浇灌自己。
***
许眠给方秋画换好衣服,窗外就刮起了大风,她关上窗户,预感冷空气将至。
方秋画坐在床边喃喃自语,冷不丁蹦出一个名字——
“眠眠……”
许眠大惊。
“外婆!你记得我了吗?”她急忙拉住方秋画的手,介绍自己,“我是眠眠啊!”
方秋画仰起头来,年过七旬的老人,迷茫得像个七岁的孩童,她没有回答许眠,而是磕磕绊绊地又说:“眠眠……喜欢……火腿肠。”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足以让许眠潸然泪下。
她知道的!
她知道外婆并没有完全糊涂,只是因为长久缺乏沟通,才逐渐自我放逐,倘若能把外婆接回家,病情就一定会好转。
她用手背擦掉眼泪,帮方秋画加强记忆,“对的,外婆,我是许眠,我喜欢吃火腿肠,你要牢牢记住,不能忘记啊。”
“眠眠是你,你是眠眠……”
方秋画懵懵懂懂地念了两遍,突然伸出一只手说:“给钱……”
“钱?”许眠糊涂地问,“你要钱干嘛?”
“拿钱给眠眠买火腿肠。”方秋画慢吞吞地吐字,“让初水给眠眠买,买好多……”
第二个名字出来的刹那,许眠欣喜若狂。
“外婆,你记起初水哥哥了?”
“初水我认识呀……”方秋画慈爱地笑了一下,“瑾瑕说他写字悟性特别好,将来可以做大书法家!”
“那、那初水哥哥也在这里,我让他来和你说话好不好?”
激动之下,许眠结巴起来,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方秋画点点头,像是有片刻的清明一闪而过,她回忆起更多,“初水很乖的,瑾瑕说,将来要把眠眠嫁给初水,这样等我们老了,有一天不能陪在眠眠身边,他也可以放心离开……”
是的,这句话许眠也记得。
那是外公刚生病的时候,他躺在病床上,如是说道。
小姑娘鼓着脸坐在床边削苹果,没好气地回他:外公,初水哥哥根本就不喜欢我。
黄珣却只是笑。
很慈祥、很包容的笑。
他们一直都很相信晏初水,哪怕他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相比她心中的不甘与怨恨,外公好像从来没有怪过他。
又或是他们早已将她看穿,知道她喜欢晏初水,就陪着她一起喜欢。
生怕流露出一丝不悦,会让她胆怯畏缩。
所以,在喜欢晏初水这件事上,她一直有最坚强的后盾,才能勇往直前,所向无敌。
“外婆……”她握住方秋画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认真地告诉她,“我已经嫁给初水哥哥了,初水哥哥对我很好,我们……”
“哐——!”
一声巨响打断她的话。
病房的门砸向墙面,震落墙角的石灰。
细细碎碎地飘下来。
冲进来的是六楼那位男医生。
“许眠!你丈夫……出事了!”
第七十六章 我不怕你
PART 76
要么别惹疯子,要么就比疯子更疯。
——《眠眠细语》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将积淀已久的尘埃冲出一道道清澈的沟。
斑驳陆离的世界里,万物扭曲。
幽暗封闭的公厕最里间,晏初水蜷缩在一片污秽中,他捂着耳朵,紧闭双眼。
不听、不看、不思、不想……
尽管如此,每当远处有雷声传来,他还是惊骇地睁大双眼,全身战栗,青紫色的血管在他白皙的皮肤下交织成网、暗自浮动。
大滴的冷汗从体表渗出,沿着额角,滑过下颌,滴落在他身侧。
窗外浓云骤雨,屋内漆黑如夜。
许眠不敢相信,眼前的人会是清冷傲慢的晏初水。
她知道他怕黑,也知道他恐高,知道他讨厌许多许多的东西,但这与眼前灵肉分离般的惊恐并不一样。
对于那些,他是害怕,是回避。
而现下,他是害怕,却无法回避。
像是一个无解的悖论,他在恐惧中往复重生,不得轮回。
“初水哥哥!”
许眠冲上前叫他,想将他带出那个不醒的噩梦,却换来他手足无措的躲避。
“别过来、别过来……”
他沙哑地嘶喊,颤抖地挥舞双臂,那样高瘦挺拔的一个人,如今脆弱得像个无助的孩童,慌乱中,他竟抱住一旁的厕纸篓挡在自己身前。
那些肮脏的东西纷纷掉落。
他浑然不觉。
许眠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初水哥哥,你别……”
“啊啊啊……”
他的惊叫声愈发凄厉。
医生一把拉住许眠,阻止了她的二次上前,本以为叫来家属可以安抚病人的情绪,没成想晏初水见到许眠,反而更加激动。
“你先别过去,这样很容易刺激他。”
“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会这样?”许眠被医生拽到门外,惊慌之下,她的大脑全然白屏。
医生显然比她更有经验,可惊讶程度并不比她低。
“你不知道他有创伤后应激障碍吗?!”
脱口而出的质问在她心上落下一记重锤,许眠被震得哑口无言。
“我……”
是的,她惊讶的是晏初水怎么会这样,而医生惊讶的是她怎么会不知道。
许眠问过他的,问他是怎么进的托管中心,但他一个字也没说。
所以,她从来都不知道,他居然有这样的症状。
创伤后应激障碍,简称PTSD,指的是个体在遭遇或目睹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死亡威胁,或严重的受伤后,产生的一种精神障碍。
其对应的临床表现,正是晏初水当下所呈现的一切。
事发突然,医生来不及留时间给许眠慢慢消化,他率先驱散围观的病人,又招来两个女护士,一前一后地走进去。
护士放低声音,又放缓脚步,试图向晏初水靠近。
可换来的,仍然是剧烈的反抗。
面对不配合的患者,托管中心自有一套熟悉的流程,换而言之,没有人愿意在一个患者身上花费过多的耐心与时间。
护士无奈放弃,医生当机立断。
“准备镇定剂。”
在许眠浅薄的医学认知里,她或许还不能完全明白PTSD是怎么一回事,但也清楚给病人注射镇定剂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疯”了。
女护士换成了两个壮汉,动作迅速,游刃有余。许眠听见晏初水的声音从歇斯底里变为声嘶力竭,最后悄然无声。
她整个人杵在原地。
像一个彻彻底底的旁观者,目睹了一场精神病托管中心的“日常”。
然而那个人是她的丈夫。
她看见晏初水瘫软在地,被人拖出隔间,苍白的脸颊上冷汗如注,墨色的眼瞳蒙着一层灰白的绝望,看不见一丝光,也看不到任何悸动。
他光着脚,鞋子不知丢在何处,赤裸的双足从地面拖过,拉出两道蜿蜒的泥泞。
属于晏初水的所有骄傲,所有尊严,都在此刻荡然无存。
擦肩而过时,他仿佛看了她一眼。
将整个世界的狂风冷雨都送进了许眠心里,她膝下一软,几乎摔倒在地。
明明半个小时前,他还是好好的,好好地吃了早饭,好好地和她说话。
一个正常人是不会在半个小时内发疯的,许眠坚信这一点。
既然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必然要受过创伤才可以,而这样短暂的时间,谁又可以给他创伤,给他刺激?
“监控……”她喃喃自语,一把拦住正要离去的医生,大声追问,“监控室在哪?!”
医生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
“在……在一楼。”
***
灰蓝色调的屏幕上,时间向前倒退。
病人三三两两地走出病房,有的在走廊,有的在护士站,许眠看见晏初水从她外婆的病房退出来,路过走廊时,他扶住一个快要摔倒的病人,尔后张着双手,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画面跳转至下一屏幕,晏初水沿着楼梯向下走。
忽然间,他静止了。
屏幕上方的时间飞速跳动,而他一动不动。
将近两分钟后,画面才有变化。
一个身影逼近晏初水,像是在与他说话,过了一会,又拉住他的手。监控录像听不见声音,可许眠能感觉到,晏初水的状态是不对的。
尤其是,她认出了那个人。
她没有看清五官,却不会认错那头乌黑的长发,如云如瀑。
一切发生在一瞬。
晏初水踉跄着摔倒在地。
而那个人继续向前,向他步步逼近。
无声的画面中,晏初水一直在往后退,又无路可退,如同一根紧绷的弦不断被拉扯,直至——
断、裂。
他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冲出画面。
许眠捂住嘴,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原来是她!
不……这一点也不奇怪,晏初林一直是恨他的,她总说自己是被晏初水害的,否则她不会被关在这里。
她还说,所有让晏初水不顺意的人,最终都会被他弄死。
她让许眠永远不要相信他……
假如她的话是真的,那么患有PTSD的人怎么会是晏初水呢?
刹那间,许眠想起了一段对话。
一段就在前不久的对话。
——你外公去世,你外婆就疯了,如果他死了……你会不会疯呀?
——那我会先把你弄死。
“五天前……”她对着保安说,“我要看五天前的监控,我外婆摔下楼梯的那天!”
***
晏初林非常喜欢下雨,雨越大,她心情越好。
尤其是今天。
病房里的三个女人都怕打雷,紧紧抱成一团,她却故意推开窗户,让风呼呼地灌进来,密集的雨点拍打在她脸上,冰冷刺骨,她却无限快意。
每每与自然接触,都会让她感觉自己还蓬勃地活着。
茫茫风雨中,她想起晏初水狰狞扭曲的面容,不由地浮出一抹欣慰的笑,快了吧,她已经能闻到自由的气味了。
就在这雨里,就在这风里……
如果,他可以死得再快一点的话。
一个孩子健康,一个孩子生病,父母就会选择健康的那一个。
倘若两个孩子都生了病,父母就会选择病症轻的那一个。
晏初林觉得,自己的病早已康复。
而晏初水的病才是一辈子也好不了的。
今晚要不要再去找他呢?给他说个睡前故事吧,是把他推下猎坑的那一个?还是在他牛奶里倒AB胶的那一个?
还是都说吧!
她满意地闭上双眼,感受雨水淋漓地冲刷过这个肮脏的世界。
顷刻间,那三个女人叫出声来。
晏初林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头,她早已习惯了她们的大惊小怪。
然而下一秒。
剧痛袭来。
她的长发被什么绞住了似的,头皮的撕扯让她如同一块布匹那样被人向后拖拽,她来不及转身,已是地覆天翻。
第一个巴掌落下时,她甚至还没睁开眼睛。
尔后,重重地仰摔在地。
巨大的撞击震得她全身骨痛如裂,她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人,可第二个巴掌又落了下来。
是许眠。
可以很肯定地说,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许眠。
她像一头发疯的小兽,哪怕纤细瘦弱,也可以伸出自己的利爪,发出属于自己的咆哮——
“你竟然推了外婆!你这个疯子!”
晏初林一时怔住,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她用舌尖舔去嘴角的血丝,用带着浓烈的、报复的目光看向许眠。
“这一年多来是谁给你的各种消息,是谁帮你留意她的动向,你怎么敢威胁我呢?”她不慌不乱地反问。
“所以呢?”许眠咬牙,“你想害死她,以此警告我?”
晏初林大笑起来,“我为什么要害死她,她已经是个废人了,我只是……逗你玩罢了。”
她笑得放肆又惬意,仿佛是认真的。
认真地把这一切当作一个玩笑。
许眠揪住她的衣襟,将她从地面拎起两寸,好似拎起一具断了线的木偶,“所以你的目标是晏初水,对吗?”
“原来你发火是为了他啊……”晏初林抚上自己火烫的脸颊,突然就觉得没那么痛了,“既然你这么生气,那他是不是已经被吓死了?咯咯咯……”
第三个巴掌落下前,她攥住了许眠的手腕。
“你还想打我呀?拜托,我可是杀人都不用承担责任的,而你要是把我打伤了,就是犯法,要坐牢的……”
血红的掌印烙在她脸上,妖冶又诡异,像深渊里爬出的藤条,生于黑暗,长于黑暗,不见光也能攀爬生长。
“那就坐啊。”许眠的双眼迸出血色的红光,“我杀了你,然后去坐牢。”
晏初林的嘴角微乎其微地动了一下,“你不敢的……”
“不敢的人是你!”
许眠冷笑。
晏初林后脊一僵,手上的力道也卸了大半。
许眠一秒抽手,一秒掐住她的脖子。
呼吸瞬间阻塞,晏初林的胸腔猛烈收紧,血液逆行上涌……她激烈地去拽许眠,反而被许眠死死压在身下。
她曾无数次对晏初水做过类似的事,可亲身经历还是头一遭。
许眠就是要她经历。
要她体验死亡,要她颤抖抽搐。
要她明白,什么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环境里坚持下去,而你坚持了十二年,为什么?因为你怕死,你觉得活着才有希望,所以在这里待得最久的你,就是最怕死的那一个!”
是人,都会有恐惧。
晏初水最怕的,是晏初林;而晏初林最怕的,是死亡。
许眠将她的恐惧赤条条地抽筋剥骨,捏在手心。
“你最好祈祷他没事,否则我一定会弄死你。”
“晏初林,我不是初水哥哥,我是许眠。”
“我、不、怕、你。”
第七十七章 走丢了
PART 77
无论后悔多少次,人始终会犯错,因为每个人都是相信自己,胜过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