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煊将自己摘的很干净,迟晚卿自然是不信的。
但她也只是顺着裴煊的话问道:“你那叔父现在何处?”
裴煊答非所问:“姑娘可愿同在下做个交易?”
迟晚卿:“说来听听。”
裴煊:“你若答应,我可以将叔父交予你处置。”
迟晚卿没说话,等着他提条件。
“很简单,”裴煊笑了笑,缓声道:“你的沈门主,换在下的叔父。”
迟晚卿握着茶盏的手猛地收紧。
裴煊:“如何?”
迟晚卿抿唇不语。
裴煊忽然话锋一转:“你有没有想过,他那么冷情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喜欢上你。”
迟晚卿一顿。
“他心里其实一直都装着一个人,那人救过他,他找了很多年,”裴煊重新给她换了一杯茶:“所以他到底是真心喜欢你,还是把你当替身,你想过吗?”
裴煊继续问:“三日够吗?”
迟晚卿默了片刻,抬眼:“七日。”
裴煊笑答:“好。”
七日后。
还是在这家茶楼,迟晚卿同意了裴煊提出的条件。
从茶楼出来,头顶炫目的日光刺得她眼睛有一种尖锐的痛感,脑海里是大片的空白,随即很快翻涌起无数杂乱的思绪。
沈玠依旧每日从早忙到晚,迟晚卿只有在夜深睡不着时才会偶尔看到过那抹熟悉的身影踏月而归。
转眼中秋将至。
八月十四。
裴煊让人送了三筐螃蟹给隐雪门。
青川到书房禀报,沈玠正在案前作画,闻言头也不抬:“扔了。”
“是。”
青川正要退下,又被沈玠叫住:“等等。”
“留一筐吧,”沈玠勾完最后一笔,抬头:“晚膳做了送到云霄院偏房。”
纸上画的是支发簪,簪头两朵胭脂色的垂丝海棠并蒂而开,同心相连。
沈玠将宣纸折起放进怀里,抬步出了门。
云霄院偏房。
迟晚卿坐在窗前的矮榻上百无聊赖地翻着话本子,房中闷热的气息让她头昏脑涨,困意上涌,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蓦然发现自己回了羽渡山。
寒风凛冽,碎雪纷纷,天地都是一片灰白之色,唯独阶前那抹鲜红格外刺目。
傅千漪平静地躺在那里,面色如霜,身下是已经被冻住的血。
“师、师父……师父!”迟晚卿踉跄着跑过去,跌坐在傅千漪身边,身子止不住地抖。
触碰到傅千漪冰冷的身躯时,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师父——”
画面突然像水纹一样散开,再看时,师父不见了,躺在地上的人成了沈玠,血顺着他的胸口往外涌,触目惊心。
迟晚卿扑上前,心口像被人揪住了一样,疼得她喘不上气。
这时画面再次发生变化。
她跌进了深潭,冰冷的潭水迅速将她包裹,她开始不断往下坠,逐渐模糊的视线里,似乎有人正拼命游向她。
恍惚中,耳畔忽然响起熟悉的声线。
“迟晚卿!阿晚!”
迟晚卿猛地睁开眼睛,身旁说话的声音也愈发清晰起来。
“还好吗?做噩梦了?”
迟晚卿茫然扭头,待看见沈玠拧成川字的眉心,终于慢慢回过神。
她伸出手轻轻抚触男人的眉骨,感觉到温热的那一刻,眼泪簌簌而下。
沈玠和师父躺在地上的场景犹自在目,眼前依稀还能看到刺目的血花,她回想着,眼泪越发汹涌。
幸而一切只是梦境。
沈玠抬手拭去迟晚卿脸上的泪水,将她揽进怀里,低声安抚道:“没事了。”
迟晚卿靠在沈玠身前,身子仍在颤栗,心绪已经慢慢平静下来,她轻嗯了一声,嗓子有些哑。
沈玠将温水递到她唇边,“喝水。”
她就着沈玠的手抿了几口,待嗓子略好些后开口道:“什么时辰了?”
“该用晚膳了,”沈玠将茶杯放回桌上,拍了拍迟晚卿,“我让厨房蒸了螃蟹。”
迟晚卿提起精神,笑着问道:“喝酒吗?”
-
两人吃了久违的一顿饭,迟晚卿饮了两盏梅子酒。
饭后沈玠要回前院处理杂务。
迟晚卿随沈玠站起身,在他要推门出去那一刻从后面抱住了他。
“怎么了?”沈玠微微侧首。
迟晚卿摇头。
沈玠转身,手臂勾着她的腰迫向自己,抱着她低笑道:“舍不得我?”
迟晚卿仰头去吻他。
沈玠顿了顿,很快回应,加深这个吻。
怀里的身子又香又软,她的舌尖还带着淡淡的梅子酒的清甜。
他觉得今天的迟晚卿有些不一样,但到底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这时梅子酒忽然离开他的唇,顺着他颈侧的肌肤找到喉结,牙齿抵住那里,轻声道:“很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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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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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晚卿被沈玠堵在了门上,吻铺天盖地,让她无法招架。
从厅堂转到内室,最后倒在床榻上,乌发铺了满床。
烛光柔和,映得那张脸比春日海棠还要艳几分。
她勾着沈玠的后颈,软了嗓子在他耳边轻唤他的名字:“沈玠……”
比以往每次都更热情、更迫切。
肆无忌惮。
那句“不可”就在沈玠嘴边,可他无论如何说不出来,欲念席卷而来,心底的弦铮然绷断,他身体倾覆上去,舌尖包裹住她柔软的耳垂。
外面忽然下起了疾雨,雨打落花,掩下女子支离破碎的哭啼。
夜深雨声渐消,天明前又下了一场,断断续续,五更方歇。
案几上,白瓷花觚里的秋海棠不知何时已悄然盛放,散发着阵阵幽香。
沈玠吻了吻迟晚卿的唇角,起身走到桌前将烛火点亮。
迟晚卿身上披了件宽大的长袍,下巴枕着胳膊,整个人无力地趴在床边,眼睛半阖,昏昏欲睡。
沈玠抱起她走向净室。
温水洗去两人身上的汗腻,水汽氤氲中,事态很快又开始失控。
迟晚卿坐在浴桶旁的长案上,指尖在沈玠背上掐出一道又一道红痕。
次日是个艳阳天,清晨的阳光从窗子照进房间,在娇花般的面庞上洒下一片明亮。
迟晚卿睫毛颤了颤,从睡梦中悠悠转醒。
沈玠不在,屋子里静悄悄的,她穿着杏白色的寝衣,躺在床榻里侧,身上盖着柔软轻的衾被。
昨晚那三次折腾下来,她真是累极了,最后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从净室回到内室的。
眼下身体有些后知后觉的不适,但她一点都不后悔,反而有点遗憾。
毕竟除了刚开始有点难受,后面两次的感觉都还挺不错的,而她离开后,这种体验怕是再不会有了。
迟晚卿摇摇头,收回飘远的思绪,视线落回床榻,眼前放着一套崭新的烟青色衫裙,被扯坏的小衣也准备了新的,还有一双兰草纹样的白色绣鞋。
梳洗过,换好衣裳和鞋子,她笑了笑,尺寸刚刚好。
来到次间,桌上已经摆好早膳,沈玠正坐在桌边看书。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向她:“怎么不多睡会儿?”
迟晚卿摇摇头,到沈玠对面坐下:“饿了,你吃了吗?”
“还没,”沈玠递上筷子,唇角扬了扬:“在等你。”
迟晚卿看着沈玠,不无恍惚地想,两个人若是能一直这样,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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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十五,隐雪门的中秋晚宴摆在了西园水榭,戌时三刻开席。
沈玠不喜饮酒,但不会过多干涉下属,佳节难逢,大家喝得开心,他也只是安静地坐在主位上,神色淡然地品尝厨子新研究的菜式。
迟晚卿在云霄院休息,没有过来,他身为门主却不得不露面,盼着大家吃开心、喝尽兴,如此他也能早点回去。
就在西园水榭中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际,玉岑山南麓,一道高挑纤细的人影骑着匹黑色骏马,钻进山下密林,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玉岑山紧邻晖山,从玉岑山下来,沿南麓向西,穿过树林,再往前十余里,就到了晖山的地界。
迟晚卿看着面前长而幽深的崎岖石阶,没有半分犹豫,跳下马背,上了山。
此前裴煊挑拨她和沈玠的关系,要她今日将沈玠带到晖山半山腰的露华亭,称会亲自捆了叔父在亭中等她。
且不说裴煊不值得信任,便是裴煊言行一致,便是沈玠心里真的有别人,她也做不出这种不择手段的背离之事。
她要报仇,但不会以这种方式。
所以她只是假意答应了裴煊,早在一开始,她做的就是孤身赴约的打算。
沈玠今晚与同门饮酒,不会知道这边发生什么。
山路蜿蜒曲折,银盘似的月亮不知何时躲进了云层里,夜色浓黑,远处偶尔传来夜枭啼鸣,愈发衬得周围安静异常。
迟晚卿鼻尖发凉,忍不住想打喷嚏,及时捂住嘴巴才没有打出来,但还是发出些细微的声响。
她心中莫名紧张,不由放缓脚步,伏低了身子没有再动,凝神细听四周动静。
山风呜咽,周围并无异常。
迟晚卿微微松了口气,耳侧突然袭来一阵劲风,还没反应过来,后颈一阵剧痛,跟着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她又做梦了。
梦里,她远远看见沈玠和裴煊在一处断崖前大打出手,她拼了命地朝他们的方向奔跑,但好像怎么也到不了,眼睁睁看着沈玠被裴煊一剑贯穿胸口,跌进崖下翻腾的江水里。
“不要!”心中豁然一阵抽痛,她从梦中惊醒。
待意识到方才只是做梦,她稍松了口气。
这里是一个山洞,似乎是某种动物的巢穴,透着难言的腥臭味道。
洞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束惨白稀薄的月光隐隐约约地照进来。
迟晚卿动了动被缚在身后的手腕。
绳子捆得很紧,她挣了几下,只觉得手腕被磨得生疼。
这时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醒了。”
迟晚卿在听清来人的声音后僵了僵,没说话。
裴煊来到迟晚卿面前,挑起她的下巴,睨视着她,啧了一声:“在下原以为姑娘是信守承诺之人,不成想料错了,可惜我一片苦心,就这么枉费了。”
迟晚卿偏头躲开裴煊的触碰,表情嫌恶。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她已经懒得再同他虚与委蛇。
裴煊依旧保持着虚伪的笑,继续道:“不过也不打紧,我已经托人给师弟传了信儿,相信他很快就能找到这里。”
迟晚卿心中隐隐不安,她没想到裴煊动作这么快。
“走吧,”裴煊弯腰,将捆着迟晚卿手腕绳子的另一头拉在手里,往山洞外面走去,“我们一起,等等你的情郎。”
迟晚卿被裴煊用绳子牵着往山上走,她辨不清方向,走得这条路根本也算不得路,又陡又斜,枝杈横生,身上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划伤了好几处。
越往上走,朝两侧生长的树枝渐渐展开,入目的是一片开阔的断崖。
迟晚卿瞳孔猛地收缩,这是——
她梦里见到的那个断崖!
山野空旷,呜咽的山风仿佛恶鬼啼哭,仔细听,其中仿佛还夹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马儿嘶鸣之声。
迟晚卿整颗心开始往下沉。
她得赶在沈玠来之前结束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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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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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躲在云后面没再露面,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
迟晚卿被裴煊用绳子捆在一棵大树前,离悬崖只有几步远。
裴煊倚在另一棵树前,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在确定他一时半刻不会有什么动作后,迟晚卿将山洞里捡到的石头在手心转了几圈,找到相对锋利的一端对准绳子磨起来,同时主动开口说话,试图分散裴煊的注意,“你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吧,先杀了他,等拿到翻云刀再杀了我——”
“不错,”裴煊瞥了她一眼,“只是你眼下才想明白,有些晚了。”
迟晚卿不以为意,“可他不会来的,我在他眼里没那么重要。”
裴煊不置可否,转而问:“你想不想知道,那天在破庙避雨,我们谈了些什么?”
迟晚卿皱了皱鼻尖,没说话。
裴煊转动手上的翡翠扳指,自答道:“谈往事,谈你。”
迟晚卿挑眉:“谈我?”
“他挺在乎你的。”裴煊抬头看向远处幽深的密林,所以,他一定会来。
“在乎一个替身?”迟晚卿拿裴煊之前挑拨的话回他。
裴煊笑了笑:“你不是也没信么?”
迟晚卿撇撇嘴,倒也不是完全不信。
她默了片刻,又问:“你以前也是隐雪门弟子?”
“他没跟你说过?”裴煊似乎有些惊讶,但他很快自洽,“也是,他这个人,凡事都喜欢闷在心里。”
迟晚卿抿唇,默认了他的说法。
裴煊道:“当初我们关系很好,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就都变了。”
迟晚卿顺着他的话问:“什么事?”
裴煊本不想多说,但不自觉开始回忆起来。
“我入师门早,他拜入师门后,师父将他交给我来带。他天赋好,很快便从众弟子中脱颖而出。师父也发现了,开始越来越重视他,后来甚至与我说,想让他接任门主之位。我没说什么,但心里其实挺不平衡的,论资历,我是门派大弟子,入师门最早,论能力,门派杂务平时皆是我来处理,师父偏偏看不见这些,眼里只有他这个武学天才!”
他有些激动,平复片刻后继续道:“所以在一次只有我们两个搭档的任务结束后,我对他动了手,当时我以为他必死,没想到有个女人救了他……”
说到这里,他颇为遗憾地摇头,“到底是命大,也怪我下手不够狠,放虎遗患了,啧。”
迟晚卿嗤了一声,鄙夷道:“说到底,你丝毫不觉得你有问题,错全在别人?”
裴煊音调陡然升高,“我错?我有什么错?如果不是他,门主的位子便是我的,整个隐雪门都该是我的!”
月亮从云层里又升了出来,裴煊原本隐匿在暗处的脸被照亮,那副向来温雅的面具不知何时出现了裂痕,他此刻的表情阴冷又狰狞。
迟晚卿停下磨绳子的动作,将石头攥回手心,冷静同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