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还是觉得民间说得有理,”身后是许意安染了笑意的声音,“还是家花最香,有凤君便够了。”
嘴上回应她的是夜里的那声轻嗤。
许意安可托付吗,他回想着空缘住持的话,沉沉的昏睡了过去。
霖王安排调查江南一事的人动作是极快的,近日又传信鸽送了一封信来。
沈枫眠许是累极,往日卯时就起来操练的人,眼下还沉沉的睡着。
手上是近日送来的两封密信,一个是霖王那边派人传来的江南一事的密信,另一张则是白术传来的。
白术早早就盯上了礼部侍郎,近些时日更是有暗卫盯着,一有了消息便给她递过来。
白术那边已确定了那人就是碧波国派来的细作,她谨慎地很,但有暗卫时刻盯着,还是看见她背上那块刺青。
那是碧波国女子男子自小便要刺的东西。
碧波国有传言,道是碧波国百年前曾被妖女诅咒,唯有碧波子民人人在背上刺青,方才可解国运的衰退。
也亏得是这块刺青,她们才得以发现这隐藏的极深的细作。
一个小小女娘身在异国他乡,在如此清贫的渔民家考中状元得以入仕。
身在如此高位,却只为了隐匿身份,在最终的碧波西凉大战中给予西凉重重一击。
许意安眸色渐深,身旁熟睡的人像是感知到了她的不悦,不适地缩了缩身子。
许意安攥着密信的手缓缓松开了些,复又打开了霖王传来的那封。
江南最是混乱之地便是烟花柳巷了,至于碧波人交易拐卖,甚至驻扎之地,都有可能是沈枫眠昨夜要求去的地方,东街的南风馆。
今日一去,两人便不可再戴这两副面皮了。
临行前时间紧迫,白术连夜给两人各做了两张面皮,眼下没有多余的,只好以真面目示人。
好在江南没有什么熟识之人,否则便真要露馅了。
至于江南贪污一事,霖王那边找到了些证据。
此事不可根除,唯有扳倒太凤君,使他的党羽分崩离析,江南的硕鼠蛀虫才能真正的被一举歼灭。
许意安眼中一丝狠厉的光一闪而过,只手轻柔的抚着熟睡那人的发丝。
京城北街。
这里素来被王公贵族调侃为贫民窟,放眼望去全是瘦弱的男子与孩子。
女人都外出卖苦力,唯留男子与孩子吃不饱穿不暖,整日在贫民窟受冻。
北街缓缓驶来一辆驴拉的板车,板车在坑洼的北街上晃晃悠悠的,满是牲畜身上的骚臭味。
车上坐着一个一身灰布麻衣的男子。
他头发散乱,脸上满是锅底灰,脏的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驴车上的骚味仿佛已经浸透了他的身子,男子随着不大牢固的驴车微微晃动着,难闻的味道浸满了北街。
这是条出京城的路,拉车的老妇埋怨道:“小哥儿你也是,怎么嫁了这么个妻主,真是荒唐。”
老妇哪想到一大把年纪,竟还能听闻如此淫.乱之事。
新嫁过去的小哥儿被妻主献给大官儿,大官儿又将他当物件转手卖给别的女子,他还是雨夜带了一身伤偷跑出来的。
男子的腿上青青紫紫,跑出来坐上车的那天腿都打着颤,光是看着那副样子她便知晓发生了什么。
听闻他东躲西藏,只为出京投靠舅母,老妇便发了善心,答应将他送出京去。
板车上脏得很,满是驴粪,成莫枝韩嫌弃的收回了手:“我无父无母,谁想踩一脚也是使得的。”
此番出了京城,只要他到了先前所商量地方,便谁也奈不何不了他了。
太凤君掌朝,朝廷的那边帮官员心中还是看不起他的,私下里常谈论朝中之事。
肮脏的驴板车经过小路之时,就听闻有个收拾摊位的老媪嘟囔着:“……是啊,都道太凤君如今跟个瘟鸡似的,谁知还能活几时?”
“那西凉到时交由谁,难不成是我们那位软弱无能的草包陛下吗?”一旁的男子打听道。
“那是自然,再如何她也是西凉的陛下,难不成你想坐上去?”老媪撇了撇嘴,掸了掸菜叶上的土。
成莫枝韩兜严了头上灰扑扑的脏布巾,布巾下的脸早就沉了下来。
太凤君那个老家伙才几天就不行了?
许意安一时半会还无法掌控朝廷,若是太凤君不行了,那边是碧波的大好时机。
江南这些时日热闹极了。
街上都在为着过几天的花朝节忙碌着的人们,春日里各式各样的花都被找了来。
江南的花朝节还要比京城好看上许多,京城比江南冷上许多,花开的都迟了些,唯有在江南才能看到如此好的风光。
沈枫眠是今日那个无心看花的男子。
他好容易盼到夜里,自当早早去南风馆抢占一个好的位置,如此才能打听的多些。
“姑娘,来玩儿啊……”一个娇媚至极的男子娇笑着对许意安抛出手绢。
招呼她的男子打扮得极其妩媚,眼波流转之间简直能把女子的魂儿给勾走。
他仅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紫纱,配着脸上的妆,妖艳至极。
手绢儿一扬便是一阵醉人的香气,许意安没有接他的手绢,只神色淡淡地道:“要雅间,上最好的酒。”
男子没成想许意安会对他的撩.拨无动于衷,失笑道:“来南风馆只喝酒,怕才是失了兴味,姑娘怕是头一次来,不若看看我们这儿的头牌公子。”
“不必了,我今日是来陪夫郎喝酒的。”许意安勾唇挽住了身旁那人的胳膊。
他还是不习惯自己的触碰,被她挽住微微僵了一瞬。
男子这才注意的沈枫眠的存在。
沈枫眠虽是惹眼,可男子进南风馆的还真没几个,他自然而然便忽略掉了。
沈枫眠眸光冷冽的朝他扫去,那男子对上他怔了怔,朝着许意安打趣道:“您这般美的姑娘都有郎君了,真是不知伤了多少男子的芳心呢……”
沈枫眠看着便不像善茬儿,男子不欲再与与他们纠缠,对着楼上喊道:“柳儿,带两位上楼上雅间。”
被唤为柳儿的男子应了一声,随即扭着腰肢下了楼,便是走路都是这般弱柳扶风之态。
见着许意安身旁还站着一个一身冷气的男子,柳儿轻笑道:“姑娘这是?”
一般哪里有女子带着男子来,往常男子来这种地方都是家里有了不光彩的事,是带人前来捉.奸砸场子的。
“听闻南风馆上了几坛好酒,我是专程带夫郎来喝酒的。”许意安没有半分失礼,与身旁那些追着小倌儿们闹得小姐格格不入,引来一群女子男子的观望。
那只手自然而然的跟沈枫眠交织在一起,有小倌儿啧啧感叹道:“郎君可真是好福气。”
男子一生中最是渴望嫁个疼人的妻主,人都道女怕入错行,男怕嫁错娘。
可哪里能事事顺心,姻缘一事往往都是事与愿违的。
反观沈枫眠如今所受的待遇,便是西凉极其难得的。
“夫人郎君上面请。”柳儿比了个请的手势,跟着上了楼。
江南的竹叶青是不错,可到底是味道淡了些,跟异域的烈酒一比就有些差意思了。
柳儿给二人各斟了一盏酒,退到了门口负手而立,等着两人随时吩咐。
小倌儿身上都有一股香粉味,南风馆也不例外,柳儿仅站在门口他便能闻到那股脂粉香粉混在一起的味道。
虽没有大选那日两仪殿那么呛鼻,但还是引起了他的不适。
沈枫眠有些不悦地扫了那边一眼,许意安会意,好笑的道:“不劳你了,你下去吧。”
柳儿微微一怔,迟疑片刻道:“夫人不用奴伺候两位倒酒吗?”
“不必了,你且下去吧,我亦能给妻主倒酒。”沈枫眠眸色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奴告退。”听他这般说,柳儿朝着两人福了福身。
室内如今只剩两人。
许意安端起那盏带着竹子清香的酒,愉悦的露出一侧的犬齿:“夫郎方才唤我什么?”
沈枫眠不去看她,自顾自地拿起酒盏。
这性子当真是别扭极了。
“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刚才可是唤我妻主。”许意安只手托腮,凑的他更近了些。
今日两人没有带假面,皆以真面目示人。
所以方才沈枫眠那一声妻主叫的是她,而非是苏玉燕。
沈枫眠却是不打算承认的,扭头避开她的目光道:“那是为着让他速速离开。”
“你还想赖账?”许意安扬了扬眉,“我原本不知,你竟是这么一个……”
沈枫眠抬眼看着她,等着她那迟迟没说出来的下句。
许意安却不打算再说,将那竹叶青一饮而尽:“江南的酒是不错,若不是夫郎,我还真没想过来这里喝酒。”
又是这么说半句留半句,沈枫眠不欲理她,也饮下一杯。
案几靠窗,那面大敞着一扇窗,转头便能看到下面的场景。
下面的几个孩子正抬着头看他们,见沈枫眠朝他们看去,几个孩子举着糖葫芦的手挥了挥。
“哥哥,你生的真好看。”那个年岁小一些的男孩道。
他身旁那个瞧着比他大几岁的女孩道:“姐姐也好看,哥哥跟姐姐最般配了。”
“小丫头,你可知什么是般配?”许意安朝下面探头,饶有兴致的对着几个小白团子道。
小丫头被她质疑,满不服气的道:“这如何叫人解释,哥哥跟姐姐这就叫般配。”
几个小孩子欢脱极了,看着楼上天仙儿似的两人问来问去,多时不肯离去。
身旁买荷包回来的郎君见着孩子跟上面的客聊了起来,忙上前拽住道:“说过多少次了,不许跟上面的客人胡说,跟爹爹回家。”
“为什么不可以,爹爹,你瞧哥哥姐姐生的多好看。”男孩儿指着上面的两人,示意自己的爹爹看过去。
郎君却是一眼都不肯看的,一把将自己的孩子抱起:“不许犟嘴,跟爹爹回家。”
“爹爹我不要,我以后要跟哥哥姐姐一般……”男孩话没说完就被一巴掌重重拍在屁股上。
怀中的孩子哭的极为大声,郎君低声怒斥道:“莫要跟这群脏人一同说话。”
他声音不大,可沈枫眠与许意安皆是习武之人,听的是极为清楚。
沈枫眠的神色有些黯然,正过了身,不再看向楼下哭得极惨的孩子。
“怎么,生气了?”许意安给他斟了一盏酒。
沈枫眠垂着眸子道:“并非如此,只是觉着那郎君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孩子打一顿,实在有些不妥,说起来那孩子也未犯下什么大错。”
许意安诧异地扬了扬眉,随即满不在乎的笑道:“你怎的会如此感怀?”
她幼时在宫中便是如此,挨打不过家常便饭。
许意安的父君不受宠,她亦是不受母皇待见,自小便由教习公公管教。
母皇下了吩咐,若是她实在愚笨,交由教习公公打骂便是。
她虽是西凉的大皇女,那也仅仅是名义上的,她是最不受宠的大皇女,宫中的人却没人拿她当皇嗣看待。
不受宠的皇嗣,谁又会多多去关照呢。
在宫中这等地方,偏见自然是见的多了,这便是常态。
不应她的话,沈枫眠出神的望着那盏酒,不知在想些什么。
竹叶青最是受江南女子的喜爱。
竹叶青的酒液色泽金黄透明而又微带青碧,有一股独特的香气,芳香醇厚,入口甜绵温和,令人余味无穷。
而在京城人口中则是有些平淡,倒不如异域的烈酒来得畅快。
行军之人最是喜欢烈酒,那才是女儿家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才畅快。
这般清淡的酒他还有些喝不惯。
沈枫眠复又为自己斟了一杯烈酒:“那日我听闻白芷说,碧波国的那舞姬不久前跑了出去,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碧波的那位绝世舞姬可是十分有本领的,先前他们还是小瞧了他。
白术曾在信中同他说,那人被大牢中的几个狱卒强要了身子,眼下急匆匆地像是要南下。
也亏得他顶得住这般虐待,放在寻常西凉男子身上估计早就受不住了。
他们下江南得有十多天,碧波国的舞姬则是与他们同天跑了出去。
此番收到密信,那人估计都跑得远远了,也幸亏京城中留了白术这个可靠的。
宫中留了两个暗卫任凭白术调遣,便是有流竺盯着成莫枝韩那边的动静,没准此次也算是因祸得福的知晓了碧奸细的老巢。
“先按兵不动看看他想要作何。”许意安嘴角那似有似无得笑意看得人阵阵发寒。
下了江南这一遭,她更是要派人盯好了成莫枝韩这边的动静。
碧波人阴险狡诈,西凉不止一次吃了亏。
韩竹月归京的路上如何会这般巧的就遇上了成莫枝韩,定也是那碧波王女暗地里有所安排,否则这般娇弱的男子早就死在了路上。
想安排碧波的男子上她的龙榻,韩竹月怕也是同太凤君一样糊涂了。
向来只有西凉女子下嫁和亲,哪里有这等男子上龙床的份儿。
碧波人是不会让嫁来的男子安安心心在宫中度日的,他们唯有帮助野心勃勃的碧波王女夺取权位,才是真正的实现了来中原的意义。
若是这等男子入了宫,在朝中生出些什么势力,届时西凉几百年的基业怕真要败在这小小男子的手中了。
沈枫眠与她碰杯:“如此说来,你是打算再观望些时日?”
碧波人便是那滑手的泥鳅,哪里是那么好掌控的,更何况她现在又没有什么势力,一个不注意,那碧波舞姬便不知去向。
只怕等的时间越长,那人便越发的牵制不住。
“可你需知道,那碧波人本就不是什么寻常之辈,等的时间越久,往后越难掌控。”沈枫眠晃了晃那盏透亮的酒盏,浓烈的酒气弥漫开来。
碧波舞姬还有大用处,若是控制得当,还能引出碧波埋藏在西凉的奸细。
用处虽大,害处亦是不小。
此时需尽快定夺,白术那边虽派人盯着,却不能保万无一失。
“这酒瞧着是不错的,你来尝尝如何。”沈枫眠上手为她斟上一盏。
这酒比往日在边疆喝的烈酒还要辣口,在人腹中横冲直撞,惹得人浑身发烫。
浑厚的烈酒简直要灼烧了人的喉咙,许意安放下了手中的酒盏:“出来这些时日,宫中太凤君那边有些出奇的安静了,你不觉得蹊跷吗?”
沈枫眠薄唇微微扬起:“我倒是觉着,他在与人密谋着什么……”
那么个野心比天的男子,如何会安分的待在宫中。
“出来的时间可不短了,唯有彻底扳倒太凤君,朝堂与江南的障碍才能扫除。”许意安喝尽最后一口酒,,眸中满是化不开的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