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躺着,把眼罩取下,夜里幽蓝的眸子专注地看着那边挑灯夜读的姑娘,一刻也挪不开目光。
如果以后每个夜里都有她在,他往后余生都能忍住不睡。
戌时一到,姑娘呼吸渐沉,眼皮交架,头缓缓下坠,就在束绑她辫子的系绳即将扯动她头皮之际,身后一只大手一下托住她的头。
随后,她的辫子被放了下来,她人被抱了起来,放到身后的矮榻躺好。
帮她盖好被子,他没忍住,轻轻吻向姑娘紧蹙的眉尖,却在他唇即将碰触到眉毛的一刻停下,克制地收了回来,把她伸出外面的手放回被子内。
起身走向案几。
天亮之时,谢珥已经被重新放回案几上趴着睡,她身上加盖了被子。
“不好了,我怎么睡着了!”姑娘惊醒抹了抹嘴边的墨水,糊了满腮。
“绳子...绳子都被我扯断,我竟然也没醒过来?这睡得也太沉了吧?”
她惊讶地站起看着上面被扯断的绳子。
可当她转头一看,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把文集的内容全部整理出来了。
她又一次惊道:“这...这不是我写的吧...”
可是仔细一看,似乎还真是自己的字迹。
谢谨行披衣从榻边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文稿,“辛苦了,你快些下去寝室补补觉吧。”
可已然睡足觉的姑娘此时精神饱满得很,一点也不困:“......”
春闱的日子渐近,谢府里的氛围也越紧张。
每日出府采买的下人都得由天煞营的人跟随着,谢将军每日上朝,留在府里的端阳郡主被十几个杀手看顾着,他不能对长公主说,也不能对任何人说,而谢景天其实内心还是相信谢谨行的,也没打算说出去。
转眼就到了考试前夜。
谢珥紧张得一整晚失眠了。
“哥哥,你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漏的?我立马让翠枝补上。”
谢谨行昨夜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失眠的姑娘睡着,出外收集情报,飞鹰告诉他,越北情况有些不对,康王有可能已经知道,天煞营只剩个架子,已经不再对他们有所防备了。
“康王远在千里之外,瑞亲王已经被囚禁在宫中,也不知道是谁给他报的信,难道瑞亲王还给他留了线眼不成?”
“是沈言之。”谢谨行淡淡道,异常沉静,仿佛事情的暴露对他而言不痛不痒似的。
飞鹰这个一向冷静的杀手却皱了皱眉,因情绪激动咳出一口血,扶紧肩膀踉跄了一步,“指挥使可有破解之法?”
经过与瑞亲王全面拼杀,剩下来的杀手不是老弱当时不能上场,便是同飞鹰这样的,内里受了很重的伤平日还得装作没事一样。
“没有破解之法。”谢谨行道。
“全都准备妥善了,没有遗漏的,尔尔,不要紧张,我会考好的,回去能睡得下觉吗?”
谢谨行回转过身看谢珥,伸手按了按她因为昨夜失眠而浮肿的眼睑,“考试统共三场,每场三天,要这样下去,我回来,你眼睛就肿成大馒头了。”
他这面无表情开的玩笑,不由让谢珥“噗嗤”一笑。
“嗯呢,听起来好像挺糟糕的,好啦,既然哥哥信心满满说会考好,那我也回去安安心心睡个好觉啦。”
男子戴上眼罩,长发覆额,露出的灰眸噙着柔情,手揉揉姑娘的额发,“嗯。”
就在谢珥即将把他送出院子时,廊道上突然传来小顽童嚣张结巴的声音:“就就就是她!这这这个就是不不要脸的女人!没没没成成亲把把男人带带回家的荡`妇!勾勾搭兄兄长的淫淫淫...”
谢迟带着一群悄悄在外结识的地痞,本打算给他嫡亲的姐姐受的屈辱讨回来,以为这个时候,那位可怕的兄长该出发考科举的,不料却撞了个正。
这些玩伴是他每日趁着乳娘带他去城西做治疗看顾不到溜出去结识的,本来府中这些日子被看守得死死的,可是昨夜不知为何,端阳郡主好好地发了疯,抓了鞭子去后门见人就打,趁着混乱,一群小地痞溜了进来找他玩,一直被谢迟藏在府中待到今儿早上。
谢谨行回头,眸里淬了冰,冷然扫视了眼谢迟。
谢迟吓得噤声,但想起自己在小伙伴面前,不愿丢了面子,于是硬着头皮迎视。
“迟哥,谁教你如此说话的?”未等谢谨行发言,谢珥就率先皱了眉。
少女粉颊嫣唇,脸上不施脂黛却明净动人,尤其生气的模样更是漂亮得不行,那些被谢迟带来的不良少年看了她一眼,就不由看愣,脸红了起来。
“虎虎虎虎哥,你你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你你打她,替替替我姐姐出出气、”
小鬼把其中一个长得牛高马大的地痞少年拉了近前,还往他手里塞了一把刀。
“你你你不是杀杀过人吗?快快快把这这个囚囚困我们的坏坏人...打打死这淫淫`妇...”
被塞入刀的地痞少年在看见少女身后的谢谨行朝他投来冰冷的眼神时,不自觉发怵。
这些少年是终日溜达在城内城外,偶尔靠抢掠为生的,那地痞少年夸大口说自己杀过人,可以帮他解决他讨厌的人,其实只是夸夸其谈,谁知谢迟那有钱人傻的小子竟真的相信,还给了他许多银子。
本今天也是想来坑坑他银子罢了,谁知谢迟那个脑袋有问题的,连刀也准备了。
谢珥看着曾经的弟弟这副令人寒心的嘴脸,也气得浑身发抖。
“谢迟!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这些人是谁?他们为何可以进来的?”
由于谢珥在偷偷送谢谨行,所以她挑的偏僻的角落,又是一大早上,天灰蒙蒙,翠枝都在外面帮她看着不让人靠近,只是这些小子显然是翻墙进的院子,翠枝都没有察觉。
“你你你...你这个勾勾搭兄兄长的淫`妇!!”谢迟指着她大骂。
“你们敢乱来,我就要叫人了。”谢珥一点也不怕他们,怕谢谨行来不及去考场,叮嘱他快走,自己往游廊边捡了个破铜锣,一步一步逼近那些不良少年。
那些少年是来坑钱的,自然不愿惹祸上身,谢珥一眼就看明白了,所以当她威胁着要敲响铜锣时,那些少年吓得刀都掉了,步步紧退。
“哥哥,你快走!考试要来不及了!”少女踩住了地上的刀,生怕他迟了,不忘向后催促,对他笑,“迟哥这里我会处理的,郡主和将军不会放纵他,翠枝她们在外边,你就别担心了。”
谢迟已经受够了这个假嫡姐平日在府里耀武扬威的样子,永远只要有她在,爹娘就觉得他不够懂事,只会心疼这个假姐姐,可偏偏这个看起来冷清好看的姐姐,不会喜欢他这种不懂事的小结巴。
凭什么每个人都必须给她让道?他的亲姐姐为她而遭受爹娘责罚,昨日还在抱着自己哭,她明明是个假的,爹娘到现在还是偏帮她,连他结识的这些混混看见她就慌了神,不敢伤她...
谢迟恨得小脸涨红,不顾一切从那群不良少年身后跑出来,从谢珥脚下拔出了刀,往上捅去...
说时迟那时快,谢谨行像一道飓风一样,一下挡到了谢珥面前,单手用力握紧小孩握刀的手腕,扭了一下。
谢迟痛得脸蛋发白,“啊”一声惨叫出来,随即被一脚踹倒在地,用力碾着他胸膛。
还不到七岁的孩子滚到地上,喷出一口污血。
上方用力碾踩他的男子脸阴沉得可怕,“我,杀了你!”
第85章
谢珥见状连忙上前握紧谢谨行的手。
“哥哥!你今天要考试, 千万不要为了他耽误你考试了!!”
谢珥握紧他手腕,能感觉得出男子腕部肌肉绷得很紧,蓄发的力量也很强, 很可能一拳打下去,身下的小屁孩瞬间就能咽气。
她不同情谢迟, 这个小孩虽然承载着谢府一整个希望诞生, 当初他出生时谢珥抱过他,当时她觉得小小的孩子手心温软,很是喜欢这个弟弟, 后来回京后, 本以为能跟弟弟好好相处,自己也一次又一次去包容, 去教导。
不料自己不在这几年, 郡主娘自己身体也不算好,所有人只对他一味地纵容,最后把他宠成了坏孩子。
她试图去教过,好声好气, 但每次他都拿东西砸她。
“哥哥, 你再踩, 他就真的要死了...你不能, 脏了自己的手...迟哥他需要教育, 这次郡主和将军不会那么容易放他了...”
谢珥一边握他的手, 一边紧张地劝着,上辈子大奸宦谢谨行一言不合就能用手扼死一个权臣,眼都不带眨的, 她知道他骨子里有股疯狂劲, 上辈子她害怕他, 但他从来没有伤过她,甚至为她而死,这辈子她也不能看着他行差踏错。
杀了谢迟,成了杀亲弟的人犯,别说取消科举资格,杀人是要填命的,这辈子就要完了。
“哥哥,你冷静些...我也并没有受伤啊,刚刚那一下,我能躲开的...”谢珥额上的汗都泌了出来,
“哥哥,你快去考试啊...我等着你高中那天,娶我出去呢...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呀...”
少女不知该如何劝说了,便随口一提他先前说好娶她,带她出府的约定。
谁知谢谨行一听,绷紧鼓起的咬肌一点点松开,踩在谢迟小小胸膛的脚也抬了起来,有粗茧的大手一点点回握谢珥莹白的小手,最后用力包裹住。
周围的地痞少年早已吓坏了,瘫坐在地。
他们都看见什么了?他们看见兄妹相恋有悖人伦的人,被识破了,欲杀了亲弟灭口。
谢谨行本来也没想在明处杀人,只是当时看见有人对谢珥起了杀心,他没忍住要给他个教训,被谢珥劝下后,翠枝等人听见声音也陆续赶来了。
天色微明,草地上露水未干,一看这明晰无云的天空,就知道今日会是个晴天。
地痞少年被翠枝喊护院抓了起来,谢迟也被人匆匆送去正院找大夫救治。
“我不是谢迟的亲姐姐,是收养回来的,小时候抱错了知道吗?我们没有有悖人`伦兄妹相恋,也不是真的成亲,你们出去了别乱说话,不然我就找许多人...”
少女学谢谨行装阴沉,然而长得过于纯,过于好看,反倒有种学虎不成反类猫的憨态。
炸毛猫儿奶凶地蹲地上警告几个小地痞道:“找许多人把你们的恶行唱得街知巷闻,让官府来抓你们!”
地痞少年们吓得连忙点点头。
谢谨行眼神深沉地看着地上蹲着的少女。
刚刚她被那些人围着,谢迟骂她勾`引兄长的时候,她显然小脸上有些微苍白,又羞又怒。
他这种人向来不在意世俗不在意眼光,可他这位乖巧的妹妹不是啊。
所以,哪怕他们不是真的兄妹,日后若被人看见他们在一起,光是流言蜚语就够让她难过的吧?
就在谢谨行出神间,姑娘已经来到他身边,推着他的身体往矮墙边,“哥哥你快爬墙走啊,梯子都给你备好了,快去考试要迟到了!”
好吧...他们现在确实是要爬墙走出去的关系。
谢谨行没用她准备的梯子,翻身一跃飞出了墙。
临赶赴考场之前,谢谨行在谢府外匆忙召来了飞鹰,叮嘱道:“去查查昨晚的事,多派些人看紧琉璃院,必要时...往别的地方调人,定要保证县主安全。”
如今这种随时可能三面受敌的情况,要调派人手是十分艰难的,更何况大家伤的伤,也连夜守着将军府那么多天,人手奇缺,快要撑不住了。
天煞营向来任务必达,飞鹰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还有那几个小地痞,盯着他们,别让他们乱说话,必要时...”他想说杀了灭口,可终于还是改口:“抓了关起来。”
春闱考试九天,这九天时间考生都不得步出考场半步,必须待在狭小的小间里,直到完成考试交卷。
春闱之后,要么一朝成龙,金銮大殿上魁星点斗,状元簪花,再不然落第的,也能凭举子身份入仕各县各州,勤勤恳恳,等待晋升,总归这两个去处。
谢珥深知谢谨行的能力,他文章里透露出的才华横溢,早不是上辈子“目不识丁”的奸宦,她期盼他能高中,一身红袍游街,在百姓殷切的期盼下,能让他这辈子当个有抱负的好官。
总归得离上辈子的路越远越好。
谢迟被打重伤,正院那边都急晕了。
大夫被天煞营的人带进府中救治,端阳郡主病发严重,日日逮着丫鬟婆子砍,说是要砍死谢谨行那畜生,可大半时间还是清醒的,就扑过去抱紧谢迟,求大夫尽心尽力救治。
谢珥也想去看,可郡主早已下令不让她踏出琉璃院,就没能去成,不过也不时让丫鬟打探那边消息,把琉璃院的药都拿过去。
第八天的时候,听说谢迟恢复良好,已经可以下床了。
谢珥安下了心,专心等待春闱消息。
春闱结束后两三天,三月初一进行殿试,期间这几天,考生可以随意走动,但大部分会选择待在贡院静待消息。
二月末最后一天,谢谨行从贡院离开,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三月初一太监抬了轿子前来请人,谢谨行和沈言之都受诏被带进了宫。
谢珥得知谢谨行已经应召入宫的消息,紧张地在屋里来回踱步,她让人一有消息就立马汇报。
过了会儿,有个婢子跑得满头大汗,神经慌张地进院来。
“这么快?”谢珥惊讶地看了看日晷,距离进宫还不到一个时辰。
可那婢子走近,却道:“行公子昨夜弑杀亲弟,郡主嘱人偷偷出去报了官,还要上禀宫中,让所有人都过去。”
谢珥得以解禁从琉璃院出去,前往前院的时候,天煞营的暗卫早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围得密密扎扎的五城兵马司的人。
端阳郡主双眸泛红,仿似失神一般坐在人群中,谢景天在旁揽着她。
谢月菀也一副不敢置信的惊讶模样。
再往人群中走,旁边的仆妇看见谢珥,往旁让出一些地方来。
然后,谢珥看见了久违的黑布。
上辈子谢谨行迫不得已要在她面前弑杀臣子时,会先盖一块黑布,然后在黑布下让人虐杀。
这样,溅出的血肉即便糊在布上,也看不见,不会吓着她。
“迟哥他被人杀死了,手段残忍,是你那好哥哥杀的!”
谢月菀语带讥诮道。
衙门的仵作前来验尸,让所有人退避,谢珥被旁边的婢仆拉着往后,就看了那么一眼。
那一眼,让无数人忍不住恶心作呕。
凶器是在迟哥院子的花坛里找到的,一柄断掉的剑,剑柄同那天谢谨行身上佩带的一模一样。许是作案时太着急,逃走时掉在那里的。
此时,金銮大殿之上。
宏正皇帝看来脸色好了些,今天被太监搀扶着,也坐到了大殿上,坐在他左边的是太子,右边则是辅政长公主。
今日由内阁中公认最有学识的文渊阁大学士为首,组织各殿阁学士,对这九个从全国万千考生中选□□的佼佼者进行轮番问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