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泠鸢透过风扬起的车窗帘子,往外看去,只见烟儿没有沿着一步一步走上去,而是走到几步,就岔开道,往石阶一旁的林子里去了。
她赶紧推开车门,利落地下了马车,往后看见一身素白锦衣的白越正赶来,他衣裳的颜色与雪的颜色融为一体,不认真看,当真看不出来。
他是跟踪烟儿跟踪出经验来了吗?
泠鸢略等了等他,等他走到跟前,两人心照不宣,一句话都不说,悄悄跟在烟儿的身后。
烟儿在林子里左右看了看,最后走上一条小道,小道上被人踩出浅浅的印来,看来是此前这条道也是有人走的,只是人不多。
看烟儿走得很快,应该是很熟悉这条道。
白越跟在烟儿身后,凑近她,附耳道:“大道不走,偏偏要烟儿走小道,那个僧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泠鸢冷笑道:“你尾随人姑娘后面,看着更不像好人。”
“郡王妃,你别骂你自己啊!”
泠鸢挑眉,道:“你猜,我要是告诉烟儿昨晚那男子是我……们……一起安排的,她会怎么看你?”
白越赶紧认怂:“郡王妃,别,我错了,我和烟儿走到今日,容易吗我?我和她才刚刚好了没半天,你别再破坏我们了!”
“好说好说。”
烟儿手上拎着几包干果儿,在林中小道里绕来绕去,最后绕到一处青石板前。
她向四周看了看,没见着人,便蹲下来,捡起地上的石头,锵锵锵,敲着青石板三下,没过半晌,青石板尽头拐角处,便出现一僧人。
这僧人便是法号叫做未然,就是那日递给赵静雁方巾的僧人,也是给陈贵妃讲禅的僧人,。
他身上那件缁素僧衣已经半旧了,脚上的白色靴子比上次看到的要脏很多,看来他是经常穿着这身烟儿给他做的衣服与靴子。
他手上没有拿黑木钵,只拄着一支简单素净的竹苇禅杖,一步一下,敲在青石板上,缓缓走来。
他看到烟儿时,眼底照旧是含着慈悲,多了一些温柔,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缓步走向烟儿,烟儿见着他,快步走向他。
烟儿小跑几步,走到他跟前,将手上的干果儿递给他,道:“给。”
那僧人看了一眼她手上的干果儿,没有伸手去拿,而是缓缓道:“我不是说过么,你的钱得来不容易,到底要省着些,我在这里什么都不缺,住持又待我很好,你不用操心我,自己拿回去吧。”
烟儿却摇摇头,执意要把手中的干果儿往那僧人手里塞,道:“给。”
那僧人有些无奈,接过她手上的干果儿,拎在手里,从自己的衣兜里摸出一个钱袋,递给烟儿,道:“这是住持给我的,说是让我去买经书的,只有几十两银子,你拿着用,我在寒马寺用不着,且我出家人,不存这些俗物。”
烟儿推开他递过来的钱袋,摇摇头,道:“不要。”
那僧人轻叹一口气,执意递到她手上,蹙眉道:“若不拿,以后就不要来找我了。”语气含着薄薄怒意。
烟儿低着头,看了那僧人一眼,怕他真的生气,伸出手拿过他手上的钱袋,小心翼翼地抬眼,问他道:“那我明天还能来么?”
那僧人看她拿了钱,脸色又恢复刚才的和缓,轻轻一笑,摇摇头,道:“明日我虽在寺里,但要讲禅,下了雪,路滑,我看还可能夹着一些雨,路上比往日要滑很多,你别来了,知不知道?”
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像是佛光普照般,和煦温暖,好像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魔力,令人想要亲近,又觉得不该亲近他,否则便亵渎了这位僧人似的。yLcd
第153章 这世道,表亲都能嫁
泠鸢在查他背景时,没见着他的模样还好,就把他当做一令人怀疑的僧人去查,这会子一见着他,心里竟然觉得,自己在背后查他,有一种负罪感。
她不禁内心感叹一声,这个叫做未然的僧人,莫非最擅长的是蛊惑人心?他平时修禅,是不是都是一些如何摄人心的禅?
泠鸢觉得绝对是。
她还有点点想要学。
接着,那僧人对烟儿道:“我陪你走一段路,送你下山去。”
烟儿自是很高兴,小碎步跟在他后面,欢快道:“我昨日又与白越好了。”
她笑得很灿烂,虽然从未见过她在自己面前这么笑过,但白越听到她提起自己,笑得这么开心,心底还是高兴的。
躲在暗处的泠鸢看了一眼身侧的白越,他明显紧张了,呼吸有些急促,大雪天,脸上居然冒出热汗来,看来这个烟儿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动他。
那僧人缓缓往山下走,穿梭过林中枯黄的杂草,脚上一步一步,拄着竹苇禅杖,在前面走,徐徐迈步,听到烟儿这话,笑了笑,淡淡道:“是么?”
烟儿点点头,跟着走在僧人身后,低着头笑了笑,道:“他挺好的。”
僧人回过头看了她一眼,问道;“对你好么?”
烟儿想都没想,点点头,道:“待我很好。”
白越确实待她很好,不管是旁人,还是她自己,都很清楚这一点。
白越自然也是清楚这一点,他听到这话,很是欣慰,至少烟儿知道自己对她好,那么,自己为她所作的种种也就没白费。
那僧人点点头,道:“这就好。”
烟儿又笑道:“他让我不要再接待别的客人了,你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像个孩子似的。”
僧人轻笑一声,道:“男人都是如此的,对你上心些,便都有些孩子气。”
烟儿低下头,怅然道:“但我不知道他能与我这样多久。”
那僧人看着她,安慰道:“能多久便多久,能过一日便过一日。”
“是啊……”烟儿看向远处,长叹一声,道:“我不过是一个女伎,怎么可能与他长久,他可是白越将军呢!”
烟儿是被没为官伎的,即使她真的嫁给了白越,也没办法摆脱乐籍的身份,这个身份,若无意外,会跟着她一辈子,像是梦魇一般,永远都跟着她。
那僧人停了下来,对身后的烟儿道:“莫要强求圆满。”
烟儿低声苦笑:“哪里敢强求,如此便好。”
很苦涩的话,白越听得,都觉得嘴里苦。
他与烟儿,确实如烟儿所言,不能长久,只是白越不愿意去想而已。
烟儿与那个僧人说了一路的话。
烟儿时而笑着,时而忧心,与那位僧人说了一些她在伎馆发生的琐事,几乎是事无巨细,她都说了,那位僧人只是点头,或者笑一笑,或者淡淡应几句,情绪没有什么起伏。
白越从未见过这么能说的烟儿,烟儿在自己跟前的时候,从来就没有如此侃侃而谈,笑着说这么多话。
连鸨母与隔壁酒楼店家来往密切,似有私情这样与她无关的事,烟儿都要和这个僧人说,还说得很欢快。
泠鸢就这么看着白越,看他那张书生白脸上,显出一丝青筋来,鼻翼一呼一吸,喘息厚重,怒目盯着那个僧人的背影,抓着隐藏两人的一堆草垛,攥着着草叶子,抓出了一手的枯草和和着雪的泥。
“就送到这里了。”
那僧人将她送到烟儿雇的马车前,停下来,从袖中取出两串铜钱来,递给那车夫,道:“好生将她送回去,莫要在路上逗留。”yLcd
烟儿迟迟不愿上车,转身对那僧人道:“明天我不能来看你,那我后天能来么?”
那僧人看了一眼烟儿,最后道:“你正月十六再来吧。”
“除夕不行么?除夕晚本就该是家……”
烟儿有些急了,差点就脱口而出,被那僧人凌厉的目光给生生憋了回去,十分委屈地低下头,烟儿知道自己差点说错了话,低声道:“正月十六就正月十六吧。”
那僧人轻声道:“说话谨慎些,有些话,不能说,这是为了你好。”
“可是……”
烟儿抬眼看他时,眼底蓄满了泪水,鼻子都红了,小声抽噎几下,道:“那我什么时候才能……”
那僧人拍拍她脑袋,让她快些上车,道:“慢慢等着吧。”
说完,把烟儿送上了马车,又从袖中取出一些钱来给车夫,对车夫道:“在车里多加一些炭火,别冷着她了。”
那车夫得了钱,满脸都是笑,道:“好说好说!”
接着,便是一幕依依不舍的场景,僧人劝烟儿快走,烟儿掀开车帘子,不舍地看着那僧人,不愿意走,难舍难分后,等得一直躲在后面的泠鸢都不耐烦了。
烟儿的马车终于走了。
为了不让韩老太君与赵静雁久等,泠鸢得赶快走上寒马寺去。
她一路上想着,烟儿与那位僧人的关系,好像很不一般,如此熟识,烟儿对他也是一点都没有防备心,不仅如此,还与他说了这么多话,关于白越的事情,她都说了。
能与一个男人提起另一个男人,还说得这么自然,那个僧人脸上一点都没有生气,听烟儿的语气,也不像是故意刺激那个僧人才说的。
那僧人与烟儿之间相处的氛围,像是多年的旧友,但更加亲密一些,烟儿对那个僧人十分信任。
如此想来,再加上烟儿说什么“除夕晚本就该是家……”这样的话,泠鸢猜测,烟儿与那位僧人的关系,大概是亲人。
亲人……嗯……这样白越应该就放心了吧!
她用手肘推了推一旁心事重重的白越,道:“这下你放心了吧?”
“放心什么?”白越拿着折扇,敲着手心,皱眉道:“烟儿与他如此亲密,什么都和他说,从来不这么对我,我放心什么?”
泠鸢搓着手,哈着热气,跨步往石阶上走,道:“你没听出来么?这两人兴许是亲人。”
白越慢悠悠走在后面,道:“什么亲人?远亲近亲表亲族亲,都是亲人,那个僧人要是他远房的什么亲戚,还青梅竹马怎么办?这世道,表哥哥都能嫁呢!”
第154章 佛:我很灵的
泠鸢道:“你也是太多虑了,烟儿刚才还说你挺好的呢!”
白越道:“她不也说了,我和她不能长久么?”
泠鸢想了想,道:“她这话说得倒是没错,毕竟你们现在的身份,不同以往,烟儿姑娘,我看着她又是个要强的,应该会很在意这一点。”
白越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的抬头,问泠鸢道:“你去寒马寺做什么?”
泠鸢道:“求佛啊!”
“灵不灵哦?”
“别人都说寒马寺还蛮灵的。”
“那我也上去求一求。”
泠鸢加快脚步,白越也快步跟上,两人很快到了寒马寺前,外面飘着雪,人都在大殿内,满是线香燃烧的味道。
韩老太君正与住持说话,听米豆说见着泠鸢了,她一个回头,站在殿内,冲泠鸢招手道:“阿鸢啊,快些来,快些来。”
泠鸢脚下加快,进了大殿内,笑问道:“祖母,你求了不曾?”
韩老太君摇摇头,道:“等着你呢。”拉着她的手,到自己身侧。
老太君又看向她身后的白越,白越恭恭敬敬地给她作揖,道:“见过韩老太君,不知韩老太君近来身子如何啊?”
“好着呢!”韩老太君又拉过白越,看他也是来求佛的,问他道:“小越啊,你这是求什么来了?莫不是求媳妇?”
白越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韩老太君真是好眼力啊!别的都能努力得来,这媳妇啊,求佛都不一定求得来,心累得很呢!”
韩老太君看着他,笑道:“小越这样的人品,要什么媳妇都能得的,哪里像我们家阿离,要不是阿鸢肯委屈嫁给他,他现在还娶不着媳妇呢!”
白越道:“老太君,你这话就太埋汰郡王了,你不知道,郡王在边关时,那可是从来都没缺过献殷勤的女子啊。”yLcd
韩老太君摇摇头,道:“献殷勤的多了去了,你别说,我四十好几的时候,都有人来给我献殷勤,那些人,都做不得数的。”
白越好奇地问道:“老太君,那什么人才做得数啊?”
韩老太君想了想,道:“心里人。”
白越点点头,道:“嗯,在理在理。”
此时,住持上前来,行了佛礼,恭恭敬敬对韩老太君道:“老太君,诸事已经备妥,可以拜佛了。”
韩老太君给那住持回了佛礼,道:“劳烦住持了。”
住持转过身,命人取了四块新的跪褥,又命几个僧人在一侧敲着木鱼,嘴里念着佛语相随。
韩老太君、赵静雁、白越与泠鸢四人跪在佛像前求着心中所念,拜了三拜,才起身。
那住持看着这四人,上前来,韩老太君问道:“不知今日我可否能得我所求啊?”
住持对韩老太君笑道:“老太君心无旁骛,所求之事,定然能成。”又对泠鸢道:“郡王妃心中挂念他事,若要求佛,还得一心才是。”
泠鸢确实在想别的事,这位住持倒是心明眼亮,看得透彻。
住持走到白越跟前,又对白越道:“白将军求佛时,心境浮躁,急功近利,还需平心静气,方可得其所求。”
白越皱眉,这老和尚还是有些能力的,怪道能做这寒马寺的住持。
那住持再对赵静雁道:“赵家三小姐心中执念甚深,郁结于心,不该求佛,该求己。”
赵静雁回了那住持一个佛礼,声音很低,轻声道:“多谢住持!”
韩老太君听住持这一席话,感服道:“住持当真是通透之人啊!怪道外人都说,这寒马寺最为灵验呢!”
那住持一笑,有些自嘲般,道:“老衲不过是善于察言观色罢了,常与达官显贵接触,难免沾染这些世俗的习惯与毛病,实在不足为道。”
韩老太君道:“哪里哪里,住持过谦了,这么大个佛寺,住持能打理得如此规整,很是难得。”
住持淡然一笑,道:“佛门是清净之地,老衲这样的人居于此,实在愧疚万分,忝居住持之位,全因寺中其他同门不愿理这世间凡俗之事,老衲才疏学浅,修不得高深佛法,便理一理这寺中之事,替同门分忧罢了。”
泠鸢笑道:“住持如此坦然,不拘泥于那些书中的佛道,我倒觉得恰恰与佛相近了。”
“郡王妃莫要折煞老衲了。”
住持客气一番后,领着四人往大殿的偏殿去,偏殿处有几位高僧在敲着木鱼,念着佛经。
韩老太君要听禅礼佛,白越不听,自己先走出殿外,剩下的泠鸢也坐不住,陪着韩老太君只坐了一刻钟,就悄悄起身,把赵静雁也一并拉了出来。
带赵静雁来,是为了让她去见见那位叫做未然的僧人的。
拉着赵静雁走到外面后,泠鸢便借故走到别处去,道:“雁妹妹,你自己到处走走吧,我去别处逛逛。”
赵静雁点点头,道:“是。”
寒马寺竹林深处的某处草垛后。
白越蹲在后面,双手抱着膝,往那竹林中的水边看去,问道:“诶,你说她就在水边等,能等得来那个僧人吗?那僧人又不是河神。”
泠鸢也蹲在一旁,手抱着膝,越过草垛,探头探脑的,道:“若是她等不来,我就只能去问问住持,把那僧人给亲自请出来。”
白越道:“你当真觉得这个僧人能治好她的病?”
泠鸢道:“万一呢!试一试又不花钱。”
白越哆哆嗦嗦,搓了搓自己的手臂,道:“你不觉得这里有点冷吗!不花钱但伤了身体也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