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有不少观战之人,孙统领心中憋闷,又觉得丢人,涨红了脸。
他终于拔出长刀,怒气冲冲地离开都督府,去了一家常去的酒馆。
天色已经暗下来,孙统领心中郁闷,很快便喝得酩酊大醉,还不断地让店家上酒。
正挥手招呼着,模糊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了他的对面。
“孙大人,诶哟,可是有什么烦心事?怎么喝得这么多?”
孙统领揉着眼睛,认清来人,“原来是夏侍郎,快快请坐!”
来人是工部右侍郎,尤其负责神机营火器校验,与孙统领是很久的酒友了,加之孙统领喝得太醉,对他并未设防,说出了谢准之事。
夏侍郎很为孙统领气不平,并且热心地为他出谋划策,“孙兄,我有一计,或许可暂为孙兄排忧……”他凑到孙统领耳边,低声挑拨道,“大后日陛下设宴款待鞑族使节,我们不如……”
夏侍郎将孙统领送回家,拒了孙夫人的醒酒茶,拱手离去。
他又回到了那个小酒馆,向左右小心翼翼望了望,鬼祟来到谢准身旁的椅子上坐下,“贤弟啊——”看到谢准看过来的眼神,夏侍郎喉间一梗,放弃了套近乎,他压低声音,“谢佥事,这下你该放心了吧。孙统领入了套,我私卖火铳之事,您千万要替我保密!”
谢准点头,“自然。”
他站起身来要走。
今儿白日还是个艳阳天,临近夜晚,却落了雨。
“佥事这就要走了?不留下来喝一杯?”夏侍郎问道。
谢准挑开店家的帘子,看见招徕顾客的酒幌子随风飘曳,初春的雨落于其上,洇出细线般的深色痕迹。
街上起了雾,夜风微凉,店家门前的红灯笼在朦胧雨雾下显得有些黯淡。
“不了,”谢准回头答道,脸上挂起了淡淡笑意,“着急回家。”
新月如钩,冷雨伴随柔和月光,斜斜飘入了支摘窗内。
珠雨上前将窗户关严实。
沈欢歆歪着头问:“下雨了?”
“是啊姑娘,今夜恐怕有些冷,需得给您加床被子。”
珠雨说着,便收拾去了。
沈欢歆问宋青玥道:“外面开始下雨,表妹今夜不若留在我这里,同我一起睡吧。”
宋青玥道:“不了,不过走几步的工夫,眼下雨下得还不大,我撑着伞回去,也不会着凉。表姐才是,你身上有寒疾,又到了这乍暖乍寒的时节,可得仔细身体,莫要惹了风寒。”
“我知道啦,你们每个人都要啰嗦一遍。”沈欢歆乖乖点头,吩咐玉露道,“快拿一把伞过来。”
玉露应声去了。
沈欢歆起身,将表妹送到门前。
宋青玥接过玉露递来的伞,便离去了。
沈欢歆目送她的背影走出院门后,就着微弱的灯光,视线又落在了被冷雨叩打的花骨朵上,迟迟不肯回屋。
“姑娘在外头傻站着做什么?”钱妈妈走出来牵她的手,“看什么呢?表姑娘都不见人影儿了……”
沈欢歆回到屋里,珠雨已经帮她铺好被褥了。
她坐在妆台前,玉露帮她卸掉头上的珠钗。沈欢歆望着眼前那面铜镜,想起了以前谢准还在她身体里的时候,她一抬头,就能看见映在镜子中的恶鬼。
烛火昏暗,铜镜之中,一灯如豆。
镜中的少女素面朝天,却是天生的眉黛青颦,朱唇玉面,一头青丝散落在身后,乌亮如上好的绸缎。
沈欢歆将那面铜镜拿到自己跟前来,左看右看,还是只有她自己的脸,不见那冷白肤、殷红唇的俊美恶鬼。
她将铜镜放回到原处,双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盯着镜子中自己的脸。
“他现下到家了没有?”沈欢歆又一次问系统道。
系统的屏幕闪了闪,与此同时,有人屈指扣窗。
沈欢歆立马从妆台前站起来,走到那扇窗户旁边,正要将窗户打开。
“别开窗。”窗外面的人知道她要干什么似的。
沈欢歆张张嘴——
“你现在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不能开窗?”
沈欢歆睁大眼,这人怎么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现在也没有在她身体里,为何能听到她的心声?
“因为你是个笨蛋啊。”
窗外的恶鬼声音沙沙的,带着吟吟笑意与浓浓宠溺。
“……!!”
这恶鬼平白无故嘲笑她做什么!枉她等他等着这么久!
沈欢歆气得要开窗打他。
窗户刚开出一道小小的缝隙,还未感受到一丝凉风,就被外面的人堵上了。
沈欢歆看不见窗外的人,也就看不见他一身湿气,睫毛被雨水打湿,眼神却异常明亮的样子。
“都说了,别开窗。你那么弱,感冒了怎么办?”
窗户又被紧紧地关上了。
“你这顽固又死心眼儿的恶鬼……”沈欢歆隔着这扇紧闭的窗户,对这不听话的恶鬼鼓了鼓嘴巴。
她顿了顿,一时不知道是要向他反驳她并不弱,还是要向他反驳她并不笨,末了竟然抓不住重点地问了一句:“感冒是什么东西?你这恶鬼真是的,总是讲我听不懂的话。”
谢准静静地看着她映在窗上的剪影。
不说话,似乎就能听到她每一道气息。
沈欢歆身子往前倾了倾,耳朵几乎贴在窗上,也没听到他的说话声,要不是窗前有他的影子,她还以为他已经走了。
她便敲了敲窗户,催他回家:“好啦,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你刚才嘲笑我的话,你既然不进我的屋子,便快些回府,外面很冷的,不要惹了风寒。”
“沈欢歆。”
“嗯?”
谢准的声音传来,“我爱你。明天见。”
沈欢歆登时愣在原地。
她的手指扣在窗沿上,低了低头,柔软的头发便顺着她细微的动作滑落,遮住了她小半张脸,隐约见她颊色绯红,贝齿轻轻咬住下唇。
良久,沈欢歆忍不住跺了跺脚,捂住脸小声嘀咕道:“真是个不知羞耻的恶鬼,怎么什么话都敢说?羞死个人了……”
第76章
一场新雨过后, 推开窗,天空一碧如洗,入目是一片朦胧的绿意。
辰时,沈欢歆起床, 穿戴齐整后, 同宋青玥一起出了门。
此时京中早就热闹了起来, 松井巷中不时有行人来往吆喝走过。
在经过隔壁的府邸时, 沈欢歆让马车停下,等那吆喝的小贩走远了, 她爬下马车去敲府门。
这还是她第一次敲那恶鬼家的门。
谢准没有在府中安置太多人, 偌大的府门仅有一位管家和一位小厮,是一对爷孙。
开门的是正在洒扫前院的小厮, 他离门口有些远, 一时没有听到敲门声。
沈欢歆等了一会儿,他才跑过来, 喘着气将门打开。
吴阿琪看见门前停了辆马车,正是隔壁沈府的。
沈欢歆今日只梳着一对简单的垂云髻, 身穿豆绿琵琶袖上杉,外罩湘妃色织锦缎缘边的对襟比甲, 还有一个春绸面白底斗篷,衣着华贵,容颜绝美, 一双眼澄澈明亮, 裸露在外的肌肤如珠玉生辉。
这几日关于谢准与她的谣言甚嚣尘上, 都在说他配不上她。但在吴阿琪看来, 这座府邸的主人是他见过的世间最好的公子,隔壁那笨头笨脑、除了美貌一无所有的草包, 凭什么会让谢准这么慕恋着不放?
吴阿琪此刻却愣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
“谢准呢?”沈欢歆问,“昨夜他冒雨回府,有没有着凉?”
她昨晚没有睡好,一时被他莫名的话撩得害羞,一时又担心他会不会得风寒,很晚才睡下。心里一直惦记着,今早在与宋青玥前去轩楼的途中,便下了马车过来问一问。
吴阿琪回过神,理了理思绪,怕唐突她似的放轻了声音说:“回、回郡主的话,大人没事,昨夜回来洗了热水澡,今早一早便去上值了。”
谢准这几日尤其忙。
沈欢歆点头,侧目所见他府中霎为冷清,不禁一愣。
回了马车,在去轩楼的路上,金风还在说:“说来也是让人佩服,一个六亲无靠的人,仅凭自己竟能走到今日这种地步,却也挺奇怪,总感觉谢大人像是凭空冒出来一样。”
沈欢歆斜斜靠在车壁上打哈欠,心想可不是,这恶鬼就是凭空冒出来的,蛮横霸道地占了她的身体,之后,又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齐天大圣一样,平白拥有了肉身。
这段经历如此传奇,如若不是沈欢歆的亲身经历,她听了,也只会认为这是在胡说八道、哄着她玩儿。
这世间也当真是有神迹的。
不过这是她与谢准两个人的秘密,因此沈欢歆只弯了弯眼睛,什么都没有说。
她看向宋青玥道:“表妹,待会儿我们提前到了轩楼,还要等一等,等李珞来了,我就走。”
宋青玥正想着这事,眼眉微皱,看起来却是有些茫然的模样。
她提起嘴角勉强笑了笑,嗯了声,“多谢表姐。”
其实,自皇帝为她与李珞赐婚那天以来,她竟再也没有见过李珞。
她知道,李珞毫无疑问是在躲着她。
宋青玥与沈欢歆、李珞二人从小一起长大。
幼时,有很长一段时间,沈欢歆喜欢追着赵嵩跑,宋青玥与李珞便被她丢在了一处,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平常话多得说不清的李珞,在与她独处时,话却少了很多。
宋青玥起初以为是因为她性子闷,他或许觉得对她没什么话可说。
他们两人,一人是品级不高的军官之女,父母失和,母亲冷漠偏执,父亲寡言少语。宋青玥大多时候跟随着父亲,从小练武,童年时期感受到的温暖甚少。
她不爱说话,也不爱笑。
另一人,则是备受宠爱的世家公子,贵妃之侄,他性格顽劣,长相俊秀白净,长大后便成了京城中有名的纨绔。
他爱说话,也很爱笑。
有一次,他两人又被沈欢歆丢在了一处,一开始两人相顾无言,过了会儿,宋青玥一言不发,正要起身离开去练武,李珞却在这时突然开口了。
宋青玥记得那时的他挠着后脑勺,脸上的笑有点不自然地僵硬,眼神飘忽来飘忽去,似乎是不敢和她对视。
他说:“那个,哈哈…我听说你从小开始练武,我还没见过武功怎么练,我能跟着你去看看吗?”
宋青玥静静地看着他,然后闷声点了头。
虽然他俩因为沈欢歆已对彼此脸熟,但认真说,那日是他们真正的初识之日,这天之后,他们总算渐渐熟络起来。
之前在东北军旅中,两人曾一度并肩作战。
李珞显然心知她的迟钝,曾多次若有若无地试探。
宋青玥心想,其实她也不是那么迟钝。
毕竟李珞的试探,她感受到了。
只是,她一向情绪内敛,不知道、也不懂要如何做出回应。
这些日子以来,李珞躲着不肯见她,兴许是因着这个原因,他觉得失落了,所以不愿再继续喜欢她。
……也兴许,一开始便是她会错了意,李珞从一开始就没有喜欢过她。
然而不论如何,总要问个明白。
如果李珞不愿意这门婚事,她也不会纠缠,后日的宫宴上,她便亲自请求陛下退了这门亲。
这么想着,宋青玥内心不禁有些惆怅,眼神却越发坚定起来。
这时,她心中有人道:“看来,你也不是特别喜欢他啊。”
是之前占据她身体的那个人,她越来越虚弱,好几天都不能清醒一次。
宋青玥眼眉垂了垂,在心中冷静反驳道:“这种事,只要有一方不是心甘情愿,就会造成悲剧。”比如她的父母。
“宋青玥”笑了一声,嘲讽道:“真是难得,堂堂女将军,在感情上竟然是一个胆小鬼,你连争取都不敢争取,凭什么这么肯定?”
闻言,宋青玥瞳孔微缩,似乎被戳中了什么,手指收紧。
“表妹,你怎么了?”沈欢歆见她神情微变,握住她的手,“你不要紧张,我是不知道你和李珞在闹什么别扭,明明上元节那日,你们还好好的。不过不管有什么误会,把话说清楚就好了啊。你紧张很正常,我前几日和母亲冲动吵架,当时很生气地不想理人,事后后悔想找母亲认错时,也是很紧张。”
她说的是之前因为谢准和富安顶嘴的事情。
几日之前宋青玥来找她,说是李珞躲着不肯见她,只好拜托表姐联系到李珞,让他们见一面。
沈欢歆以为他们两个是吵架了,便以好友相聚的名义邀李珞到轩楼一聚。
她反应慢,现下用之前自己和母亲吵架的事情安慰宋青玥,又哪里知道自己的表妹与李珞之间,是那么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