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得都是民生问题。
殿中并排而立的九个人都是一路过关斩将,在万千人的厮杀中一直保留到最后的人,每个人作答时都胸有沟壑,文采飞扬,侃侃而谈,谁也不输给谁。
殿中一时间精彩绝伦,宏正帝也听得入了神,许久没有咳嗽了。
可到沈言之回答一个已经被答得翻出花样不能再翻的问题时,众人还是被惊艳到了。
宏正帝立马带头击掌高呼:“好!好!”
一旁的太子对沈言之露出赞许的眼神,然后又在宏正帝身边讲了许多好话。
长公主也十分满意沈言之的回答。
那群自视甚高的人,听了沈言之的作答,也不得不违心地承认天外有天,纷纷打了退堂鼓,料定他肯定就是这届的状元郎。
最后是谢谨行作答。
殿试是云集了多届举子的选举,这九人中就不乏有以往各届的解元郎,所以谢谨行的解元郎身份就显得没那么耀眼。
前面有那么多佼佼者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加之沈言之那番让人惊艳的言论,所有人都没对这位站在人群中一直很安静,还缺指的新一届解元郎抱有期待。
殿试是综合能力的体现,哪怕前面的试考得多好,往届殿试落选的人也不少见。
可当谢谨行作答,简单利索只答了几个字。
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长篇大论的时候,他却抿唇不语,并且揖手道:“学生回答完毕。”
可当所有人回味他刚刚点出的几个字,却犹如被雷击中。
对啊!解决问题的办法明明可以如此简单利索,而且这也是最有效最便捷的处理方式,所有人回味完他的答案后恍然大悟,忽然觉得复杂的问题经他一梳理,竟变得如此简单,而且一眼可窥底,还能引申至其他同类的问题。
仿佛复杂的东西在大家眼里慢慢呈现出简单的脉络,大家都在事后震叹,为什么如此简单的问题,自己当初愣是没有想到,就不由对面前这位沉默冷敛的年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些人的学问得千锤万炼,可有些人是天生带有慧眼的智者,他们透过表象看透许多世间万理,人心险恶,从而运筹帷幄,像一匹孤狼。
毫无疑问地,谢谨行成为了这届宏正皇帝钦点的状元郎,沈言之也只能屈居其二,成了榜眼。
第55章
“状元郎, 恭喜。”
穿上了大红官袍,沈言之在马下微笑给谢谨行道贺,公子儒雅, 眼里都是欣赏,看不出丝毫因为落败而生出的不甘。
谢谨行淡然看了他一眼, 由于状元游街不能戴眼罩, 长长的鬓发盖住了他左边的蓝眸。
他冷淡道:“沈言之,我劝你做事适可而止。”
“状元郎在说什么?”沈言之笑道。
状元打马游街,身后是榜眼探花随行, 万人空巷, 掷花投果,街上人多得, 马儿走都走不动。
谢谨行捂紧腹部未曾愈合的伤, 咳嗽了几下,此刻他只想赶紧游完街回去找谢珥。
因为她在他赴考前的答应,让他头脑昏沉如今,到这一刻, 他依旧抱有侥幸, 希望事情顺利, 自己能马上回谢府迎娶, 沈言之的事是自己猜错了。
可惜马儿还没走到长街的一半, 就有太子的人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前来驱散人群, 把他从马头上抓捕下来。
太监当街宣读圣上谕旨。
就在一刻之前,他才刚刚从这条街起始的地方接下圣旨,喜获赐封和打马游街, 万民喜乐围观。
可到了中道的时候, 却有圣旨下来, 立刻取消他状元身份,并且被贬身份,取消从此以后一切科举考试,收入大牢听候发落。
就这样,从满街盛誉,满口尊崇喜欢,到看他的目光渐渐放冷,各种不耻和厌恶。
谢谨行早已看透这些,所以他从来没有把别人对他的喜欢放在心上,唯独只对一人不同。
“沈言之,你赢了。”
谢谨行冷嗤道。
前来重新封点状元和榜眼探花三甲的圣旨被围堵在半路。
沈言之依旧装糊涂笑道:“你说什么?”
可等谢谨行狼狈地被人抓走后,他温润的脸庞瞬即松了下来,袖口的位置早已被他手汗弄湿揉皱。
想起上辈子那个又疯又狠辣,可怕的大奸宦谢谨行。
“不,我只险胜,倘若不是上天眷顾让我重来一次,又怎么能抓住你的弱点?”
然后,他仿佛没看见自己似的,“要怪,就怪自己放任这个弱点存在吧...”
•
科考消息传到谢珥耳中时,今届的新科状元同上辈子记忆里一样,仍是沈言之。
谢谨行被除名,并且打入了监牢,永远不得以举子身份入考。
此桩事件情势恶劣 ,谢谨行谋杀家中嫡子,而且还是长公主嫡外孙,更有其嫡母上书严惩。
这样的案件,当判处秋后处斩,但由于其罪犯乃新科举子,熟知律例犯罪,乃罪加一等,太子当则下令即日推出午门处决。
监牢中,看守罪犯的狱卒看见谢谨行一身状元袍,被关进来后,依旧沉静冷持盘坐牢中的模样,不禁耻笑:
“瞧,这就是所谓新科状元,竟是个弑杀手足的杀人狂魔。”
其中一个狱卒朝他吐了一口口水,带着黄绿色浓痰的口水粘结在他头发上,可谢谨行始终低着眸,不发一言。
“呸!渣滓!败类!畜生不如!”
上辈子大奸宦谢谨行也有无数人骂过他是败类,畜生不如,但大多只敢偷偷在背后骂,若敢被他听去半分,大概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而这辈子谢谨行什么也没做,只是他还不够强大,就能被人如此踩在地上羞辱。
但他一点也不焦急,安静地坐在狱中等待。
果然,等下一个狱卒进去往他饭菜里倒屎尿时,被一只光滑的手一把揪住。
回头看见了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画着精致妆容,笑嘻嘻地望着他。
“他是我东厂的人,事发当天,他在帮我东厂办事去了,去上报给你们大人,太子那边,咱家也在通知了。”
“曹...曹公公...”狱卒先前办案时有幸同东厂督主见过一面,所以认得曹永。
“还没听明白吗?他没杀人...”曹永依旧在笑,可是下一刻,却突然冷了脸,握紧狱卒的手用力,只听“喀”一声,狱卒腕骨似乎被握碎,直痛呼大叫。
“还不放人?”
不一会儿,大理寺主审这件案子的赵大人来了,太子也在,怕端阳郡主情绪激动被瞒着,只有谢景天来了,谢珥哭着苦苦哀求,只能在庭外的地方偷偷看。
谢谨行一身绯红官袍,即将路过人群的时候,他朝一旁解押他的狱卒借梳子。
狱卒皱眉,本不想理睬他,但一想到曹公公说那是他的人,便只好找人去借了把木梳给他。
明明是才华斐然、有大好前途的状元郎,本来这一袭绯红官袍在身上,何等的风姿绰约、高洁傲岸。
他本来明明也可以好像她喜欢的那种男子一样,打马走到她面前。
谢谨行用木梳把披散的头发梳起梳整齐,又理了理衣袍,正了正襟,才再次被狱卒押着,从绿衣姑娘身边经过。
那些狱卒想骂他屁事多,无奈因为曹永出面了,他只得把话咽下去。
谢珥这次没有哭,他经过她身旁时,藏在袖内的手指都是抖的,她叫了他一声:
“哥哥。”
可谢谨行由始至终没有勇气看她一眼,只在袖内掐着拳头,目不斜视地经过。
谢珥终于看见他这身被钦点状元的模样,要是他这身装束打马游街,她只要闭上眼睛想想当时的场景,结合上辈子看见沈言之游街的情形,就能大概想出是个怎样的画面。
哥哥他模样比沈言之俊逸,身上偏冷的气质让他撑起这身官袍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禁欲味道,街上年轻女郎看见哥哥这样的,定然会心动,会给他掷花投果的吧?
只可惜...
案件被调出重审,东厂厂督曹永现身,证明了谢谨行案发当日在帮东厂办事,而且,他那柄时常佩戴的佩剑也找到了,同现场找到的凶器一比对,经制造它的兵器铸造师一辨认,验明了案发现场拾到的剑,并非谢谨行所有的,曹公公手里的这把才是。
谢谨行始终安静地跪在堂中,低眸不看一人。
他虽然是跪着,可他浑身散发的那股子气势,莫名让在场的人都感到惊怯。
谢迟被杀那天,他确实是离开了贡院,去帮东厂办事。
不是非办不可的事,只是要处理的是事关到将军府安危,有人在朝中暗暗对准将军府,要是谢珥已经离府,同谢家再无瓜葛,他也是懒得再理,只是现下的情形他不能确保,所以才不得不跑一转。
打自谢珥问过那句“可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后,他连做任务都要调查清楚对方是不是坏人才敢杀,坏人的家眷他也会偷偷给她们银钱过活,为此他也已经许久没有杀人了。
那天他离开后,贡院大堂便走水了,院内所有人都出来扑火,只有谢谨行所在的房间,被几个人在外头拦守着,本来他这个人生性寡清,住得就离别人偏,当日有人拦守那里,显然是不让谢谨行得知走水的消息,然后又在扑灭火势之后,人群中掀起了谢家解元郎于失火之时私自跑出贡院的言论,制造他的离场证据。
谢谨行早就料到了这是一场专门针对他的局,只是他没想到对方竟然那么狠,把谢迟杀了。
他知道他的存在对曹永有用,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只是,对方狠就狠在...竟拿谢珥要挟他。
从谢迟院子收缴上来的一堆物件中,他早就看见了那只当日在谢珥阁楼随手拿来擦血的百吉纹罗袜。
罗袜的款式不特别,可材质是独一无二,谢珥自己织制的。
那天他拿走了她的是左袜,而那堆杂乱物证中出现的却是右袜。
如果他那天没有把罗袜洗干净还给她,他兴许也不会如此怕。
他的尔尔不能有一丁点牵涉此事的风险。
于是,当堂中赵大人即将敲响堂木,下令暂缓谢谨行死刑,此事还得另外再查时,堂下一直沉默的男子出声了:
“不,大人,我认罪。”
“谢迟,就是我杀的。”
此言一出,惊了四座。
“曹公公是被我骗了,其实我办完事后又折回谢府。”
“我是身份卑微的庶子,在谢府,我同嫡弟积怨已深,所有人都知道。”
“案发之前,我曾看他不顺,把他打个半死,事后我想想还不解气,所以科考完回去把他杀了。”
他冷冰冰地说着这些,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在场包括主审官在内为之胆寒惊颤。
竟有如此残忍心狠,连年幼的手足同胞都杀害的人,且他虽然在认罪,语气里却全无认错的态度。
谢景天气得双眼血红,当场就想扑过去杀他,“你!我竟然看错你了!你娘说得没错!你是个畜生!我...我后悔了...”
谢谨行一袭绯红状元袍,头发梳得熨帖,一丝不苟,几绺散落的鬓发盖住了黯淡的蓝眸,依旧跪得端正,腰骨挺直。
只有旁坐的曹永一副恨铁不成的样子,忿忿拂袖走了。
重新被锁回大牢中,这次曹公公也对他放弃了,狱卒们就更加变本加厉地奚落他,把粪水全浇到他这个大牢里。
“状元郎是吧,弑杀嫡弟,只配吃粪!”
说着,又把那碗牢饭撒在了粪水之上,“有本事吃呀,你吃了它,我们就对你少点用刑。”
有人进牢,想把他往粪水上的馊饭里按,结果年轻男人一个凌厉的眼神,吓得他不敢往前。
“你...你敢对我怎样,小心...小心我去告你...”那狱卒嚣张道。
“我已经认罪了,你们凭什么对我用刑。”
男子青丝半垂,眼睛往上看时也有一种睥睨之态,吓得他们顿住不敢往前。
“你们在做什么,去呀,他敢公然对官差不敬,本来就要用刑的,去...把刑具拿来,我看他还敢不敢拽!”
那狱卒又朝外嚷道。
可是没等刑具拿来,谢谨行闭目朝指缝间发出碎石,那些试探着欲靠近的狱卒纷纷摔跌滑倒在粪水中,哀叫着,爬都爬不起来。
重新审讯那天谢珥就在堂外,谢景天一脸悲愤欲杀人的样子出来,一见了谢珥,随即叫道:“我就当没养过这种畜生!!”
谢珥不得不拎起裙摆跟上,不断地回头想看谢谨行,但那天犯人迟迟没从堂中押出,谢珥只得先随将军回去。
府中原本摆放得满满的一百多箱聘礼被谢景天全部扔出了谢府后巷,一时间,前来争抢的人争得头破血流。
谢珥也不能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们扔。
“县主,真是没想到,行公子这人这么可怕,幸好你没嫁,奴婢打嘴,再也不说让你嫁给他的话了。”
前些日子还劝谢珥嫁给谢谨行不失为一条好退路的翠枝,立马就转了态度。
第85章
“翠枝, 他不可能杀迟哥的...”谢珥抱膝呆呆地坐在门槛上,望着廊庑之外阴沉的天。
“县主!奴婢就不明白了!迟哥是你曾经的弟弟,他虽然顽劣了些, 但是罪不至死,如今被残忍杀害, 县主你怎么还能帮杀人凶手说话呢?”
那天谢迟扑过来夺了刀匕刺向她那会, 看得出是真的铁了心要刺死她的,这事她没有同翠枝说。
“我就是...觉得他不会啊...”谢珥有些怔怔。
翠枝一副后怕的样子,“迟哥是谁杀的, 说真的, 奴婢不关心,奴婢真正关心的, 是县主你, 县主你清醒些,要是你嫁给这样可怕的人,还真不知道哪天会得罪了他,被他杀死的!”
翠枝只是担心她家主子辨不清人心吃了亏, 之后她看谢珥一副恹恹的样子, 连忙哄她, 也不再提这个了。
谢珥始终记得, 那天她去抓他的手, 同他说等他高中回来娶她出去, 然后,他就一下子敛了周身的戾气,像头为了靠近她, 甘心情愿拔掉身上尖刺的野兽。
他回握住她手的那刻, 回眸过来看她, 她看见了藏在他鬓发下的蓝眸,闪着坚定真诚的光。
那一刻她就有预感,哥哥他不会杀迟哥的。
可刚刚面对从审堂出来,谢景天恼怒的眼神,翠枝不解的目光,她很是苦恼,是她太天真,是她错了吗?可她是真的感觉到,他不会杀迟哥啊,谁会在杀人前,还狠狠踹迟哥那一脚,与他交恶增加自己嫌疑啊,上辈子杀人嚣张的谢谨行,也不会那样做啊...
谢珥在府中终日恹恹,沈言之曾来看过她一次。
翠枝见新科状元郎来看谢珥,很是高兴,对他越发殷勤。
谢府唯一男嗣没了,沈言之以后自然重新成为谢府承嗣的人选,县主嫁了他,就能永远留在谢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