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林间传出唰唰叶落的声音,由远及近,愈来愈清晰,有人正借轻功朝这边而来。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踏着月辉出现在视野里。
沈玠穿了一身玄青色的常服,从沉沉黑夜中披月而来,白玉无暇的脸上没有表情,眉宇间是隐而待发的怒意和戾色。
如果说两个人初次相见时,他的出现如九天神祇,那这次,便似幽冥修罗。
他的衣裾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墨色的长发挽风而舞,黑沉沉的眸子落在裴煊脸上,透着森然冷意。
“放了她。”
他嗓音沉冷,一字一句,透着十足的压迫感。
裴煊彻底丢开了面具,邪气地笑道:“想让我放人,你总得拿出点诚意来。”
沈玠眼神冰冷:“你要如何?”
裴煊挑剑,“来点痛快的吧,你同我打一场,赢了,你们走,输了,就下去做一对鬼鸳鸯——生死局,敢吗?”
“好。”
话音刚落,沈玠陡然跃起,整个人如一道流光压向裴煊,所过之处,只剩一道道残影。
裴煊甚至来不及拔剑,连着鞘接下了这凌厉当头的一剑纵劈,后撤半步的左腿硬生生陷下去半尺深。
两剑相击,剑芒暴起,裴煊的剑鞘被瞬间震裂,碎片四散迸溅。
沈玠勾了勾唇角,冷笑,“知道你反应慢,帮你一把,不用谢我。”
裴煊瞪眼,“你!”
沈玠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手腕轻抖,再次挥剑朝他削了过去。
裴煊咬牙接招,胸口憋着气,骂也骂不出。
数招过去,始终被压着打的裴煊终于抓住机会,挑剑朝沈玠身前空门刺去。
沈玠并不惊慌,以剑为支点撑地,身躯倏然下沉,足尖扫向裴煊下盘。
裴煊腰一拧,跟着整个人盘旋而起,紧接着借力树干翻身,转而攻向沈玠的剑。
沈玠将剑弯出一个极大的弧度,而后借力倏然跃起,身躯如江上轻舟,俶尔飘远。
裴煊紧咬不舍,手中软剑灵蛇般缠上沈玠的剑。
月色下,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交错回旋,你来我往间杀意滚烫。
裴煊剑法诡谲,绵里藏针,沈玠剑势威凛,和他内敛的性格不同,他的剑,招招式式都充满了恣意跟狂放。
迟晚卿目光紧随两人身影移动,心里提着一口气,不敢有半分松懈。
裴煊不会只是跟沈玠打一架这么简单,他准备的后招到底是什么?
高度紧张的大脑满是空白和混沌,迟晚卿不明白,她忍不住回想梦里的场景,越想心越慌,越慌,越觉得绳子怎么也磨不断,指尖被磨出了血也毫无知觉。
沈玠和裴煊在打斗中离断崖越来越近,这时裴煊忽然扭头朝她看过来,嘴角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他笑什么?
迟晚卿愣了愣,来不及深思,扔掉手里的石头,困在身后的双手使劲一扥,剩下的几根绳子终于承受不住这股力,绷断开来。
顾不得被磨得血肉模糊的双腕,她腾空跃起,同时袖中短刃无声出鞘,在裴煊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不要命打法朝他攻去。
翻云刀锋上的寒芒映着皎洁月色,像天际划过的流光,瞬息将夜色照亮。
结束了,裴煊。
一切的发生不过一瞬,迟晚卿将短刃狠狠刺进裴煊后心,拼着全身力气将他带下了断崖。
坠落的刹那,她看到沈玠湛黑的眸子里闪过猝然而至的无措与慌乱,心头之痛无声上涌,比对死亡之惧更甚。
万物以极快的速度从眼前掠过,耳边疾风呼啸,意识彻底模糊前,她看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破晓而出。
长夜已过。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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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小修了一下结尾,加了几句话,抱拳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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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晚卿猛地睁开双眼,周围的景象慢慢聚焦,她怔了半晌,想起她拉着裴煊一同坠崖这件事。
所以,她是已经死了吗?还是说正处在弥留之际,马上断气?
她更倾向于前者,因为这种身体轻飘飘、像魂魄游离般的感觉太像话本里写的人死以后的状态了。
等等,裴煊呢?不会没死吧?
想到这,她骤然紧张起来,忙睁大眼睛寻找裴煊的身影,脖子扭过来扭过去,看到一个骑灰驴的白衣男子。
“师,师叔?”她愣了下,脱口而出道:“你怎么也死了?”
“……”李江湖气结,“亏得你眼睛生这么大,睁圆点看看清楚,我好得很!”
“哈?”
“哈什么哈,我没死!”李江湖很烦,又不得不解释,“你也没死。”
迟晚卿一脸迷茫,“我没死?”
李江湖:“怎么,我说你眼神不行,耳朵也不行了?还是压根脑子就不行?”
迟晚卿:……
她就是太震惊了,大可不必这么损。
腹诽完,迟晚卿又问:“你救的我?”
“不然?”李江湖转身就走,“我看你的脑子是真摔坏了。”
迟晚卿确定自己没死,就想着坐起来,可费了半天力气,身体仿佛不是她的,完全不由控制,没办法只好向李江湖服软。
“哎,我错了我错了,师叔您大人有大量,救人救到底——”
李江湖本也没打算真走,冷哼一声,牵过灰驴回来套车。
今天的天气很好,换句话说,烈日当头,半片云彩也没有。
迟晚卿躺在驴车上,感觉自己要被晒干了。
虽然坠崖时撞到几棵树缓冲了力道,崖下面又是水,可说到底不过一介肉体凡胎,能逃过一劫已经是万幸,她可不想没摔死反而被晒死。
“师叔,我们这是要去哪?还有多久才能到啊?”她有气无力地问。
斗嘴归斗嘴,李江湖也知道她眼下的状态并不好,便安慰道:“快了。”
但其实灰驴没拉过车,很是不习惯,总想甩开套在它身上的缰绳,完全不配合,走得极慢。
迟晚卿看着头顶缓慢移动还时不时停下来的树,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走了不知多久,等终于到了住处,迟晚卿喝过李江湖给的药,倒头就睡了过去。这次她难得没有做梦,睡得很安稳,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晚上。
屋子里一灯如豆。
李江湖坐在离她不远的桌子前啃烧鸡,发现她睡醒,擦了擦嘴角的油,一本正经道:“你现在不能吃太油腻的,”说着抬抬下巴,“床边那个小方几上是我给你熬的粥,现在喝应该正好。”
迟晚卿:……
“辛苦了。”
“不必,”李江湖摆摆手,“谁让我是你师叔呢。”
有李江湖的照顾,迟晚卿伤好得还算快,七日已经能正常下地走路了,只是彻底恢复还得再过些日子。
迟晚卿从李江湖口中得知,她被发现时手里紧握着翻云刀,身边并无旁人。
裴煊去向不明,为此她很是担忧,坐在阶前看着院子里的大公鸡发呆。
“别瞧了,看门用的,我绝对不会杀了它给你炖汤。”
李江湖的声音传入耳朵,跟着脑袋就被转为和他对视。
大公鸡喔喔叫了两声,以示应和。
迟晚卿抓狂,“谁要吃它了,我在想一件事。”
李江湖伸出食指戳她脑门,“整天想东想西,忧思伤脾知不知道?身体还想不想好了?”
迟晚卿打掉李江湖的手,无视他的唠叨,接着自己前一句道:“你说裴煊到底死了没有?还是跟我一样,被救走了?”
“可能死了吧,”李江湖说着站起身,负手看向远处的飞鸟,半晌,又补充了句:“也可能被人救走了。”
迟晚卿深深吸气,“你这不是废话?”
李江湖:“还有更多废话你要不要听?”
迟晚卿“嘁”了一声,“自己留着吧。”
“你现在首要任务是养好身体,其次是精进武功,若他没死,遇见后再来一刀不就完事了,”李江湖瞥她一眼,牵起灰驴往大门外走去,“我出去一趟,中午前回来,你好好在家,待会儿把午饭烧了。”
迟晚卿道:“烧饭?你见谁养伤还要亲自烧饭的?”
李江湖很快走远。
大公鸡回了窝,不再打鸣。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迟晚卿抱膝看着远处的山和树,不由再度失神,她想起沈玠。
虽然这几日已经在尽可能地避免去想他,但似乎还是做不到。
在解决裴煊这件事情中,一切和原定计划差了太多,裴煊的后手,沈玠的出现,令她感到不适的梦,最后共同演变成一场意外的死别。
她也曾安慰自己,本来就在计划离开沈玠,既然事情赶巧发生,那就顺势而为,让沈玠当她已经死了,不也挺好吗?
如此凛然的死法,很难说不会给他留下一个媲美白月光的深刻记忆吧?
只是这记忆多少有些残忍,无论于他还是于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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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笼罩下的云霄院。
灯笼静挂在廊檐下,屋里没有掌灯,影影绰绰有个人影。
被屏风隔开的东次间。
月光从窗格中流淌进来,落在男人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冷色。
沈玠背靠在临窗的矮榻上,头微微向后仰着,骨节分明的手覆在脸上,藏匿了神情,下颌的青胡茬却透着掩不住的落寞和颓丧。
已经两个月了。
他带人几乎将整个晖山都翻了个遍,可还是没有哪怕一丁点迟晚卿的踪迹,她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彻底到就像是从没出现过一样。
那天崖边风很大,风将他的声音撕扯得支离破碎,那一刻,他的心也跟着被撕成了碎片。
他用不停寻找来麻痹自己,好像这样就可以不痛。
可是每当一个又一个寂静的深夜来临,那个画面一遍又一遍在他眼前复现的时候,又怎么能不痛呢?
那种刀刀见血,却又能让人苟延残喘的钝痛,每一下都是锥心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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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已是深秋,一场北风,将树上的叶子一夜之间吹了个七零八落。
迟晚卿裹紧身上的斗篷,一路小跑回到她和李江湖落脚的客栈。
李江湖正坐在厅堂吃已经不早的早饭,这时候人不多,迟晚卿一眼便找到了他,过去坐下后给自己盛了碗汤,喝下去才觉得暖和了些。
“真冷啊,还阴着天,要下雨似的。”
“陵州城靠北,是要冷得早些。”李江湖一口吞下手里的半个包子。
迟晚卿也拿了包子吃。
这次落崖导致她筋脉有些受损,原本恢复六七成的内力又跌回到三成,而李江湖上次给她的药是最后一颗,重新炼制所需的药材中有两味只在陵州城才有的卖,这也是他们此刻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昨日进城后他们听说城中有热闹事,是以今日一早,闲来无事的迟晚卿便出门溜达去了。
李江湖看她一眼:“如何?打听到什么?”
迟晚卿故意卖关子,“你猜。”
李江湖催她快说。
迟晚卿咽下嘴里的包子,又喝了口汤顺气,才道:“云刀决出现了,就在这城中。”
李江湖挑眉,“怎么说?”
迟晚卿道:“据说有人此前放出消息称云刀决在他手里,明晚戌时会在城东赌坊和大家见面,届时将在现场进行竞价,谁出的价钱高,谁便能得到云刀决。”
裴煊坠崖后不久,他失踪的消息就火速传遍了整个江湖,裴家遍寻无果,云刀决的下落也随之成了迷。
不少人为此感到惋惜,但更多人则是开始暗中寻找云刀决,想要成为它新的拥有者。
眼下云刀决以这样的形式突然出现在陵州城,若非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那边只有巧合二字方能解释了。
“对于不会武功的人来说云刀决没什么用,反而是个烫手的山芋,拿来换钱倒也无可厚非,”李江湖拿出素帕擦手,“不过这事够热闹,值得去凑上一凑。”
迟晚卿点头,转而提起买药材的事:“那两味药还买不买了?”
李江湖站起身,“买,走。”
陵州是个小城,只有一东西一南北两条主街道,迟晚卿和李江湖走出客栈,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城中唯一的药铺门口。
街上多了不少或抱着剑,或拎着刀的人,很明显,都是为参与明晚那场竞价而来。
买完药,二人准备回客栈,出门却发现路被人堵得水泄不通。
李江湖随手拉了个围观的男子问:“什么事这么热闹?”
那男子道:“方才有两人不知怎的起了冲突,这不,要比试比试谁的功夫更高呢。”
原来大家都在看热闹。
迟晚卿斜了李江湖一眼,问他:“要看吗?”
“自然,回去也无事,不妨留下看看,”李江湖示意去药铺对面的茶楼,“去那边。”
两人绕过拥挤的人群,来到茶楼,径直去了二楼临街一面的雅室。
透过雅室的窗户,正好能看到街上被围观的那两人,而这里视角好不说,还能一边品茶一边看,更多几分惬意。
迟晚卿在桌边坐下,托腮看向窗外。
人群中,两名男子相对而立。
一个手里拿着把剑,锦衣玉袍,五官周正,只是神色间透着阴冷,让人很不舒服。
迟晚卿觉得该男子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扫了两眼后便移开了视线。
另一名男子容貌清俊,气质温雅,手里拿着把素面折扇,扇骨很是精致。
迟晚卿一怔,睁大眼睛将男子从头到脚又看了一遍,确认不是自己眼花,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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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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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宴舟!
他怎么会在这?还当街与人起了冲突?
迟晚卿震惊得无以复加。
没记错的话林宴舟是不会武功的,待会打起来他岂不是要吃大亏——
迟晚卿再次看向拿剑那人,却是越看越觉得熟悉,脑海里依次闪过几张面孔,最后定格在一个人,裴焕。
“……”她登时眼前有点发黑,这俩人怎么撞一块了。
李江湖见她脸上五彩纷呈的,便随口问了句:“怎么?瞧见熟人了?”
迟晚卿看眼李江湖,撇嘴道:“你说对了。”
李江湖没想到竟叫他说中了,噎了一瞬,随后看向楼下,问道:“哪个是?”
“两个都是,”迟晚卿抬下巴示意,“拿剑那个是裴煊的胞弟,裴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