。
第八章 吕氏的算计
霍幼央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傅丞那张永远冷漠疏离的脸,整整一晚她几乎未眠,第二天一早起来的时候头还隐隐作痛。
打量着陈设简单的客房,霍幼央压下心头的思绪来,秀娘说了,今天一早就和铁生送她出去的。
床边的架子上已经放好了一盆洗脸的清水,毛巾斜搭着。霍幼央净了面漱了口,又在一旁的桌上发现一碟包子,许是蒸坏了才拿给她,包子皮歪歪扭扭的,已经凉了。
霍幼央推门出去,院里正有一个瘦小的丫鬟在扫地,见她出来了往她这边瞥了好几眼,霍幼央刚想问她几句话,小丫鬟却提着扫帚一溜烟地跑了。
霍幼央不明所以地在原地站了会儿,这院子好似很偏僻,不过方方正正两三间客房,角上种了霍幼央不认识的小树,清晨的光洒在院子里,安静幽然。
想了想,霍幼央还是退回了房内,秀娘不在,她作为客人也不好自己随处走动。
已经凉了的包子比起秀娘的手艺来差了不少,霍幼央勉强吃了两口就放下,心里又想起她在城门口听到的话来。
“怪不得王爷急忙迎娶进门呢,我看呀,只要有丞相在,这侧妃早晚也是正妃。”
“听说霍家老将军被气得现在还昏迷不醒呢,这才还不到百日,王爷也是如铁的心肠。”
每一句她都记得很清楚。
傅丞新娶了丞相家的女儿,还把她爹气倒在了床上,怪不得状报上会写前滕军换了主帅。
丞相家的女儿霍幼央有印象,应该是赵安安,一个娇纵的姑娘,每次碰见都对她有些莫名的敌意。能够这么快嫁进王府,又甘愿以侧妃的身份,赵安安对傅丞一定有情。
寻常人家丧妻不过百日尚且不会再娶,傅丞当真是薄情吗。
等回过神来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院中静悄悄的,秀娘还是没有来找她。
按了按有些发红的眼角,霍幼央起身想出去看看,一推房门却愣住了,门推不开,再一使劲,外面传来锁链的闷响。
她被锁在房内了。
霍幼央诧异,这是什么时候上的锁?
“有人吗?”
霍幼央拍着门喊了几声,可是外面毫无应答,她就像被人遗忘在这里。
想起吕氏昨日打量她的眼神,霍幼央心下了然,吕氏果真对她另有目的,可是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能有什么用处,或许是要用她来拿捏秀娘?
霍幼央回到床边坐下,用她来拿捏秀娘又未免太过牵强了些,虽然吕氏对秀娘有诸多不满,不过有铁生在霍幼央倒还算安心,吕氏总要顾忌自己的儿子。
只是一直到夜色渐浓霍幼央也没有等来一个人,期间她也焦躁过,可是没人理她,她连撒泼哭闹的机会都没有,此时独自坐在黑黢黢的屋子里,霍幼央心里不免拿不定主意,她难道就这样再睡一觉不成。
正这样想着,门口突然有了OO簌簌的响动,在安静而漆黑的夜里格外明显。
“妹妹。”
是秀娘。
霍幼央凑过去听,秀娘的声音细细的,压得很低,“妹妹你怎么样?”
“我没事,”霍幼央回应她,“为什么会把我关起来?”
“妹妹,母亲她,”门外的人显然很羞愧,嗓音颤颤的,“她见你无依无靠,想把你纳进大哥房中做妾。”
纳她做妾?霍幼央微惊。
“铁生大哥呢?”
秀娘亦是满腹苦楚:“铁生他不在,今天一早他就去走镖了,我没能拦住。”
铁生姓刘,刘家的泰顺镖局在京城算是小有名气,铁生在离开京城之前就是镖局的镖师。吕氏为了分开他与秀娘,不顾他昨日才回来便不由分说地安排了他离开。
而吕氏当家做主久了,惯是精明不肯吃亏的,铁生和秀娘带回霍幼央,又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她稍一计较就有了自己的主意,这才留下了霍幼央,否则她如何愿意家中凭空多出一张嘴吃饭。
“妹妹你且再忍耐下,明日母亲要去庄子上查账,等她离开了我就想办法送你走。”秀娘替她想好了主意。
“这样可行吗?”听起来不似个周全的办法。
“只有这机会了,”秀娘犹豫了一下,“大哥若是回来了你就更难离开了。”
霍幼央摸着门框思索了一下,又想起另一件事:“秀娘姐,我的那枚玉佩,就是我摔下山崖时带着的,现在不在我身边了。”
门外秀娘安静了一瞬,才又开口道:“应该是母亲收起来了,那或许就是你的信物,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带给你的。”
仓促又安慰了她几句,秀娘不敢过多停留便急忙离开了。
霍幼央终于明白了吕氏的意图,原来她还会奇怪吕氏留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有什么用处,现在才知道吕氏正是看中了她无依无靠。
这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吕氏也敢做这种事情,霍幼央暗自蹙蹙眉,人心险恶,是她太没有见识了。
这泰顺镖局又是什么来历,霍幼央回忆了一下,可她原先的生活也实在没有什么能与镖局扯上关系的时候,想了又想,到最后还是索然放弃了。
吕氏称得上一句恶婆婆,霍幼央暗暗捏紧了衣袖,这一天没有人再来送过饭,霍幼央拿起早上剩下的包子,她得吃好饭养好精神明天离开,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在吕氏的手里。
第二天一早倒是顺利,大概刚用过早饭不久秀娘就来了,撬开门锁带她出了房门。
秀娘脚步轻巧地引路,躲过了几个仆人顺利到了南边的偏门才松了口气。
“从这边出去就是了,这是一点碎银子,你先拿着。还有你的玉佩,我找到了,你可收好。”霍幼央接过来,秀娘又嘱咐她,“你要自己小心,你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出去可千万不要被人骗了。”
霍幼央点点头,正欲开口再说什么,偏门突然被打开,从外面冲进来了四五个粗使婆子,看见霍幼央后立马上前来抓住她,还有一个将想要阻止她们的秀娘粗鲁地隔开。
情急之间霍幼央只将玉佩塞进了袖中,其他东西都散落了一地。
吕氏由人服侍着出现在最后,先是狠狠地剜了一眼秀娘,责骂道:“我就知道这家里有吃里扒外的东西,秀娘,你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轮到你掌这个家了吗?”
“母亲!”秀娘挣开阻碍她的婆子跪倒在地,“母亲,我们实在不能这么做啊。”
“这妮子无名无姓,我家又救了她的命,我只是要送佛送到西,给她再找个好去处而已,你休要再哭哭啼啼了。”吕氏眼角吊着,小眼珠宽眼白的两目一瞪,刻薄尖酸之态尽显。
秀娘还在哀求:“母亲,铁生回来也断不会同意您这样做的呀母亲。”
一提起铁生,吕氏又多了三分火气,正欲再骂,忽然有人出声阻止道:“这是在做什么?”
“老远就听见了吵闹声,母亲这是在为何事争执?”来的人是吕氏的大儿子刘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