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枝天真,没有想过如果谢府唯一的嫡子没了,作为义子是怎么也得娶谢府真正的嫡女来传嗣的。
“县主她在里面。”翠枝欣喜地给沈言之带路。
谢珥看见沈言之的时候,有些惛惛然,不愿搭理。
“尔尔,我在大理寺认识些人,会尽量打点,不让行弟太痛苦的。”
沈言之撩了撩袍,弯腰蹲到谢珥跟前,把她当小姑娘哄,翠枝一见脸都红了,抿笑识趣地退了出去。
“我知道行弟同你感情好,他出了事你难过,但你仔细想想,他是真的杀人了,杀的还是自己年幼的嫡弟。”
“我从宫中一出来,就听衙门的人说,行凶者用一张黑布作遮挡,显然极厌看见血迹,黑布之下剜肉剔骨,手段残忍,还自欺欺人地以为一张黑布能掩盖一切。”
沈言之在默默向谢珥强调着熟悉的作案手法,和黑布。
谢珥听着听着,不由转头看向了他。
公子温润如玉,看似真的在关心她,可谢珥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洪水猛兽,袖下拳头瑟瑟抖动起来。
上辈子大奸宦谢谨行也不是一朝杀人就用黑布的,一开始是肆无忌惮地杀,后来一次无意被她看见,吓晕过去后,他开始用了白布覆着底下杀,血染白布,后来谢珥一看见白布就呕心,谢谨行才换成不管血水怎么溅都看不出来的黑布。
因此外面的人都把这种特殊的杀人方式当作大奸宦的个人嗜好。
这辈子谁又会知道这些,还误解了黑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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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牢狱中。
谢谨行依旧保持着关进来时的坐姿,端端正正地坐着。
外头守着的几个狱卒早已被倒在地上醉生梦死,有飞镖从天窗射入,他薄薄的眼皮往上一掀,徒手接住了飞镖。
飞镖上绑有带暗号的纸笺,只有谢谨行同天煞营的杀手看得懂。
信是飞鹰发的,日期是行刑那天,天煞营的杀手会前来制造混乱,助谢谨行越狱。
谢谨行心里很清楚,倘若曹永不能只手遮天救下他,那么,凭他的能力,越狱还是有几成把握的。
可他万万没想到,等不到行刑那天,曹永也不屑用他那个天煞营,他看上的是他的人。
宏正帝春闱之后病情不稳,太子重新在长公主的辅助下执政,其时太子虽有沈言之这个得力的状元郎,但当时朝中少了个冯玉宝,曹永执掌的东厂暗地里已经成长到不容小觑的地步。
曹永跑来太子跟前,笑嘻嘻地朝他要一个人。
太子问他要谁。
他道:“那个有着状元之才的杀人犯,谢谨行。”
太子迫于他的势力,只得点头同意。
然后,隔天牢狱中的谢谨行便被宣布“畏罪自尽”了。
谢珥听到消息,眼睛都瞪圆了。
她第一次主动差人找沈言之过来,求他帮她出府去狱中看他最后一眼。
“他是重犯,不能去看的。”沈言之皱眉道。
“言之,我求求你...”她咬咬牙,“只要你答应,以后你有帮得上忙的事,我都能帮你,你不是怕长公主不让你真正继承谢家的兵权吗?只要你答应以后会护着谢家,我就...尽力说服长公主殿下,毕竟我曾在公主府长大,殿下她还是对我有几分感情的...”
上辈子沈言之虽然背叛她,又同谢月菀在一起,但他似乎真的是为了他的家族,并没有做出任何伤害谢家的事,反倒还事事帮护着谢家。
“你和谢月菀的事,我也会尽我能力帮忙的。”
沈言之白着脸抿唇没有说话,良久,他才从齿缝间蹦出一句:“我不要你帮这个,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少女明明是爱哭之人,此刻却没有在他面前展现出弱态,反倒很沉静,黑眸幢幢。
沈言之笑了笑,“现在暂时想不到,等以后想到了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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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言之让娄泰去乱葬岗随便找具面容溃烂的无名尸,然后一面让人去打探牢中谢谨行畏罪自尽的事。
“公子,既然青霞县主身份已揭,你为何还要费心去讨好她浪费时间?”
娄泰有些不满。
他家公子以前做事目标性很强,可当他们收留了谢府的真嫡女后,他家公子竟然处心拘着她,不许她与谢府人相认,可数月前,又突然改变主意,装酒醉让那谢府嫡女逃了出去。
直到部署谢府嫡子的局时,娄泰才终于明白,他家公子在借势设局,故意把谢家嫡女放回去,先搅浑谢府上下,然后杀人嫁祸。
这样,一次性就能同时解决谢府的嫡子和庶子,他就又成了承嗣的人选了。
只是做法未免过于残忍,郑克之却骂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公子是长大了。”
他看着自小看大的温雅公子,也深以为然,却不料,他现在做事又如此反复。
“公子,谢家那位畏罪自尽的庶子昨日一早已经被人抬出牢狱,尸首扔进了乱葬岗,可是属下并无找到近似的尸首。”
沈言之一听,掐紧虎口蹙起眉头,心头突突地跳。
谢谨行上辈子就像踩不死的野草,火烧了春风一吹,又处处生机,更何况,那天连东厂厂督都来为他作证了不是吗?
他从未料想过这辈子的谢谨行在这么早的时候,就已经同东厂的人有如此紧密的联系。
既然尸首找不到,那也很有可能谢谨行他根本就没死。
他还是算漏了一些事,就不该等到行刑,该派人潜入牢中了断这尊煞神的。
沈言之回想起上辈子被那断了根的少年进入内府,一步一步从卑贱走到所有人都无法忽视,权势滔天的大奸宦,想起他尘拂一扫,一列人都得死的惨况,不由后怕地身体趔趄了一下。
算漏一步,又被他逃了!
谢谨行蒙着黑布,被一大群东厂高手秘密押运着送进宫中。
等他被掀开黑布时,发现自己被一串又一串手臂粗的铁链捆着身体,身旁一群手执武器指对着他的东厂人。
太子负手站在正位上,看了他一眼莫名尾脊骨生寒,便朝曹永摆手道:“人都弄进来了,现在你想干什么干什么,答应孤的事可别食言。”
曹永像一只贪婪的猎手,一直盯着谢谨行,“殿下放心,奴才绝不食言。”
太子嫌弃内务府净身房外腥气太重,皱皱眉走了。
谢谨行一看如今的处境,瞬间明了曹永的用意。
他看了看身上那些捆得他插翅难飞的层层铁链,笑得嘲讽道:
“草民如今不过是一个被贬了身份,即将行决的可怜人罢了,无能又无力,何苦要公公如此费力花那么多人抓?又浪费那么多铁索?”
曹公公丝毫不敢让周围的东厂高手撤退,手里抽出一把剑指对道:“你是曾经风传一时的杀手血银月,咱家又怎敢对你有所松懈?”
谢谨行笑着笑着,皓白的齿间漏出一口血,白牙被染得血色森森。
他已经在同瑞亲王近乎自杀式的相残中,受了重伤,只是他一直把伤掩饰得很好,曹公公一定不会相信,曾经杀入宫中也如无人之境的血银月,如今可能连他都打不过,更别说这里一群东厂高手林立了。
他想着想着,突然觉得好笑,便笑了起来。
笑声让人不禁寒颤。
曹公公皱了皱眉,“快去押着他,给他净身!”
带头的几个东厂高手靠近,被笑着的谢谨行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不敢靠近。
紧接着,一大群人一起上前,个个手持重武器,谨慎地靠前。
谢谨行就更想笑了。
“要把我阉了,像你们一样做阉`人是吗?”
没人敢动手去抓,谢谨行自己身负几十斤重的铁索,站了起来。
他闭了闭眼。
那日一百八十八抬聘礼延展十里长街,他一身喜服上谢府下聘,心中焦急又无措。
他的姑娘裹进被单里,害怕得不敢露出头来看他,可当他哄骗她说只是为了帮她,是假的成亲时,她家姑娘杏眸弯弯,满心感激。
那时他想,只要能同她成一次亲,哪怕是假的也好。
可他知道,曹永做事向来缜密,此刻,那个在牢中代替他处决的“谢谨行”,大概已经死了,世上再无“谢谨行”了。
天煞营损伤惨重,就算他逃得了这次,曹永也会死死盯着他,更何况还有康王。
他没有选择,只能拖着沉重的铁链,往净房去,冷然道:“走吧。”
第58章
见谢谨行如此顺服地躺到了术台上, 曹永再无顾忌,笑着走进屋来,叮嘱刀子匠道:“给这位小公公用点药, 切干净些。”
说完,曹永还想过来摸一把他的俊脸, 可刚走一步, 就见他凛如寒刃的眼神,又惜命地后退一步。
“不急,不急, 当年咱家看中你, 想让你别待在那个破营,跟着伺候咱家多好啊, 可你看看现在, 还不是让咱家如愿了?”
说完,曹永尖锐难听的笑声便久久萦绕在耳。
刀子匠在火盘前烧红了刀具,准备给谢谨行用麻药时,他拒绝了。
“我习惯保持清醒。”他看了曹永一眼, 冷道。
“公公请出去回避吧。”谢谨行又道。
曹永还想留在这里看, 可看谢谨行冰冷的神色, 只好走出去。
“小公公, 你年纪较大, 身体各方面都长成熟了, 这时候行阉的话,可能会有一定的危险,你当真想好了吗?”
刀子匠举着烧红的刀具, 循例问了一句。
“那好, 不阉了, 行吗?”谢谨行淡笑道。
刀子匠看起来有些为难。
“既然不能不阉,”他笑得有些瘆人,“能别废话吗?”
炙红锋利的刀落下,明明那一刀下去既痛又屈辱,谢谨行却心灰意冷得仿佛没有一点感觉,只是额际豆大的汗珠,和苍白的脸色出卖了他。
他双拳掐紧,内心此时只剩仇恨,端阳郡主从他极幼之时赋予年幼的他近乎灭顶的灾难,瑞亲王和康王的利用以及卸磨杀驴,沈言之拿他最宝贝之人的命要挟,还有曹永的落井下石、趁人之危...
刀子匠手艺好,本来是很利索的两刀,就能弄干净,可只下了一刀,他手腕就被他猛地握住,力气大得腕骨发疼,几近骨头碎裂的吃痛,刀具“咚”一声掉落在地。
刀子匠抬头看去,吓了一跳,面前男子的神色很可怕,唇色发白,阴鸷中掺杂了点极其复杂的东西,隐忍而压抑,嘶声低哑道:“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能...能听见什么声音?
这里是净房,能来这里净身的,要么是自愿的,要么不自愿,可不管自愿不自愿,最终也免不了痛苦,惨叫声挣扎声是时常听见的,习以为常了。
谢谨行白着脸,没等他回应,就自己忍痛随便浇点烧酒,披上下裳滚下术台,拖着镣铐踉跄地往外。
几个刀子匠下意识都没能拦得住他,被他纷纷打落在地。
屋外的曹永见他出来,立马让东厂高手戒备,朝他围了起来。
曹永看了看他下身被染红的下裳,以为他净过身了,便道:“现在可没有后悔的路,咱家也容不得你后悔!”
可谢谨行仿佛把在场的人当不存在,脸色沉痛地扒拉着下裳,一个劲在四下寻找刚刚在净房间听见的声音。
那细软独一无二的音色,像是遇见什么惊慌失措的事,低低地“啊”了一声。
他做梦都忘记不了的音色。
曹永见他焦灼慌措的模样,击了击掌,让人把一位长发垂落,白皙脸蛋上全是泪痕,咬着唇竭力忍泪的少女带上来。
真是她!是谢珥!
只是不知为何,她此时竟身穿男子装扮,满身狼狈被几个太监紧紧地抓住。
“哥...哥哥...”
谢珥哭着叫了起来。
原来,谢珥求沈言之帮她出谢府,去看“谢谨行”最后一面时,当沈言之掀开白布,看见底下面目全非的人时,她就认出不是他。
既然他没有真的“畏罪自尽”,那么,就极有可能逃出狱中了,谢珥想起那天重审案件,来保住谢谨行的东厂太监。
她觉得现在也只有东厂的大太监有那样的能力来移花接木。
那天她用借口骗了沈言之,并没有回谢府。
她没有别的办法,哪怕是犯蠢,也要来看一眼确定他的安危。
于是,她便伪装,混进自愿进宫的“预备太监”人群中,不知道是不是上天有心眷顾,她出府那天正好是宫中的割期,宫中净身并不是每天都可以去净的,会集中在数天一个割期,是特地挑选避开凶日,以免冲撞了宫中贵人。
所以,即便谢谨行真的被带进宫净身,那也得等到割期,而最近的割期,巧好就是今天!
刚刚她被分派进七号净房的时候,吓得脸色苍白逃了出来。
她两辈子头一回目睹如此可怕的事,她不愿意相信哥哥会被带到这种地方。
可她最终还是在这里看见了谢谨行。
“哥哥...”她泪流满脸,为什么?
明明他只差一步就是状元郎了,为什么上辈子大方向的命运,从来不肯发生偏移?
上辈子是端阳郡主当街把他阉`割的,这辈子郡主动不了他,却被东厂的大太监逼着阉`割...
“你回去!!”
谢谨行慌忙夺过东厂人的武器,逼迫那人脱下身上的衣裳给他遮掩下`身,狼狈又无措。
低吼:“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曹永看着他,唇角勾起,轻轻朝那抓紧谢珥的太监摆摆手,示意那太监松开她。
少女衣裳都划破了,脚下鞋子都跑掉了,满身泥灰,脸蛋脏兮兮,还有些红肿,显然是吃了不少苦头才混进宫的,谢谨行无法想象自幼娇气的她,怎么吃得了这些苦。
平头老百姓进宫净身之前,在宫外就得面临一系列的考验,必须性子好,能跪耐打,贵人把脸打肿时也得笑容满脸,各种粗活干得好,能伺候人,能受屈辱,试过没问题才能往净房送。
“哥哥...”少女哽住,“我相信你...”
谢谨行不敢看她,别开脸,掐紧拳头,血一点一点溢了出来,艰难道:“你走吧,我已经不能娶你了...”
“哥哥...”
少女伤心欲绝,衣服凌乱,披散头发哭着朝他一步一步走近,旁边的太监在曹永的示意下,并没有阻拦。
他可以被万箭穿心,可以被凌`辱至死,可以遭人任意羞辱、打骂,唯独不可以以这副残缺的身体,出现在她面前。
“你滚!我是你哪门子哥哥?”
“你不是谢府的嫡女,我也不是...谢谨行死了...”
“我...现在是东厂的太监,我...奴才是谢...恥!恥同耻,是耻辱!”
“你快走吧!谢府自会替你重找一户好人家,不会让你受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