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了。”邵七等得不耐烦,一把拧住他的胳膊,来蘸印泥。
习武之人,手劲大得惊人,计延宗疼得头上冒了冷汗,满腹智谋此时比不过一身蛮力,然而想用强逼他?他也从不是什么软骨头!拼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口中威吓:“我是朝廷命官,你敢对我动手,立刻就是牢狱之灾!”
咯嘣一声,骨头一声脆响,手指怪异地扭过去,不知是错位还是断折,计延宗疼得钻心,又死死忍住不肯求饶,看见邵七平淡的神色:“报官?那也得你有命走出这个大门才行。”
嗤一声,元贞在笑,对着邵七:“你就这点本事?要是用强就能解决,还轮得到你动手?”
又见明雪霁红着脸,拉元贞的袖子:“你别这样。”
心里又酸又怒,连疼都不觉得了。当着他的面,她竟敢这样跟别的男人亲近?他才是她的丈夫!
邵七忽地松了手,计延宗踉踉跄跄往明雪霁跟前去,伸手拉扯:“我还没说休了你,你怎么敢跟他……”
话没说完,元贞又是一脚,计延宗飞起来重重摔在地上,噗一声吐出一大口血,再没力气爬起来。
邵七走到房梁下,拽掉明睿嘴里的抹布:“你说这婚,离不离?”
“离,离!”明睿嘶哑着嗓子,手腕被麻绳勒出深深两道青紫,这会子无论他说什么都答应,“我给大姑娘做主,离!大侄子,我真受不住了,你放我下来行不行?求你了。”
邵七笑了下:“计延宗不肯,怎么离?”
“他不肯也没用,当初定亲的是素心,他跟大姑娘根本没有媒聘,这婚本来就不算数!”嘴巴一松开,越发觉得疼得要死,明睿喘着气,“大侄子求你了,放我下来,大姑娘你行行好,你跟他说说,放我下来成不成?”
明雪霁一言不发,由着邵七又把那块破抹布塞进明睿嘴里,转向计延宗:“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又如何?谁不知道她是我计延宗的妻,便是上公堂评判,只要我不松口,这婚也离不掉。”计延宗吐着血,断断续续说道。
他不离,便是拖,也要拖死她。虽然没有媒聘,但当初他跟明素心定亲时,婚书也只写了明睿之女,只要他一口咬定就是她,便是到了官府,她也还是他的妻。想抛下他跟元贞?做梦。
明雪霁心里一紧,元贞握住了她:“别怕。”
他抚着她的手背,温存安慰的语气,明雪霁心里安定下来,看见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丢给邵七:“看清楚了。”
明雪霁下意识地想凑过去看,又被他拉回怀里,计延宗从地上挣扎着抬头,看见纸上墨色泛旧的婚书二字,这是当初他跟明素心定亲的婚书,几时到了元贞手里?他们拿着这个,要做什么?
邵七匆匆看过,目光停在定亲双方的姓氏上:计清之子,明睿之女。瞬间明白了元贞的意思。原来如此。
拿着婚书:“计清是谁?计清之子,又是谁?”
计延宗极力想要起身,又爬不起来:“住口,先父的名讳,岂是你随便乱叫的?”
嗤一声笑,元贞懒洋洋的插了一句:“你早就给别人做了儿子,计清几时是你爹?”
计延宗一下子涨红了脸。羞耻,愤怒,不甘:“就算是过继,血脉也割不断!”
“是么?这婚书是计清儿子的,你不是他儿子,跟你有什么关系?还有这明睿之女,我表妹乃是明仰峰的女儿,跟明睿又有什么关系?”邵七慢慢说着,“什么婚书,废纸而已。”
他丢在地上,踩住了,碾了碾:“凭这个就想诓骗我表妹,计延宗,你简直痴心妄想。今天你就算是死,也得先离了这个婚再去。”
婚书被靴底碾着,皱成一团,计延宗拼命往跟前爬着去拽,又不敢用力,怕给拽破:“你拿来,还给我!”
心里开始发虚,他也清楚律条,姓名都对不上,这婚如何能成?不是没想过重新写婚书,只因为她太老实,从不懂得这些弯弯绕,以至于他内心深处隐约觉得这样不给她倚仗,也许更方便拿捏,谁知如今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从没听过外公能做主的!还给我,不然就上公堂!”
“行啊。”邵七笑了下,“我正要上公堂,浮洲岛邵家,还从不曾怕过谁。”
浮洲岛邵家,难道是邵海?计延宗吃了一惊,他也听过邵海,虽不是王侯,但盘踞一岛,隐隐有海外天子的架势,她竟是邵家的女儿?
“我表妹金尊玉贵,你算个什么东西?”邵七踩着婚书,居高临下,“贪赃犯的儿子,到处认人当爹,你也配!”
心底最见不得光的伤口突然被戳破,血肉模糊,计延宗失去了冷静,疯了也似叫了起来:“你胡说!我父亲不是贪赃犯,他是冤枉的!我迟早会给他昭雪,你们这些污蔑他的人,我要你们都付出代价!”
“是吗?”听见元贞轻蔑的笑,他搂着明雪霁,冷冷瞧着他,“我查过计清的案底,他死得一点儿也不冤,活该极了。贪赃犯生出来的狗屁玩意儿,你也配!”
你也配,你也配。脑袋里嗡嗡作响,从来都是他高高在上,从来都是她配不上他,如今他们却说,他不配。“你胡说,胡说!”计延宗大口喘着气,血沫随着呼吸往外喷。杀人诛心,杀人诛心啊。他夺了她,要了他半条命,如今他还要拿走他剩下半条命,“我爹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
然而自己突然也没了底气,元贞虽然狂傲,却从不打诳语,他说看过案卷,难道父亲真的不是冤案?
多年来支撑着他的信仰突然坍塌了一半,计延宗浑身发软,拽着婚书的手也使不上力气,胳膊突然被拧住了,元贞拽着他蘸了印泥,在和离书末尾,重重按上指印。
红彤彤的手指印,触目惊心。不,不行,他不离,他不离!计延宗拼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可又哪里是元贞的对手?按完一个,又拽着他在第二张按上,随后一脚踢开他。五脏六腑都似被踢碎了,计延宗蜷成一团,看见元贞拿了按着他手印的和离书交给明雪霁,语气温存:“收好,防着万一有变故。”
恨到了极点,凭什么?凭什么!
“计延宗,”邵七开了口,“想告官?我奉陪。”
他脚尖一勾,拈起那张不成模样的婚书:“索性让你死个明白。”
计延宗已经听不见了。手印按了,和离书生了效,她从此,再不是他的妻。
那些温存呢喃的日日夜夜,那些相依为命的一天又一天,寒冬酷暑,添衣加饭,从此再不会有了。瘫在地上,模糊的视线里看见明雪霁接过和离书,她在笑,那样温柔,那样畅快。她骗了他,她早已经不爱她了。
可他从不曾像现在这样,爱着她。
哪怕到这个地步,只要她流露出一丁点回头的意思,他也能忍下耻辱,接纳她。
“簌簌,簌簌。”计延宗喃喃地唤着。没有人理会他,明雪霁她走了,和元贞十指相扣,带着明媚的笑容,跨过门槛。。
连头都不曾回过一次。夫妻三年,镜花水月,她丝毫不曾留恋。计延宗咳着血,蜷缩在地上,她好狠的心肠。
可为什么,他还是这样,想着她。
明雪霁在院子里碰见了明孟元,他急急忙忙拦住:“姐,无论如何不能送父亲去衙门,你我都知道他就是明仰峰,他的罪过最多不过是骗婚而已……”
“骗婚,而已?”明雪霁打断他,“母亲受了那么多年的苦楚,在你嘴里就都是而已吗?”
明孟元结巴了:“都,都是一家人,何况子不言父过,你也好好想想,要是父亲下了大狱,你怎么办,我怎么办?以后还要不要见人?”
“我不在乎,我也不怕见人。”明雪霁平静地说着。她早就不怕了,犯奸也好,有个下狱的父亲也好,她都能熬过去,好好活着。
明孟元眼看说不动她,只得又转向邵七:“表哥,这事得从长计议……”
“没什么可计议的。”邵七抬腿就走。
明孟元呆了呆,忙忙地又追上了:“还有我娘的嫁妆,你都要搜出来是做什么?这是我家,我娘的东西就是我的,你是要拿走吗?也没这个道理吧!”
邵七停住步子:“嫁妆是邵家给我姑姑的,她个人的私产,跟明睿没有一分一毫关系,如今姑姑不在了,自然归邵家处置。”
“那怎么行?”明孟元分辩着,“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我娘的东西,当然是我的!”
邵七神色温和,语气却是冰冷:“明大公子,我已经写信禀明祖父,姑姑所有的嫁妆都归表妹所有,跟你没有半文钱关系。”
明孟元愣住了,眼见他带着明雪霁又往外走,追上去,又被他的手下拦住,气得直跺脚。怎么能这样?他辛辛苦苦,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到头来怎么能什么也没落下!
明雪霁走到门前,车马在门外候着,邵七低头,轻声说道:“妹妹,我住在城东花神庙,你跟我一起过去吧。”
好字还没说出口,已经被元贞拦腰抱起,他紧紧搂着她:“她跟我走。”
第65章
车子往别院驶去, 邵七催着马跟在车旁,明雪霁犹豫着。
她不该跟元贞走的,从前她阖家住在那里,倒没什么, 如今她已经和离, 与元贞非亲非故,再去他的住所, 很不妥当。
然而他根本不容她拒绝, 一把抱她上了车。
窗外,邵七紧紧跟着, 平静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明雪霁知道,他必是顾虑到这点,所以才不肯离开。咣一声,元贞撞上了窗,他沉着脸来抱她:“看他做什么?”
明雪霁躲着,躲不开,车厢明明是宽敞的, 他高大的身量压过来, 顿时又变成逼仄,他抱她在膝上,抚着她的头发,揉得乱了, 他总是这样, 不是弄乱头发, 就是咬个牙印,就好像非要留下一点自己的痕迹才行。
明雪霁窘迫着, 鼓足勇气:“王爷,我不能跟你回去,这不合适。”
王爷。这会子她倒是不你呀我呀叫他了,她娘家人来了,她就跟他这么生疏。带着气恼,元贞紧紧搂住:“有我在,谁敢说什么。”
“可他们心里会说。”明雪霁坚持着,“这样太不妥当,我还是去我表哥那里吧。”
表哥,表哥,在他怀里,还念着表哥吗?元贞一下子沉了脸。
明雪霁能看出他很不高兴,他脾气总是变得太快,时常让她摸不住头脑。然后有些话,即便害怕,也不能不说:“名不正言不顺的,我再过去不合适。”
下巴突然被捏住了,他盯着她,两只眼睛直望到她心里去:“方才大街上那么多人都看见了,还有什么名?”
明雪霁脸上火辣辣的,他果然打的是这个念头!
周遭有片刻寂静,听见外面邵七的马蹄声一声一声,紧紧跟着车轮声,元贞紧紧搂着明雪霁,却还是觉得不实在,不痛快,总觉得一个不留神,她就会跑掉。她到现在,还不曾想过任何跟他有关的将来。揉着她凉凉的头发:“和离了,遂了你的心了,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明雪霁思忖着:“我想先去看看外公和舅舅。”
外公和舅舅。好得很,随便一个没见过的人,都排在他前头。元贞压着情绪:“然后呢?”
明雪霁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然而,她又能跟他说什么呢。犹豫了一下:“然后,好好经营铺子,养活自己。”
所以,还是没有他的事吗。可她躲闪着不肯看他的模样,分明是心虚。元贞捏紧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我呢,你就从来没考虑过我?”
考虑过,又怎样。她这样的人,又怎么敢想跟他得将来。明雪霁垂着眼皮不肯看:“眼下弹劾什么的都是暂时的,王爷将来肯定前途无量。”
她突然被抱下去,丢在角落里。元贞伸着腿挡在边上,天然便是一个小小的监牢,将她牢牢圈住。他冷冷地看着她。
明雪霁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着头不做声。
元贞很生气。暂时的,是说弹劾,还是说他们?她当他是什么,用完就扔的吗。“我再问一遍,我呢?”
他呢。她又怎么敢想任何跟他有关的将来。转过脸不肯看他:“王爷想要我做什么,我,我都答应。”
她和离了,她会报答他。其他的,她不敢想。
耳边听见一声冷笑,他压下来,一直问到脸上:“你是不是觉得,我就只想着那种事?我跟你,就只有那种事?”
脸上火辣辣的,明雪霁垂着眼皮不敢看他。
“还是你觉得,跟我这样,都只是交易?”便是不敢看,余光里还是瞥见他怒气腾腾的脸,薄薄的唇一张一合,毫不留情的言语,“我帮你,你让我睡,就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