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那些总也琢磨不透的事,豁然清明。
不过——
晏初水察觉到另一个关键。
“八个亿?黄炜的目的还是钱?”
“应该是吧,黄炜这个人既不习字,也不学画,肯定不是出于喜爱才要画。”殷同尘轻咳一声,又道,“他又没什么执念……”
尽管夹带了一句吐槽,但晏初水并未在意,“那许眠有八亿啊……”
“坏就坏在这八亿上……”殷同尘叹息道,“本来许眠以为她只有三尺,而你有六尺,等她发现你也只有三尺时,她就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找全这幅画,便与黄炜谈判,以八个亿为交换条件。”
“结果左三尺拍出八亿五千万……黄炜变卦了?”晏初水拧眉。
“对,黄炜认为三尺残画都可以拍出八个亿,那完整的画一定远不止这些钱,所以他还是要画,至少要加上你手里的右三尺才行。”殷同尘说着,顺口夸了一句,“还好许眠留了一手,卖给你的是赝品,她的筹码还在……”
“……”
晏初水冷冷地乜了他一眼。
殷同尘闭嘴了。
所以,在许眠探视前,晏初水自己先去看过方秋画一次。
墓碑上黄珣的照片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而方秋画与他的记忆截然不同。曾经的和蔼优雅、知性得体,都被疾病消磨殆尽,她甚至连头发都是乱糟糟的。
身上的病号服满是污渍,有吃饭留下的菜汁,有随意蹭上的灰,她近乎木讷地望着晏初水,隔了许久,叫出一声:“黄烨?”
黄烨……
好像是她那个断绝关系又离家出走的女儿的名字。
她果然不记得任何人,也认不出任何人了。
那一刻,晏初水想起殷同尘离开前问他的一个问题——
“老板,知道这些后,你会把画给许眠吗?”
他一时沉默了。
许眠也说过类似的话,在他询问她为什么要隐瞒这一切的时候,她说——
“告诉你……会有改变吗?”
是啊,假如她在一开始就告诉他,她需要他手里的右三尺,需要那张画去换她外婆的监护权,他就会放手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他必定将她拒之门外,那么后续的一切根本不会发生。哪怕他彻底喜欢上她,觉得没有谁比她更重要,他也依旧没有放手。
可是现在……他心中真正的第一重要,还是《暮春行旅图》吗?
他忽然陷入了自己也拎不清的犹豫。
***
第二天清晨,向来睡懒觉的许眠破天荒早起,来托管中心给晏初水送饭。
没错,送早饭。
晏初水提的要求,她感激涕零地答应,生怕他不召唤。
知道他喜欢吃虾饺,许眠特意穿城去了一家粤式早茶,买了四五样点心,还打包了一碗艇仔粥,一路小心捧着,一点没泼没洒。
晏初水一夜未眠,脸色不太好,小姑娘不明所以,讨好地问:“初水哥哥,是我买的东西不合胃口吗?”
“唔……”
晏初水把筷子一搁,对她说:“我不能自己吃。”
“啊?”
“我看起来像有精神病吗?”他压低声音问。
“当然不像!”她傻乎乎地摇头。
“所以啊……”晏初水不动声色地挖了一个坑,“要是医生见我正常,肯定会让我出院,我得不正常一些才行。”
“那我喂你吃!”
小姑娘恍然大悟,赶紧夹起一只虾饺递到他嘴边,晏初水却皱眉嫌弃,“烫……”
“不烫啊?”许眠说。
这是她半个小时前买的东西,怎么可能还烫嘴呢?
晏初水矫情地抿嘴拒绝。
就……很欠揍。
许眠没辙,只好对着温热的虾饺吹气降温,圆圆的腮帮子一鼓一吸,像只小青蛙似的。
晏初水忍不住笑了一下。
“啊……”
她再次把吹凉的虾饺递过去,哄孩子那样对着他张开嘴,示意他也张嘴,晏初水却突然伸手指向旁边的蟹籽烧麦说:“还是吃那个吧!”
“……”
许眠微微眯眼,看出他有点挟“自己”以令诸侯的味道。
“初水哥哥,你故意耍我吗?”
她的脸蛋红通通的,像是在生气。
晏初水忽地俯身凑上前,两人的距离很近很近,她差点以为,晏初水要吻她。
可他现在是病人嘛。
所以他捏住她的鼻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对啊,我要你伺候我,从现在开始。”
“……”
***
一顿简单的早饭,晏初水硬是吃出了皇帝用膳的复杂感,许眠也因此发现了一件事——男人小气起来,可就没女人什么事了。
早饭后,病人有短暂的自由活动时间,许眠找到机会靠近方秋画,除了给晏初水带早饭外,她还给外婆带了换洗的新衣服。
这让晏初水隐隐有些不爽,“那我呢?我的床单好脏!枕头上还有别人的口水!”
“带了带了!”她连声安抚,“一会我上去给你全部换新的。”
“这还差不多……”
晏初水勉强满意,这才退出病房。
走廊上,几个零星的病人小跑而过,差点摔倒,他下意识扶了一把,又当即后悔,张着两只手不知如何安放,想快点洗干净。
其实,这并非长久之计。
要想真正摆脱这里的一切,就得让方秋画离开,接受更专业的治疗,住进更好的疗养院,但前提是,许眠得有监护权。
要不要把画给她?
这个关键问题再次浮现。
扎根在他心底的执念是一棵参天大树,地上的枝叶有多繁茂,地下的根系就有多发达,晏初水从未想过要将它拔除,或者说,他根本不敢想。
拔掉一根草,地上留下的,是一个小窟窿。
而拔掉一棵大树……
他的胸口一阵绞痛,恍惚间,天旋地转。
他决定先让自己松口气,把手洗了再说。
公共厕所在楼梯转弯处,他沿着三楼往下走,台阶一级又一级,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还是漏了点什么。
直到——
他在三楼与二楼的转弯处,看见了那个人。
长长的黑发已经拖到小腿,她负手而立,正仰着头看他。
她的双眼黑得像两个深洞,又像是一面镜子,让每一个与她对视的人直面内心深处最暗的恐惧。
胸口的绞痛骤然加剧,晏初水有些难以呼吸,意识不受控制地向外涣散,他仿佛看见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分崩离析。
过去、现在、将来……
统统化为齑粉。
深洞越来越大,向他席卷而来,将他吞噬其中。
他听见她说——
“好久不见,我的弟弟。”
第七十五章 你是我的礼物
PART 75
噩梦会醒,生活不会。
——《眠眠细语》
忽然之间,就起风了。
空地上的草木簌簌作响,走廊的窗户被吹得微微颤动,天一下子阴沉了。
晏初林向前走了一步。
她走路一向没有声音,脚尖轻轻点过地面,一点灰尘都不能沾染。
挑剔、谨慎、爱干净……应该是他们姐弟共有的习惯,而讽刺的是,晏初林已经在这个破旧脏乱的托管中心住了整整十二年。
这里的病人大多数是被家人放弃的。
放弃与遗弃不同。
遗弃是弃之不顾,而放弃,是以低廉的价格将一个大包袱甩出去,又可以让自己心安理得,这大概是精神病患者最终的归途。
因此,关在这里的病人比疗养院、养老院的更替得快,短则十天半个月,长的也不会超过五年。
晏初林绝对算得上元老级人物。
从十六岁到二十八岁,从花季少女到将近而立,她的容貌变化不大,或许是环境所致,在这里,时间的意义只有那些离去的人,而时代的变迁更是与她无关。
她不记得与她同病房的人叫什么名字,甚至有些病人连自己的名字也会忘记,他们的身份只有床号与病症,名字是最无关紧要的存在。
但晏初林一直记得一个名字。
她弟弟的名字。
她有太久、太久没有见过他了,这一天她想了很久,也等了很久,可她知道,一定会有这一天的。
因为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他啊,永远也逃不掉她的。
“你想我吗?”
她继续走近,走到他眼前,冷幽幽地望着他。
晏初水站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巨大的寒意从脚底攀爬,束缚住他的四肢,从骨头到血肉,都成了坚硬的冻土。
那天隔门一眼后,他在黑夜里站了许久,还以为十二年过去了,那些恐惧早已淡化。
然而他错了。
有些恐惧是外在的,可以慢慢克服。
而有些恐惧是内在的,在骨血里流淌,是一种抹不掉的生理记忆。
活一天,记一天。
至死方休。
他绝无忘记的可能。
三四岁时,他们一起上幼儿园,晏初水和一个小女孩趴在矮桌上画画,晏初林走过来,直接把画笔扎进了那个女孩的手掌。
晏初水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血。
幼童的哭声格外凄惨,鲜血浸染了画纸,晏初林随手拿起一支笔,给那些血红的斑点画上黑色的枝条。
像一幅新画一样。
她微微一笑,欣赏自己的作品。
再然后是小学,体育课上,男孩子们在操场上玩球,她走过去,高傲地对他们说,把球给我。
没有人搭理她,还有调皮的男孩冲她做了个鬼脸。
当天放学,那个男孩就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摔断了胳膊和鼻梁骨。
孩子们尖叫着四下跑开。
晏初林却站在楼道里咯咯发笑。
一次意外是意外,两次意外就不是意外,她被送去医院做检查,最终确诊为暴力型精神分裂症。
她不能再上学,也不能再出门,而是打针吃药,接受治疗。
作为与她血脉相亲的人,晏初水起先并不怕她,他觉得姐姐只是病了而已,吃药后就会好转,所以他总是陪着她,任由她发泄脾气。
因为她说他们是最亲密的人,如果连他都要离开,都要背叛,那她在世上就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了。
这是一种日积月累的暗示,时间久了,他慢慢认同。
哪怕觉得不对,也会尽力理解,同时心怀期待。
期待她能有康复的一天。
她似乎是有过短暂的康复,三天、五天?还是一周?晏初水不太记得了。但随着他去黄家学书法开始,一切陡然恶化。
她变得愤愤不平,想要得到晏初水拥有的一切,假如没有,就歇斯底里地发疯。
十岁生日那天,她许愿今年可以出门上学。
晏初水看见她浅浅地笑了一下,并不吓人,他闭上双眼,许了和她一样的愿望。
可是——
昏暗的走廊转角,他听见姑妈晏青溪对她说:初林啊,你许愿有什么用,就算你的病好了,晏家的一切也不会是你的,都是初水的呀。
晏初林问:为什么?我和他不是一样的吗?
晏青溪讥讽地嗤笑,怎么会一样呢?你看,姑妈才是和你一样的,我还没生病呢,你爷爷都只把厂给了你爸爸一个人,你说你爸爸将来会把家产给谁?
没有人可以轻易接受不公,尤其是晏初林。
从那天起,晏初水就成了她最大的敌人,只有他死了,那些她求而不得的东西,才会真正属于她。
她要他要死。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个念头从未动摇。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她拧起眉头,稍有不悦,“是你聋了吗?”
“……我不想你。”
他在黑暗中撕开一道口子,艰难地发出声音。
“咯咯咯……”
晏初林熟悉的笑声响起,像风铃一样,清脆的冷。
“你不想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她随意摆弄着一缕长发,将它缠绕在晏初水的手腕上,掐上他的脉搏,感受它的跳动。
一下、两下、三下……很可爱,很有生命力。
如果割开的话,就不会动了吧!
她的指甲修得尖尖长长,像锋利的刀刃划过他的皮肤,晏初水的身体开始瑟瑟发抖,他仿佛听见暴雨裹着雷霆,将天地吞入一片混沌。
晏初林挑起眉梢,欣赏他脸上骤然褪去的血色,欣赏他眼底惊恐的无助。
十二年了,他一点都没变呀。
“我来这里,与你无关。”他攥紧拳头,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我知道呀。”她并不失落,“你是为了许眠嘛……”
“你和她……”
晏初水刚一开口,旋即意识到自己不该问她。
但晏初林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了,这么多年来,他的所思所想,她都可以轻易猜到。因为她是他一母同胞姐姐,是寄生在他意识中的幽魂。
她将他攥在手心,随意驱使,随意践踏,可一不留神,居然让他多活了这么久。
不过,她不打算像以前那样亲自动手了,十二年的禁闭生活让她的身体处于亚健康状态,而现在的晏初水又高又大,她应该连推都推不动他吧。
只有那些老弱病残,才好推呢。
她诡秘一笑,说:“你是许眠给我的礼物啊。否则……”
“她怎么会知道你有右三尺画呢?”
晏初水的眼瞳倏然放大。
“我告诉她你有画,告诉她如何去找你,告诉她你是怎么样的人……”她娓娓道来,轻松得像在说一个故事,“她告诉我她成功了,告诉我关于你的一切现状,还有……”
她再次笑出声。
“我们的交换筹码就是——你。”
“晏初水,假如你死了,你的一切都是她继承呀!”
“所以她把你送来给我了,咯咯咯……”
……
杀死一个人也可以很温柔、很浪漫的。
比如,轻柔地卸去他的盔甲,看他万箭穿心,看他万劫不复,自己走向灭亡。
世上最美的花,一定是开在坟地上的,腐朽的尸体比什么肥料都强,晏初林想做一朵最美的花,开在晏初水的心头。
用他的血,用他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