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很是不善,李珞看了眼谢准,疑惑他何时得罪赵嵩了。
赵嵩今日这么沉不住气,挑衅为难一小小的五品军官,不像他往日作风,李珞心中很是奇怪。
三殿下赵嵩都主动提及了,他的身份摆在那里,不止李珞,营内十几位将领都朝谢准看了过来。
他站在威远侯身后很角落的一个地方,却将营中一众人等都纳入了眼底。
谢准默默注视着全局,眼神平淡,他的瞳孔很黑,以至于平淡得让人觉得有些骇人,似是事不关己,甚至是以一种俯视、审视的态度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他不刻意表现自己的时候,旁人便很难注意到他,更难察觉到他看似恭谨平淡外表下的游离淡漠。
只是赵嵩一直忘不了沈欢歆对谢准的亲昵眷恋,频频看向这里。
谢准倒也没在想什么,他一面分神听着营中人争论,一面指尖微捻,回味她软乎的手,白腻的颈子,一双水润的杏眼,眼角的泪珠……
不得不说,有些东西不能细想深想下去,他越想越是觉得躁动。
谢准面对着众人打量过来的视线,勉强将自己的心思从遥远的京城扯回来。
有人瞧了瞧赵嵩的脸色,便知谢准得罪了赵嵩,见谢准是个脸生的,官又小,于是为赵嵩冲锋陷阵道:“看来威远侯真是威风啊,身边的一条狗都能做您的主了?”
谢准在这里的人缘很好,他还没说话,当即就有人同那人呛声,“比不得你威风,将圣人之语当耳旁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陛下驾到了,一群绣花枕头,摆架子给谁看?”
他们一向看不起从京中来的这些精贵少爷兵们。
“你说谁是绣花枕头?昨日若不是殿下率军赶去,东门已经被攻破了!”
“你还有脸提?分明是你们抢了功劳!”
“……”
“够了!”威远侯沉声,“自恃功高,是军中大忌。”
众人安静下来,沈章趁机道:“陛下当初的确没有赋予殿下任何官职,在我军中只是一小卒,昨日擅自率兵开东门迎敌已是不妥,所幸结果是好的,便不再追究。二来,金銮殿上我已向陛下为宋青玥求了官位,陛下金口玉言,诸位切莫再提将她关押之事。”
他那时便料到了今日场景,提前为宋青玥寻了后路。
赵嵩脸色一沉,心口极为憋闷,闻言道:“何为不妥?宋将军在敌军攻城时,下城楼去救助敌军首领,才是不妥 。若不是我下令射杀沈宜茹,大开城门迎敌,结果是胜还是败,倒说不准。”
宋纪平闻言,怕是会让威远侯为难,便跪下请罪道:“三殿下说的是,确实不妥,属下自愿领罚。”
沈章一旁笑了下,道:“奇怪。三殿下方才还讲自己在这里说不上什么话,原来昨日放箭的命令是你下达的,大开城门的命令也是你下达的。你既有这般权力,方才为何作态,为难我父亲麾下一位小官?”
赵嵩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对谢准的针对之举,属实是冲动了。
他皱了皱眉,又想起了那日沈欢歆与谢准的亲密之举。
他们之间,似乎谁都融入不进去。
他还想起了沈欢歆对他避如蛇蝎的冷淡态度。
赵嵩嫉妒得眼红,当下缓了缓气,又是冲动道:“倒也不是为难,谢千户既然为侯爷办事,想必定有其过人之处。”
又回到谢准这里来了。
谢准觉得有些好笑。
他上次面对这种角色时,是在第一次通关的一个小世界,任务难度是最简单的,算是一个新手任务。
赵嵩找茬的水平真的差。
他从小顺风顺水,兴许没受过什么打击。
心思重且敏感,爱钻牛角尖。
唯一被沈欢歆打击过,想必心中很是不甘,于是在原剧情中,他联合穿越女一起将沈家毁了,而后便将沈欢歆夺来囚在身边。
想到这里,谢准皱了下眉。
他试图想了一下,在沈府被抄、父母亲长均被流放的情况下,她却被仇人囚住肆意侮辱,该是怎样愤恨绝望。
她那么怕疼,又那么爱哭……
谢准心脏微微抽痛,即使原定剧情并没有发生。
他不知道若是他没有意外来到这里,沈欢歆与赵嵩之间会是怎样的走向。
可是他毕竟来了。
他来了,赵嵩还敢觊觎她,甚至想囚住她。
谢准不是好人,一为了沈欢歆,二为了沈家,心下早就默默思量。
对付赵嵩其实很简单。
赵嵩又一次在众人面前提及他,谢准似是受不了他的嘲讽,一脸不忿,终于忍不住上前激动道:
“侯爷,敌军两次出师不利,我军应一鼓作气,乘胜追击。斥候探过,敌军于城外有十几个据点。三殿下言语中处处是对属下的不满,不如就以这据点为赌注,若属下能比您攻下更多的据点,不知会不会让您高看一眼?”
最后这句话冲着赵嵩说的。
赵嵩见谢准如此作态,嘴角一哂,心道也不过如此,真不知她为何能看上这种人。
他自持身份,只淡淡颌首,“好。但愿你真的有那个本事。”
“贪功冒进,也是军中大忌。不妥。”
谢准与平日大为不同,除却赵嵩那一拨人,威远侯等人都觉得古怪。
沈章却说:“我倒觉得不错。”
他第一时间也是觉得古怪,不过谢准并不是冲动之人,细细想来,他明了其中关节。
当下赵嵩的人与他们的人之间有所龉龃,彼此都看不起对方,此时又恰好是乘胜出击的好时机,谢准提出打据点的赌,倒能让这两方为了赢得赌约,全力去攻打敌军。
只是这个赌约是以生命为代价的。
谢准敢提,赵嵩竟然这么轻易就应下了。
威远侯所担心的贪功冒进,在谢准这里并不存在,他这么做,应该有别的打算。
至于赵嵩……
谢准那赌约一提出来,两方竟都有不少将士应和。
常年驻守边关的看不起从京中来的这些精贵少爷兵;从京中来的自持身份,看不起这边关粗俗之人。
威远侯见此,最后叮嘱道:“切记,不可贪功冒进,遇事有商有量,一切以大局为重。”
战场上的事,到底还是主帅说了算,有他看着战局,发现不妙的苗头也好制止,剩下的灵活处理。
谢准低下头应是,神情隐在阴影下,嘴角似乎微微往上提了一提。
*
为着给边军一个交代,宋纪平暂且被剥了领兵之权,而沈宜茹的尸身被火化后,散于辽东之地。
时人讲究“入土为安”“落叶归根”,又看在威远侯的面子上,这惩罚才勉强令人接受。
宋青玥为沈宜茹守了半月的孝,便将素服脱下,穿上战袍上了战场。
李珞为着养伤,一直陪在宋青玥身边,倒没有随谢准与赵嵩去攻敌军据点。
他见她这几日话更少了,面色惨白,吃得也少,不免担心。
宋青玥骑上战马,打算出城与谢准汇合。
赌约本是赵嵩与谢准各自领兵,比谁能打下更多的据点。
李珞提着一牛皮水袋和厨房中刚烙好的热饼,远远缀在她身后喊:“慢点慢点!等等我!”
宋青玥听见声音,吁的一声停下马。
李珞一来伤没养好,二来处在谢准与赵嵩之间有些尴尬,因此不去攻打据点。
除了对敌方主动出击,战场上还有许多其他事要他做。
李珞很快追上她。
“我一不留神,你就走远了。”他将手上的东西递过去,“你就不能等等我?”
前些天下了一场大雪,地上积雪深厚,马蹄踏在上面咯吱响。裹挟细雪的风将李珞额前刘海吹起,露出一张漂亮俊秀的脸来。
宋青玥将牛皮水袋和烙饼接过来,骑在马背上,默默打量着他,也不说话,也不转身离开。
李珞颇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道他每日见她之前必定照一照镜子,脸蛋上应该没什么东西啊……
“我在等你。”
半天,宋青玥吐出这样一句话来。
李珞一怔,才意识到她原来在回答他随口问的那句话。
他似是受宠若惊,摸了摸后脑,咧着嘴笑了声,平日里在她面前挺爱说话的一个人,此时紧张得直吞唾沫。
宋青玥眼底浮现笑意,冲他点头告别,策马离去。
李珞望着细雪之中她的背影,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
宋青玥出了城门,率着一千兵力直往更北方去。
十几日对敌军乘胜追击,将围在城外的敌军据点清了干净。
谢准与赵嵩各自带兵,直往北边打,扫了不少据点,也越发逼近敌人的城池。
无论是为了赢过对方,还是为了攻打鞑子,两方队伍都颇为勇猛,在短短时间内,各自扫了两个据点,不相上下。
而两方正要各自攻打的第三个据点,竟都在偏西方位,距离很近。
敌军据点分散,宋青玥快马加鞭,半天后到了谢准目前驻扎的地方。
谢准这里对前两次据点的攻击都是出奇制胜,关门捉贼的操作,挑的是两个兵力较弱的据点。
兵力较弱的据点大约有一千人,较强的则有两三千人不等。
或是占了城外老百姓的村庄田地,或是盘踞一片山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第三个据点有三千兵力,在赶去那里之前,敌军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
谢准手下虽只有一千兵,但轻易拔了两处据点,几乎没有损伤人员,士气正盛,敌人要避其锋芒,自然不肯留在原地,便与相距最近的据点联系,两处兵力欲往东行军,在易守难攻的塔榆岭处会和防御。
本来,谢准一军势不可挡,鞑子都以为会被他追上,逃不了了。
奇怪的是,他这次却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缀在鞑子身后。
鞑子当他兵力有所损折,力不从心,抓紧时间往塔榆岭赶去。
宋青玥率领又一千兵力到的时候,正见谢准的人停下行军,简单驻扎,马儿低头舔着地上的雪吃了起来,谢准甚至堆了一个雪人,悠闲得很。
宋青玥看着那与沈欢歆模样的雪人,默了好一会儿,一时无言,不知该说他手巧,还是说他偷闲。
谢准见又来了一千人,将眼神从雪人身上挪开,从一千人中挑了五百精兵,着令他们去办事。
宋青玥不明所以,但她话少,只默默看着学习。
夜晚临近,前方有人来报鞑子的两处兵力已经在塔榆岭处会和。
“赵嵩呢?”
对于他直呼当朝皇子的名讳,下属竟然不觉得奇怪,“三殿下在前两次攻敌时损伤比较惨重,没能阻止敌军入驻塔榆岭,但也快抵达那处了。”
谢准点头,翻身上马,“整军,我们也该走了。”
敌军顺利入驻塔榆岭,赵嵩整队精疲力尽,也没能追上,在看到谢准一行人各个精神饱满,规整清爽,悠闲踏来时,更是恨得牙痒。
只听一人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塔榆岭易守难攻,你们竟然放任鞑子进到里面去!为何不全力阻止他们?”
谢准的战术灵活,在攻打前两次据点时,伤亡非常之少。赵嵩第一次率兵打仗,则是有些力不从心,每打下一处据点,便要驻扎休养,补充兵力。
是以赵嵩这里的进度慢,而且累。
谢准闻言脸色一沉,“你休要看不起人,不过一个小小的塔榆岭,攻下便是了!”
原来他是得意于前两次攻敌之胜,竟认为自己凭一千人,便能攻下塔榆岭。
这般冲动之人,原来根本不会带兵打仗,到底有什么好的?!
难不成就凭一张脸,沈欢歆就喜欢上了?
赵嵩越想越是憋闷,忍不住不屑嗤道:“狂妄自大,匹夫之勇!”
谁料想谢准听完这话怒极,竟是拍马上前,长矛直指赵嵩。
“你说什么?!”
赵嵩不甘示弱,挑开长矛,两人转瞬间来了几个回合。
谢准佯装不敌,跌落马下。
赵嵩看着他,眼底终于有了复仇般的畅快之意。
“不过两处据点,让给你也罢!且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落败,留下恼怒的话语,谢准很快带人离开此地,眼看是往更东面去,似要抓紧时间攻占下一个据点。
宋青玥却没跟着走。
当时谢准其实是将那五百精兵派来了这里。
塔榆岭易守难攻,所幸赵嵩手中有好物,他往后退守十里驻守,待雪化后,打算用炸药炸山,将藏在里面的鞑子困死在其中。
而鞑子这边,见谢准与赵嵩起了争执,谢准退兵离去,赵嵩要用炸药,不给他们活路,怎么可能在岭中坐以待毙?商量过后,便决定取岭中山林小道,在炸药被点燃之前出塔榆岭,从侧方袭击赵嵩。
几日之后皆是暖阳天气,雪化得差不多了,赵嵩的兵已经埋好了炸药,正欲引燃。
便在这时,岭内忽然火光冲天,惨叫声不绝。
赵嵩一凛,忙派人进去查看情况。
过后,等岭中惨声渐止,从岭中走出身着盔甲的五百精兵。
“在你到来之前,谢将军已经摸清了岭内地形,早料到在你用炸药的逼迫下,鞑子可能会取岭中山林之道出逃,便早早在那里埋下伏击,用了简单的火攻之术,不费兵卒,今日大获全胜。”
宋青玥淡声提醒道,“欲擒故纵,暗度陈仓,还有…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三殿下,这场赌约你要输了,在你等雪化的日子里,谢将军恐怕又快攻下了一个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