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闻如今连避都不避了,每日正大光明出现在她的院落。
哪怕姜云岁一个字都不和他说,他也能怡然自得,坐在窗边喝茶。
他偶尔还会在她这儿看看书,他看的书,晦涩难懂,看完了还要留在她的屋子,就像他这个人似的,赖着不走。
这日,姜云岁照例躲进了里屋,宁肯对着墙上的画发呆,也不想出去面对他。
裴闻放下了手里的书,掀开帘子,走进了里屋。
夏天渐渐炎热,她脱了外面的褂子,就只穿着单薄的宽袖绸衣,柔软的绸缎映着少女若隐若现的身段,一截雪白的手臂懒洋洋搭着软枕,皮肤比玉还透还白。
裴闻走过去,没什么声音。
他坐在她的床边,顺势捞过少女的手腕,轻轻地在掌心里揉捏了两下,她似乎瑟缩了一下,仓皇回过头看见是他,眼神还是如从前那般柔软而又天真,洇湿的水眸,无时无刻不再透露着她的畏怯。
她蹙着好看的眉头:“你怎么进来了?”
裴闻不徐不疾开了腔,嗓音低沉悦耳,“你躲我,我只好进来了。”
姜云岁没想到会被他这样直接说出来。
她一点儿都不想和他说话,使劲抽出手腕,还是被他掐在掌心,纹丝不动。
明明两个人从小都是吃差不多的东西长大的。
他的力道,就是更重。
看起来斯文清瘦,蛮横程度却不亚于乡村野夫。
裴闻许久没有和她凑得这样近,一时怀念,男人的掌心隔着绸缎贴着少女纤弱的腰肢,将人抱在自己的腿上,她浑身好似都是软的,又软又香。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亲近她。
她就该这样待在他怀中。
裴闻低声在她耳边问:“你能这样躲我一辈子吗?”
听着没什么情绪的嗓音低低落入她的耳里,男人温热的气息落在她后颈这片细嫩的皮肤,一下子就像是被撩起了火来。
耳畔一阵酥麻。
她咬紧齿关又不说话。
裴闻对她刻意的冷落,似乎不满,他惩罚似的咬了口她的耳朵,“哑巴了?”
姜云岁浑身都不太对劲,被他这样抱着,逃也逃不掉,那种似乎又被他的气息包围的压迫感,重新席卷,她不安的抓着他的衣襟,抿了抿唇:“我不想理你。”
她差点咬到舌头,“对,我…我这辈子都不理你。”
裴闻听着她的话,缓缓笑了起来,他不常笑,每日都是端着没什么表情的脸,总不想让别人看出来他在想什么。
久而久之,就更不爱笑了。
可是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
一点儿都不像冰霜都难以消融的寒山。
裴闻揉在她腰间的手掌,不由收紧了力道,面上不显分毫的不满,清润的嗓音悠悠落在她的耳边,“不想搭理我,那…阮洵期的事情,你想不想听?”
姜云岁明知道裴闻是故意在诱惑她,还是忍不住要上钩。
她太好骗了。
一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停留几瞬,裴闻没忍住低头又亲了亲她的唇。
姜云岁无处可躲,裴闻现在越来越喜欢亲她,而且每次亲她都很凶,好像要把她的舌头都吃掉。
“既然你不想听,那就算了。”男人餍足过后,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姜云岁终究抵抗不过内心的挣扎,下意识抓着他要离去的手,眼神纯得叫人不忍心欺骗他,“等等,你…你说。”
裴闻的唇角扬着冰冷的弧度,眼里的笑意也不太真诚,他漫不经心抓过她主动凑上来的手,“他和他现在的妻子感情和睦,编修院的同僚说他很是顾家,每日都赶着回去陪他的妻子。兴许还不到我们成婚那天,他都要有孩子了。”
“你见过他的妻子,的确有几分姿色,师弟情难自拔,也在常理之中。”
姜云岁生生被他的话气得红了眼睛。
裴闻的唇角还噙着淡淡的笑,目光却十分的冷,他低眸看着她,望着她渐次发红的眼睛,委屈的快要把眼泪落了下来。
她还是那么在乎阮洵期。
裴闻抬手,粗粝的指腹慢慢抹去她眼角的泪,他说:“你不该为别人掉泪。”
这些话是他自己要说,见她掉了泪,他心里也有种说不上来的烦躁,火燎火烧,难受得很。
“还以为这么些日子过去,你早该死心。”
“怎么还要记着他?”
裴闻见她止住了泪,默了许久,男人忽然低头,齿尖将她的唇角咬破了皮,望着她水汪汪的眼睛,他才勉强满意。
“你为他掉泪,也该为我掉泪。”
“这样我才不会那么不甘。”
姜云岁发觉裴闻这个人真的太恶劣了。
“你死了,我肯定为你哭三天三夜。”
“我死也要死在你的后头。”
姜云岁听见这句话,顿了一顿,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不过他确实死在了她的后头。
“为你敛尸,给你安葬,等将你安顿好了之后再来找你。”裴闻慢慢的说着。
姜云岁却是不信的,上辈子她死之后,裴闻脸上连一滴眼泪都找不到,又怎么会陪着她一块死呢?
男人的花言巧语,只能听一听。
裴闻在她这里用了晚膳,等到天彻底黑了才回去。
姜云岁不待见他,他也不在乎。
早就断了她的后路。
到了现在裴闻怎么会不知道她的不情不愿,便是再不愿意,她也没有别的选择。
裴闻刚从听澜院出去,就被他的父亲叫到了祠堂里。
老侯爷从青州回来,从妻子口中听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气得吹胡子瞪眼,勃然大怒。
裴闻被父亲用鞭子狠抽了一顿家法,侯夫人想拦也没拦住,转念想想,这也是裴闻当受的,挂着倒刺的鞭子将他的后背抽得皮开肉绽,满屋子都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裴闻跪直了身体,后背挺拔,被抽得浑身是伤也没吭一句。
侯爷抽断了手里的鞭子,见他仍是死不悔改的样子,怒火中烧:“我便是这么教你的?”
恃强凌弱,强取豪夺。
裴闻默默抿直了唇角。没有说话。
裴闻被这顿鞭子抽得不轻。
世子被请了家法的动静还不小,闹得人尽皆知,阖府上下的奴婢都知道了世子爷被惩戒了的消息。
一连几天,府里的气氛就犹如这天气一般。
阴气沉沉。
裴闻的伤势很重,他的父亲几乎没有留情,挥鞭子时用尽全力。
哪怕被打成这样,裴闻确实还是毫无悔过之心。
敷了药之后,他的伤口看起来依然触目惊心的。
后背都是相互交错的疤痕,终于等到伤口结了痂,裴闻却又难得的病了一回,发起了高烧,看着有些不省人事。
侯夫人火急火燎请了大夫,开了方子,煎好了药。
床上的病人却不肯喝,无论怎么都撬不开他的嘴。
裴闻昏昏沉沉的像陷入了梦魇,醒也醒不过来。他听见了哭声,觉得自己的心也好似揪成了一团,他的眼前是一片看也看不清楚的雾色。
等雾气散去,眼前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
他看见一张哭花了小脸,脸色发白睁着双红红的眼睛看着他,浑身都因为害怕在颤抖,说话都哆哆嗦嗦的:“你都…都要成婚了,能不能…能不能放过我?”
裴闻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望着她脸上的泪,觉得她这样看起来好可怜,他也好可怜。
他抬手,摸到了一片潮湿的眼泪。
眼泪在他的指尖化成了血水,浓郁腥甜,温度灼灼,将他的皮肤烫出了血淋淋的伤口。
裴闻疼的蹙起了眉,他的眼皮动了动,床上的病人终于醒了过来。
侯夫人见他睁开了眼睛,总算是松了口气,立刻叫人端来刚煎好的汤药。
裴闻慢慢坐起来,男人脸上都是苍白的病色,他摆了摆手,不太想喝药,他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侯夫人知道他在找谁。
这两日他在梦里,都是一直叫着岁岁的名字。
侯夫人在心里叹了叹气,这些日子,岁岁一次都没有来过,他当然是见不到人的。
她忍不住说:“你不喝药,病怎么能好?”
裴闻这场高烧还没走全,浑身好似都还很烫,他问:“岁岁呢?”
侯夫人道:“她没来。”
裴闻垂下了眼皮,好像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他忍下心里挥之不去的烦闷和燥意,她不来就不来,真就不信她能一辈子都不搭理他。
裴闻闻着浓郁的药味,就蹙起了眉头:“母亲,我已经没什么事了,无需用药。”
侯夫人气得没什么好话可说:“岁岁病了你都知道劝她喝药,怎么轮到你自己,你就不知道要好好照顾自己?”
裴闻反驳不了。
默了半晌,端起母亲递过来的药碗,一饮而尽。
这样苦的汤药,他喝下去竟是连眉头都没有皱。
“好了。”
“这些日子我请纪家的那个小姑娘陪岁岁出门散了散心,她的心情看起来比先前好了许多。”侯夫人将空碗递给身后的奴婢,接着语重心长对他说:“你既然喜欢她,就多让着她点,不用总是强迫她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裴闻觉得自己也没有时常强迫姜云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她装模作样流两滴眼泪,他就舍不得了。
他也已经很让着她了。
还要怎么让?真的要顺着她的心意把她让给别人吗?
裴闻实在做不到。
侯夫人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裴闻垂着安安静静的侧脸,他抿了抿唇瓣,“母亲,我想休息片刻。”
“你醒了就好,我改日再来看你。”
“嗯。”
裴闻病了将近小半个月,姜云岁一次都没有来过,甚至都没找人打听过他的消息,对他是死是活是半点都不在乎。
裴闻悄然握紧了手指,蜷起来的拇指过于用力,指节隐隐透着白。
他心说算了。
不过还是有些难过的。
姜云岁和纪善单独出门了几天,心情确实开阔了不少。
她和裴闻定亲的消息,如今已经是人尽皆知。
纪善觉得这些日子家中的氛围也不大好,她的二哥总是莫名其妙就沉着张脸,也不太爱出门了。
表情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纪善也知道二哥先前让母亲去郡王府提过亲,不过被拒了回来。她先前没当回事,现在依然没当回事。
她二哥的性子捉摸不透的,难保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纪善这两天出门,都是她的二哥亲自送她。
她觉得受宠若惊,还万分不自在,几回下来之后也渐渐地回过神来,他二哥怕是真的动了情,找到了机会就想要靠近小郡主。
纪善这日与郡主约好了去踏青。
又是纪南送的她。
路上,纪善实在没有忍住,“二哥,你不会真的喜欢郡主吧?”
纪南看了她一眼,脸色淡淡:“不要打听我的事情。”
纪善小声嘟哝:“问问也不行。”
她接着又说:“喜欢郡主的人多了去,难怪二哥你这样的排不上号。”
她说完看了眼兄长的脸色,实在是冷,吓得她不敢再胡说八道。
姜云岁早早在约好的地方等着她了,纪善急急跳下马车,跳起来对她挥了挥手。
纪南不慌不忙跟在她身后,淡淡颔首:“郡主。”
姜云岁都忘记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对这位纪大人她一向敬而远之,她点了点头也算打过招呼:“纪大人。”
两个小姑娘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纪南不好再跟上去,站在远处,静静盯着阳光下笑容灿烂的少女。
她从小到大,都是最吸引的那个人。
长得好看,笑起来也好看。
不笨。
也不那么聪明。
没什么心机。
也不太会被利用。
哪哪儿都招人喜欢。
尤其是她笑盈盈看着别人的时候,那种目光,叫人被哄得晕头转向。只想着她这辈子都用这种目光看着自己才好。
这边姜云岁拉着纪善,“今天怎么又是你哥哥送你来的?”
纪善这人也没什么心眼,有时候说话还不太过脑子,想到她二哥在马车里说的话,没有否认就是承认,“郡主,我偷偷告诉你。”
姜云岁果真很好奇的支起了耳朵,“什么?”
纪善放轻了声音:“我二哥喜欢你。”
姜云岁愣了愣,随即缓缓笑了起来,“不会的。”
她说:“我和你二哥都没怎么见过面的。”
纪善认真点点头:“我没骗你,我二哥就是喜欢你,他还不好意思说。”
姜云岁实在不这样觉得,她和纪南,连话都很少说的。
纪善接着又问:“你真的要嫁给裴闻了吗?”
提起这件事,姜云岁的脸色也变得低落了起来,她望着地上自己的倒影:“我没有办法的。”
纪善也知道她没有选择。
圣旨赐下,就是人死了,也要嫁过去。
纪善嘀嘀咕咕:“圣上好端端怎么想起来给你赐婚了?”
姜云岁没告诉纪善这是裴闻自己去宫里求来的圣旨,趁着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堵死了她所有的选择。
她连自尽都不敢自尽。
不敢拖累家里人。
两人的话说到一半,那边好像忽然吵了起来。
遥遥的声音被送到了她们的耳边。
“我告诉你,你父亲你已经将你卖给了我!你现在想赖账?!你若是赶走,我现在就算是一刀捅死你,也不用去蹲大牢,死了也是你应得的。”
男人凶神恶煞,语气也万分凶恶。
被他抓在手里的少女拼了命的想要逃,脸上都是泪,“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事,你松开我,不然我就要去报官了!”
“你尽管去!你那个赌鬼老爹已经把你卖了!今天你就是不想去春楼也得给我,往后就等着接客吧你!”
这男人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好人。
周围都是只敢看热闹的人。
一个个龟缩着不敢上前。
女人哭着闹着不肯跟着他走,高声叫着救命。
她又踢又挠,反抗的厉害,男人被她的指甲抓破了脸,众目睽睽下觉得丢了面子,当即恼羞成怒。
一时冲动下真的拿起了手里的刀,高高扬起就要朝她劈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