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走远了,计延宗挣扎着爬起来。元贞这两脚丝毫不曾留情,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悍将,劲力何等可怖,而他只是一介书生。此时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位了,血不停地从嘴角溢出来,踉跄着追不上,眼睁睁看着元贞抱着她,消失在远处。
“簌簌。”计延宗叫一声,有更多的血从嘴角溢出来。
她不是情愿的,她那么爱他,方才的一切一定有原因。他刚刚亲眼看见,她手被绑着,眼被蒙着,他亲耳听见她冷淡着拒绝元贞,是元贞强行抱走了她。一定有原因的,她心里,肯定还像从前那样爱他。
是的吧?
计延宗捡起地上的簪子塞进胸口,胡乱擦了把嘴角的血,跌跌撞撞追了出去。
明雪霁被元贞抱着,在门前上了马,他制住她的挣扎,加上一鞭,纵马往明家奔去。风迎面吹来,刮得脸上火辣辣的,明雪霁低着头,极力不去看路上行人投过来的,一道道惊讶的目光。
一切都是他算计好了的,他就是要这段关系大白于天下,他不肯让她悄悄地遮掩过去。
初时的惊恐慌乱此时散去大半,明雪霁默默在他怀里,事已至此,懊恼怨恨都没有用,先和离,再处理别的事情。路还长着呢,总还要活下去,便是人们指点议论又能怎么样呢?事情是她做的,她既走出了这一步,她就认这个结果。
元贞来到明家门前,纵马冲进门内,偌大的庭院看不见什么人影,邵七把明家的那些护院家丁全都收拾了,元贞催马冲到正房,在门前下马,抱明雪霁下来。
房门敞开着,邵七大马金刀坐在主位上,明睿瘫在地上,赵氏缩在角落,明雪霁想进门,又被元贞拉住,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一起。”
他的手指插进她手指里,与她十指相扣,明雪霁定定神进门,明睿和赵氏立刻看了过来,惊讶得张着嘴,他们都没见过元贞,想不通她为什么跟不是丈夫的男人如此亲近。
邵七起身,向元贞拱拱手:“王爷。”
元贞没理会,拉开椅子让明雪霁坐下,自己挨在边上,明睿大吃一惊,想问,门外头急急的脚步声,明孟元冲了进来:“父亲,这是怎么了?”
他在店里接到家里出事的消息,匆忙赶回,此时四下一扫,先看见了元贞,脱口叫道:“王爷?”
之前他曾在大街上远远看见过元贞一眼,认得他是谁,万万想不到此时竟在家里见到,亦且还挨着明雪霁,紧紧握着她的手。脑子里怎么也反应不过来,明孟元迟疑着正要行礼,听见邵七冷冷开口:“明睿,是你杀了明仰峰?”
“邵老板?”明孟元又吃了一惊。
明雪霁也吃了一惊,明睿,难道不就是明仰峰吗?为什么邵七要这么问?
明睿也想不通,结结巴巴辩解:“我,我就是明仰峰啊!”
“还敢狡辩。”邵七起身,慢慢走到他身前,忽地一脚踩在他手上,“明仰峰是衢州人,你是京城人,你们籍贯不同,名字不同,你怎么可能是他?”
脚底使力,重重碾着指骨,明睿杀猪也似叫了起来:“不不,我就是明仰峰,我是衢州人,我改了名,冒了假籍贯!”
“杀人犯想逃避罪责,当然不肯承认。”邵七慢慢地,踩住另几根手指,忽地使力一碾,“当年我姑姑嫁给衢州明仰峰,随他一道返回衢州老家奔丧,从此下落不明,如今我姑姑的东西都在你家,必是你杀了明仰峰,贪了我姑姑的东西。”
明睿惨叫着,满头上滚出汗珠,嘶声叫着:“我就是明仰峰!我,我当年去海州贩货时娶了邵英,后来我爹死了,我带邵英回家奔丧,再后面又来了京城,不信你让你爹邵宏昇,或者、或者让海老爷来看,他们都认得我,我就是明仰峰啊!”
明雪霁到此时,模糊明白了邵七的想法。他知道明睿就是明仰峰,但他不认,他要用最简单粗暴的办法,给母亲报仇。
“我父祖的名讳,岂是你这猪狗能叫的?”邵七又是重重一脚,踩在他另只手上,“说,你怎么杀的明仰峰,怎么抢了我姑姑的东西?”
明睿疼得嗓子都喊劈了:“我没杀人!我一直都想回家,你们不舍得邵英,不让我走,后来刚好我爹死了,我好说歹说,才哄着邵英跟我一起回衢州奔丧,一到衢州我就把她带的人都打发回海州报信,又趁他们没回来搬到京城,那阵子朝廷禁海,收拾你们邵家,你们家东躲西藏的顾不上,我又趁机把她寄出去的信都截下了,所以你们这些年一直找不到她。大侄子,我真是明仰峰啊,你家好多人都认得我,你让他们来看,就是我呀!”
“是么。”邵七笑了下,脚上用力一拧,咔嚓一声,几根指骨硬生生被他踩断,明睿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姐,”明孟元吓了一跳,自己不敢劝,过来找明雪霁,“你好歹劝劝,怎么能让让他这么对待父亲?”
话没说完,元贞已冷冷骂了声:“滚。”
明孟元涨红着脸走了,明雪霁抬眼,看见元贞沉沉的脸,他在想什么,想他的母亲吗?心里一软,握紧他的手:“没事了。”
手上一紧,元贞更加用力,握住了她。
赵氏缩在角落里,魂飞魄散,突然看见邵七看了过来:“明睿是杀人犯,那么你,应该就是共犯了。”
“我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也被他骗了!”赵氏分辩着,看见邵七冷冷一瞥,向手下点点头。
立刻过来两个汉子,拧了她的胳膊,绑住往房梁上吊,赵氏尖叫起来:“孟元、大姑娘,你们说句话呀,这事跟我没关系呀!”
明雪霁安静地看着,心如止水。晕过去的是她生身父亲,可她从不曾像现在这样恶心他,厌憎他。人伦纲常压着,她不能把他怎么样,但她绝不会拦着邵七。
明孟元张张嘴,到底没吭声,赵氏被掉在房梁上,脚尖将将挨着地,手腕子被麻绳勒出了血,嘴里还在辩解吵嚷,一个汉子于是给她嘴里塞了块抹布。
邵七使了个眼色,明睿也被绑着吊上房梁,邵七四下看了看:“先吊两天,后天送去官府,追查明仰峰的死因。”
两天,又怎么抵得过母亲那么多年受的苦楚。明雪霁喉咙里发着哽,手被元贞紧紧握住,他轻轻摩挲着:“没事了。”
于悲伤中,生出一丝慰藉,至少,还有他。
“不行,不能送衙门!”明孟元急了,“把我爹弄进衙门,让我以后怎么出门见人?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事关起门来咱们自家说,怎么能送衙门?”
邵七冷冷看他一眼:“是么?可惜,你说了不算。”
他不再理会明孟元,吩咐手下:“拿姑娘的嫁妆单子,一样样对着找出来。”
他带来的人立刻四散行动,明孟元吵嚷着去拦,邵七看向明雪霁:“妹妹,眼下,去办你的事。”
明雪霁鼻子发着酸,点了点头。
大门外,计延宗前襟上沾着血,跌跌撞撞往近前奔。
第64章
披头散发, 狼狈不堪,迎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惊讶审视的目光,计延宗有一刹那想起了三年前那个春天。
那时候,计清突然被捕入狱, 抄家的官兵上了门, 蒋氏掩护着他翻墙逃走,到处都是追兵, 到处都是认识他的人, 他用锅底灰抹了脸,一路奔逃, 像条丧家之犬。
以为此生再不会有那种情形,哪想到这么快,那场噩梦就又重现。
眼前是明家高大的门楼,计延宗定定神,理理头发,又抚平衣襟,往里面走去。
他得去见她,去问问清楚怎么回事, 他不能太狼狈, 他是男人,男人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总要体面尊贵些才行。
走了几步,很快发现了异样, 奴仆都不见了, 有脸生的男人四处走动, 看模样打扮并不是明家人,是谁?
心里突然紧张起来, 明家可能出事了,她呢?忍着疼跑起来,一路往正房冲。她是被元贞强行掳走的,她是被迫。也许她不肯顺从元贞,所以元贞收拾了明家?心里紧张到了极点,扬声叫道:“簌簌!”
正房里,明雪霁听见了,皱眉抬头,看见门外计延宗飞跑着,越来越近了。
元贞沉着脸挡在前面,邵七又挡在他前面:“和离乃是家事,王爷一个外人名不正言不顺,还是我来处理吧。”
家事,外人,名不正言不顺?元贞看着邵七,总觉得他平静的神色里含着讽刺,冷冷开口:“滚。”
手被握住了,明雪霁柔声劝着:“你别这样,他是我表哥。”
他当然知道是她表哥。狗屁的表哥。然而她话里的意思,似乎对他更亲近,又让他不平的心绪稍稍平复些。元贞压下火气:“我知道。”
计延宗终于奔到了近前,一步跨进来:“簌簌!”
他看见了,她的手被元贞紧紧攥着,元贞还搂着她的腰,挑衅似地看着他。被踢到的心口还在疼,那是镇北王,虽然暂时失势,但碾死他,还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他从来理智,从不做以卵击石的事情,但此时,他顾不得了。
她是被迫的,他得救她回来。计延宗看着明雪霁,直直地往她面前走:“簌簌别怕,一切有我,我会替你做主。”
她一定是被迫的,元贞知道是他给皇帝传信,她为了帮他,才被元贞那样。她真傻,他其实不怕的,皇帝现在很看重他,还说有空就过问下当年父亲的案子,有皇帝在,怕什么元贞?计延宗伸手,想去拉明雪霁,她却只是冷冷地叫他:“滚开。”
计延宗彻底愣住。血液凝固,呼吸凝固,耳朵里一个字一个字,她冰冷的话往里钻:“我要和离。”
不,怎么会?肯定是听错了,她怎么可能可能跟他和离?她那么爱他,全心全意都是为了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是他强迫你的对不对?你别怕,他现在自身难保,我可以去求见陛下,我马上就去!陛下会为我做主,你不用怕他……”
“没有人强迫我,是我要跟你和离。”明雪霁看着他,厌憎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强烈,“计延宗,你真让我恶心。我早就想跟你和离。”
像劈开顶盖骨,兜头浇下一大盆冰水,计延宗脑中一片空白。
“签了。”有人拿着两张纸走来,摆在他面前。
计延宗看见纸上“和离书”三个大字,抬头,这人是邵七。他来做什么,这些事跟他有什么相干?迟钝的脑子转不动,四下一望,看见吊在房梁上的明睿和赵氏,看见那些打扮得跟邵七有些相似的男人,看见明孟元徒劳地劝阻那些人去翻金银细软,计延宗终于反应过来,眼前的,恐怕是邵英的娘家人。
先前她说外祖叫邵筠之,让他帮着去找,后来明睿偷偷给了他许多好处,他便没怎么上心,她难道是为了这个恼怒,要跟他和离?颤着声音试图弥补:“簌簌,我一直有帮你找你外公……”
“别叫我的名字,”明雪霁再次打断他,“真让我恶心。”
恶心。她一而再,再而三,用这样的词来说他,她的丈夫。脑子里嗡嗡直响。到这时,那些替她想出的理由,那些一厢情愿的推测全都推翻,一切不过是他自欺欺人,她是铁了心厌憎他,要跟他和离。
计延宗在前所未有的震惊恐慌中,看着明雪霁。她跟从前完全不同了,从前的她是石头压住的草,姿势里透着胆怯瑟缩,如今她 站在他面前,不害怕不退缩,她眼睛里带着光,像一株蓬勃向上的新芽。她完全变了,可笑他一直蒙在鼓里。
那支簪子,山洞里元贞抱着的女人,她脖子上暧昧的红痕。可笑他一次次在真相边缘徘徊,却总因为对她的信任,被她骗过。
“签了。”邵七拿着和离书,敲了一下。
计延宗慢慢转回目光,看向那薄薄的两张纸:夫妻离心,均愿和离。和离。做梦。她一直在骗他,践踏他的真心,让他蒙受如此奇耻大辱,他怎么可能让她如愿。“不。”
看向明雪霁:“你想和离,想跟你的奸夫逍遥自在?没那么容易。这和离书我不会签,我虽位卑言轻,也是堂堂状元,天子近臣,你们的丑事我会昭告天下,我要你这一辈子都休想再抬头做人!”
看见她微微颤动的眼睫,她是怕了么。三年里点点滴滴的时光突然涌上心头,一时间心乱如麻。她那么爱他,一时犯错,只要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境地,是不是也可以饶她一次?计延宗深吸一口气:“你跟他,还没有……吧?如果你还是干净的,我可以原谅你这次。”
他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他对她,从来都是仁至义尽。
明雪霁听见了,有点惊讶,更觉得可笑,冷冷说道:“我宁可受千人指万人骂,也绝不回头。”
像钢针戳破气球,所有的底气一下子泄个干净,计延宗抖着手,看见明雪霁昂着头,纤细的颈子挺直着,分明是决绝。她从前那么爱他,为什么现在这么绝情?
余光瞥见元贞在笑,讽刺轻蔑,就好像他是条狗。心中一霎时涌出强烈的恨意,都是他,他好好的妻子全让他毁了!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他一定要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