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水而眠——漠兮【完结】
时间:2023-05-10 14:50:32

  ——《眠眠细语》
  殷同尘来檀城主要是办两件事,第一是给老板送东西,第二是把老板送进托管中心。
  尔后,他就住在农家乐里等着。
  等什么呢?
  因为他觉得老板肯定是要走的。
  那个地方殷同尘亲眼见识过,肮脏、混乱、危险……晏初水应该一个小时都忍不了。可意外的是,一夜过去,晏初水并未发出任何求助信号。
  这让殷同尘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精神病者……老板该不会被同化了吧?
  当然,这个想法一闪而过,他压根没当回事。
  直到午饭时间,他刚在面馆坐下,一碗红烧小排面才吃两口,就接到许眠的电话——“马上到市立医院精神科来!”
  殷同尘的两根筷子啪叽掉地。
  一根是——许眠怎么知道他在檀城的?
  一根是——老板真的被同化了?
  关于晏初水的病情,殷同尘只比许眠早知道两天,因为他千里迢迢送来檀城的东西,正是一份详细的病历资料。
  在那份资料里,他头一次知道,老板的各种奇葩行为并不是疑心病十级,而是一种病程长达十余年的慢性PTSD。
  换而言之,那是心病,更是陈年顽疾。
  作为一根墙头草,殷同尘本该将此事汇报给许眠,然而道德的底线约束了他——老板的个人行踪他可以出卖,但个人隐私不行。
  根据许眠发来的定位,殷同尘顺利找到精神科。晏初水已经在单人病房住下,托管中心的那一针镇定剂药力凶猛,他至今都没有苏醒。
  许眠站在床边,用湿热的毛巾替他擦去身上的污渍。
  她的初水哥哥很喜欢干净,假如醒来看见自己脏兮兮的,一定会不开心。虽然他经常沉着脸,但许眠知道,他其实是一个柔软又有温度的人。
  所以她从小就喜欢他。
  喜欢他内敛如水,清雅如墨。
  还喜欢他拥有真正的良善。
  殷同尘推开房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只不过隔了一天,床上的晏初水已是判若两人。
  这、这同化进度也太快了吧!
  “他突然发病……是因为他姐姐吗?”他试探地问了一句。
  许眠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看向他。
  “你知道他姐姐的事?”
  殷同尘先是摇头,又点头,最后挠了挠头,将手里的一只牛皮文件袋递给了许眠。
  她迟疑了一下,“这是……”
  “这是他的所有病历,我看过他与心理医生的诊疗对话,老板似乎是因为他姐姐才患上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殷同尘说,“他是长期被精神控制和肉体虐待。”
  许眠接过袋子,抽出一摞厚厚的病历,不知从何看起。
  或者说,她有些不敢看。
  回看一个人的过去,就是体验一遍他的人生,尤其是那样千疮百孔的人生。
  殷同尘完全理解,他认识晏初水也有十年了,可整整十年,他完全不知道晏初水是一个病人。
  通过病历了解一个人,不是病人的悲哀。
  而是身边人的失察。
  知道她不敢看,殷同尘尝试着简单转述,“最严重的一次,应该是十二年前,他受重伤差点没命,右手的正中神经断裂,一度失去知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写书法。”
  书法是一种文字之美,更是一种力量之美。
  缺乏力量,就没有筋骨,也没有灵魂。
  十二年前……
  是那天夜里的事吗?许眠记得外公来山上寻她,无意间救下落入猎坑的晏初水。外公问过他,怎么掉下去的,他那会儿气息奄奄,却还是说了一句——是我自己不小心。
  还有那次,她请他帮忙给画题字,他也是冷言拒绝。
  ——我已经很久不写字了
  ——没有原因,我也没空练字。
  他从来没说过,是晏初林推的他。
  他也从来没说过,他不再写书法的真正原因,除了伤痛,更多的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记忆向前翻页,她想起有一次,外公在家练字,而她在一旁作画。她突发奇想地问,假如一个人不再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是遗憾多一点,还是可怜多一点?
  外公的回答是——愧疚多一点。
  无法坚持理想的人,最大的痛苦一定是愧疚。
  对自己愧疚,对寄予他厚望的人愧疚。
  她仿佛看见晏初水小心翼翼地拿起毛笔,又小心翼翼地放下,想告诉自己的老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这是他的习惯。
  习惯于让自己孤独。
  许眠终于鼓起勇气翻开病历,第一本第一页上,清晰地写着他的就诊日期,往后便是一页一页密密麻麻的记录。
  从五天一次,到三天一次,再到一天一次。
  在第一本病历的最末页,医生写了一行药物之外的治疗方案——为防止患者病情加重,建议尽快换新环境。
  所以,他离开了檀城。
  所以,他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所以……
  在给晏初水办住院手续时,主治医师交代了一句,“PTSD患者发病后,最容易丧失对生活的渴望,所以一定要让他找到一个兴趣点,以免陷抑郁和偏激。”
  许眠详细追问:“要什么样的兴趣点?”
  “其实都可以,只是患者自身因为病情的缘故,往往会兴趣狭窄,进而与创伤相关的事物产生一种羁绊,形成某种执念。”医生解释完,又补充了一句,“有时候还会偏执得让人难以理解。”
  直到此刻,她方才恍然大悟。
  难怪他那么想要《暮春行旅图》,将它视为第一重要与绝不舍弃,因为十二年前的那晚,就是暮春时节,就在云眠山上。
  晏初林在他最快乐的地方,将他送进最深的地狱,从此他不敢靠近,不敢回忆,向往的求而不得,怀念的望而却步。
  只能将它们全部封锁。
  真正残破的不是《暮春行旅图》,而是晏初水自己,他寻找的,也不是剩下的画,而是他失去的一切。
  无数过往,铸就今日,无数伤痛,铸就执念。
  晏初水的偏执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恐惧,不死的痛苦扎根在他心上,将他雕琢成如今的模样。
  他挣不脱、逃不掉。
  只能被束缚。
  “其实……”殷同尘小声说,“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
  “你出车祸后,他可能也发了一次病,但我当时不知道是这个缘故,只觉得他精神不大对,后来你出了ICU,情况稳定下来,我就劝他去参加拍卖会,想让他换换心情,没想到……”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趋于无声。
  在这片无声的寂静中,命运阴差阳错。
  许眠想,她明明那么早就认识了晏初水,却还是会和他走散;明明一直牵着他的手,却忽然一下松开了。
  明明他安静地睡着,她却觉得惶惶不安。
  这让她想起外公去世的前夜,那天晚上她睡着睡着忽然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流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可就很难过,像是有人用刀一片片剜去她心上的肉。
  除了锥心刺骨的痛,还有无可奈何的失去。
  “初水哥哥……”她将脑袋轻轻贴上他的胸口,贪恋那里每一寸的温度,“你说过的,让我不要乱走,也不要随便上别人的车,你会来找我的,多晚都会……”
  “初水哥哥,你也要留在原地,不要乱走,好吗?”
  ***
  晏初水是在傍晚时分醒来的。
  白天的暴雨早已停歇,他睁开双眼,看见雪白的天花板和明亮的灯光,意识有些模糊,倒也不算太糊涂。
  他大概能够判断,自己现在并不在托管中心。
  至于具体在哪,他不是很关心。
  他看见天花板上有一道裂缝,从右侧的转角细细蔓延,然后分了个叉,一个向上,一个向下……
  他一直盯着那道缝,任由时间流淌。
  病房的门被人推开,吱啦一声,他连头都没有转。
  “初水哥哥……”
  那个人叫了他一句。
  对,那个人。
  他勉强侧目,望着向他走来的小姑娘,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身材纤弱,皮肤白皙,巴掌大的小脸上有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长长的卷发披散在肩上,柔软得像一条厚厚的绒毯。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说——
  “滚开。”
  冷白的灯光下,他的眉眼清冷异常,目光正对着许眠,却是穿过她的身体,在看后方的某物。
  他平静地靠在病床上,像是有巨大的、透明的玻璃罩将他牢牢罩住。
  他在罩子里,而其他的,在罩子外。
  许眠一直笃信,她的初水哥哥逃不出她的掌心,无论如何,都会在她身边。
  然而这一刻,她意识到自己错了。
  他就在她眼前。
  但是,他已经走丢了。
第七十八章 交易
  PART 78
  与人交易是最容易的事,而与人交心是最难的事。
  ——《眠眠细语》
  一场雨下下停停持续了一整周,在十二月的第一个周末,气温降至零度。
  冬天来得悄然而又理所应当。
  许眠通过相熟的护士给外婆捎了一件新羽绒服,护士说方秋画近来状态不错,饭量正常,睡眠也好,末了,还开玩笑,说她那次摔下楼梯,虽然撞到后脑勺,倒是把人撞清醒了呢。
  许眠苦涩地笑了笑,再次拜托她们多留意外婆。
  挂电话前,她又问了一句晏初林的情况。护士说,晏初林因为惊吓过度,连续几天半夜惊醒,不得不加大药量,所以白天也昏昏沉沉的。
  这让许眠稍稍松了口气,眼下她顾不上托管中心,为了确保外婆的安全,只有这个办法最切实有效。
  令她难过的是,托管中心她进不去,单人病房她也进不去。
  醒来后的晏初水判若两人,根据医生的诊断,目前他正处于自我封闭期,旁人的接近要循序渐进,不能贸然刺激他。
  一开始许眠还不相信,根据她多年的经验,晏初水待人待物向来是冷冰冰的,只要她像以前那样,笑嘻嘻地纠缠他,他总有拉不下脸的时候。
  可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
  封闭的晏初水不止是孤僻冷漠,而是彻彻底底的拒绝。
  不论许眠如何努力讨好,如何费心纠缠,他对此都置若罔闻。
  小姑娘不死心,硬是冲上去抱他,哪知晏初水面色煞白,不仅将她推倒在地,自己也从床上摔了下去。
  输液的针管折成直角,手背鲜血狂涌。
  而他在看见殷红的一刹那,直接晕厥过去。
  到了半夜时分,值班护士路过病房门口听见奇怪的声响,推门一看,吓得连声惊呼。
  原来白天晕血的晏初水已经醒来,他坐在窗边的单人椅上,正在用一把小水果刀割自己的左手。
  五根手指无一幸免,刀口从指腹一直割到掌心。
  有的平行,有的交叉。
  豆大的血珠一颗颗涌出,顺着他的手腕滴落在地。
  他一刀接一刀地割,像是一点痛感也没有。
  于是,他又一次被注射镇定剂,平静地躺在病床上,任由护士给他包扎伤口。医生对许眠说,PTSD患者对创伤经历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
  第一种是晏初水以前的症状,即极力回避与创伤相关的情境、地点与人物。
  而第二种,则是他现在的症状——
  不断回忆过去的创伤,进而重复自己受过的伤害,明明是可怕的噩梦,却又止不住将噩梦重演。
  这叫创伤性再体验症状。
  第一种反应是人之常情,而第二种反应,突破了常人行为,是典型的病情恶化。
  许眠再不敢去刺激他,他叫她滚,她就滚。只透过门上的气窗偷偷看他,看他起床醒来,看他穿衣吃饭,再看着他安然入眠。
  她蹲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觉得这个冬天真是太冷了。
  第二天清晨,她发高烧,被护士扶到发热门诊打点滴。
  殷同尘给晏初水送饭时,与她擦肩而过。他走进病房,看见老板端坐在床上看手机,他探头望了一眼,屏幕上是一张双人合照。
  照片的背景也是医院,不过躺在床上的人是许眠,床边的晏初水与她头挨着头,肩靠着肩。
  她在笑,他也在笑。
  殷同尘放下保温盒,替他拉好桌板,又将筷子递了过去。晏初水依旧凝视着那张照片,过了好一会,他指尖滑动,将这张唯一的合照永久删除。
  “老板……”殷同尘小声问,“你是真的不愿意再见到许眠吗?”
  晏初水放下手机,神色冰冷。
  许眠……
  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记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和她结婚,为什么会让她闯入原本的生活,一切像那张被删除的照片一样,曾经似乎存在过,现在已经消失了。
  这些天他总觉得自己漂在无垠的海洋,身体跟着海浪上下,意识也在水中沉浮,他能够想起的,只有浮在水面上的一些碎片。
  他捞起一片,是她精心设计他们的重逢。
  再捞一片,是她处心积虑地画赝品、设死局。
  他想换点别的,那便是她与晏初林的交易共谋。
  再没有其他了。
  突然之间,他主动说:“我想和她谈谈。”
  ***
  许眠是拔掉针头跑回的精神科,晏初水愿意与她谈话,这样的机会错过一次,很难再有第二次。
  可推开病房的门,她又紧张起来。
  因为现在的晏初水像一页被擦干净的白纸,她看不到过去的痕迹,也猜不到他会和自己说什么,只觉得他在慢慢走远。
  “初水哥哥,你找我?”她谨慎地走上前,在距离他还有一米多的地方停下。
  “嗯。”病床上的晏初水应了一声,不冷不淡的。
  小姑娘的目光落在他缠着纱布的左手上,嗫嚅道:“你的手还疼吗?”
  仿佛是下意识的回避,他将手收了回去,“我只是想问你一些事,其他的不重要。”
  许眠愣了一下。
  什么不重要?
  是他的伤,还是她?
  晏初水已经开门见山地直接问了,“我有《暮春行旅图》右三尺的事,是晏初林告诉你的吗?”
  “是……”她点头承认。
  “从你接近我开始,她就一直知道,对吗?”
  “对,可是……”许眠隐隐觉得这些问题过于强调逻辑,她想解释一句,但晏初水并不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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