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词思来想去,一发喘不过气,恨天意弄人,又恨章衡荐了自己的卷子,尽管他是无辜的。
下午杨京霄兴冲冲地来找她,道:“范兄,我听说你中了第四名,恭喜恭喜!”
晚词打起精神,笑道:“杨兄中了第几名?”
杨京霄道:“说来惭愧,三十六名,还是莫尚书荐的我。我明日要去拜谢他,顺便打听打听殿试的情况。范兄,你的卷子是谁荐的?”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晚词心中发恨,攥紧了座椅的扶手,面上微笑道:“是刑部的章侍郎。”
“是他?”杨京霄眼中流露出几分同情,道:“范兄,你怕是不知道,这章侍郎可是个怪人。”
晚词觉得章衡固然可恶,过去也没见他有什么怪癖,这一说,倒有些好奇,道:“哦?怎么个怪法?”
杨京霄道:“他今年二十三了,还未娶妻。先前在我们那儿赈灾,听衙门里的下人说他夜间总是独寝,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不留,你说奇不奇怪?”
晚词愣住了,他怎么还未娶妻?她以为他早已娶了名门美眷,孩子都不知生了几个了。
她望着地上的砖缝,喃喃道:“是挺奇怪的。”
杨京霄接着道:“他这人似乎也不嗜好什么,当初我爹送他古董字画,珠宝美女,他通通不要。有道是无欲则刚,我爹说这种人最难对付了。”
“他不爱说话,心思很深,赈灾时和地方官员和和气气的,一转脸便把人家送上断头台。范兄,你跟着他千万当心啊!”
晚词思绪纷纷,听得却是认真。怪哉,她原先很拒绝打听章衡的消息,这会儿子字字句句关于他的,都往心里去。
杨京霄搜肠刮肚,将自己知道的都倒给她,一副不放心她的样子。
晚词知道他的关心不无目的,依然感动,道:“多谢杨兄提点。”
杨京霄笑道:“你我是同年同乡,理该互相照应,客气什么。”
延捱两日,晚词到底叫吕无病往章府投了拜帖,次日上午带着礼物过来了。章府重檐歇山的大门气派一如往日,左右两个石狮子威风凛凛地望着来人。
它们可知来人是故人?
田管家看见一个年轻后生站在门外,眉眼如画,一表人才,穿着葱白的素缎袍,像根鲜嫩的水葱,迎上前道:“是范公子么?”
晚词僵硬地点头,田管家笑道:“少爷在厅上呢,跟我来罢。”
麒麟影壁,朱红万字栏杆,五色石砌的小路,走在这熟悉的庭院里,晚词只觉时光倒流,仿佛还是当年的自己,乐此不疲地来找章衡玩耍。
廊下穿行的丫鬟拿眼偷看她,走到没人的地方,小姐妹们互相笑道:“这个比昨日那个还俊呢!”
昨日来的是苏州府的严玉辉,江南水土养出来的美男子,和女扮男装的晚词倒有些像。
以至于田管家问道:“范公子也是南方人?”
“我是保定人。”
田管家哦了一声,道:“我家少爷去年在保定府赈灾,待过一阵呢。”
说话间,走到第二层大厅旁边,晚词在门外站住,田管家先进去道:“少爷,范公子来了。”复又出来,让晚词进去。
第五十八章
为卿相
晚词望着不过三寸高的门槛,深吸了口气,硬着头皮,抬起千斤重的腿,一咬牙迈了进去。这间大厅宽且深,左右隔开成三间,一时看不见章衡在哪里。她站着不动,也不作声。里面应是开了窗,穿堂风吹得左侧珠帘晃荡,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晚词偏过头,帘后一道身影映入眼中。章衡穿着银白纻丝袍,郎朗如日月之入怀,相似的打扮,相似的情形,晚词由不得想起在香铺初见他时的光景。章衡抬手掀开珠帘看了看她,微笑道:“那日在考场上见过你。”晚词收起戚戚如水的情绪,低眸道:“大人还记得。”
晚词望着不过三寸高的门槛,深吸了口气,硬着头皮,抬起千斤重的腿,一咬牙迈了进去。
这间大厅宽且深,左右隔开成三间,一时看不见章衡在哪里。她站着不动,也不作声。里面应是开了窗,穿堂风吹得左侧珠帘晃荡,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晚词偏过头,帘后一道身影映入眼中。
章衡穿着银白纻丝袍,郎朗如日月之入怀,相似的打扮,相似的情形,晚词由不得想起在香铺初见他时的光景。
章衡抬手掀开珠帘看了看她,微笑道:“那日在考场上见过你。”
晚词收起戚戚如水的情绪,低眸道:“大人还记得。”
章衡向上首的一把交椅上坐下,晚词知道该行礼了,却极度不情愿,正挣扎着,章衡道:“不必多礼,坐罢。”
晚词如释重负,道了谢,在下首椅上坐了。
章衡道:“你是保定人,去年又是洪灾又是瘟疫,你家里怎样?”
晚词道:“晚生父母早逝,尚未娶妻,没什么家人。”
章衡道:“一个人虽然冷清,倒也省得牵挂。”
这话像是安慰她,又像是有感而发,晚词附和道:“大人说的是。”
丫鬟端上来两盏蜜饯金橙子泡茶,甜香馥郁。吃茶之际,晚词抬眸打量章衡,他脸庞轮廓比少时更分明,刀刻一般,棱折挺拔有法度。
章衡又问她在京城住得惯否,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语气虽是淡淡的,却让晚词受宠若惊。他对赵琴从不曾如此体贴,门生和同窗到底不一样。
“一切都好,没什么难处,多谢大人关心。”
她过去对他可没有这么客气,两人都尝到了新身份的好处,各自微笑。
说了会儿话,章衡留她吃午饭。满桌佳肴,有不少是保定的特色菜,晚词夹起一块红烧驴肉,细嚼慢咽,深感此一时彼一时。
章衡与她吃了杯酒,道:“孙尚书也很欣赏你的文章,还说看你的文章想起一个人。”
晚词呼吸一窒,章衡知道她要去拜谢孙尚书,怕她猝不及防,当场露馅,有些话必须提前说。
他转脸看向园子里的花木,感伤道:“那个人是我国子监的同窗,赵祭酒的侄儿,极有才情,深得孙尚书的赏识。可惜她无心仕途,回了老家。你见到孙尚书,多多上覆他。”
晚词听了这番话,如同被人拿刀直逼要害,可以想见自己的脸色一定是煞白煞白的。幸而章衡没有看她,从她的角度,却能看见他眼角流露出的哀思。
他在为她难过,他知道的,她叫人送给他的那把扇子足以让他明白一切,只可惜为时晚矣。
他至今未娶,是因为她么?晚词不敢相信。即便知道赵琴就是赵小姐,他对她又能有多少情?
晚词吞咽了几下,压下心头上涌的热流,道:“晚生知道了。”
章衡复又看向她,说了些殿试的事,她有问有答,略显僵硬的神色渐渐缓解。吃过饭,晚词告辞而去,胃里像是积了食,坠坠的难受,直到晚上也不见好转。
章衡宽衣就寝,靠着床头看了会儿律典,打开里面的一层抽屉,取出那把看了六年的折扇,一折一折,徐徐打开。
曲径疏篱来往游,沉沉罢舞枕枝头。香偷韩椽身犹困,魂绕庄周梦更幽。
次日晚词又带了礼物,来到孙府。孙尚书在书房,晚词进来端端正正地拜了三拜,孙尚书笑容满面,让她起来。晚词在一旁坐下,看见那幅冬日泛舟图还挂在墙上,她的诗,父亲的字,眼中一热,险些掉下泪来。
孙尚书见她看着那幅画,道:“这首诗是昔日国子监的一名学生所作,那日我看你的文章,便觉得你们有些像呢。”
晚词今日有备而来,丝毫不见惊慌,从容道:“是赵祭酒的侄儿么?昨日章大人也说起她了。”
孙尚书点点头,道:“章侍郎当年也在国子监读书,他是世家子弟,有点像他父亲的品格,眼界高,很少看得上什么人,却和赵琴关系不错。他挑中你的文章,也未尝不是缘分。”
晚词默然,孙尚书看了看她,又道:“章侍郎虽然年轻,颇有手段,深得太子信任。你跟着他,日后必定受益良多。然朝堂纷争,向来尔虞我诈,你涉世未深,我劝你莫要掺和。”
晚词道:“多谢部堂教诲,晚生明白。”
孙尚书也留她吃饭,又叫女婿过来作陪。常云间刚从衙门回来,还穿着官袍,看起来沉稳多了。晚词与他见过礼,寒暄几句,坐下吃饭。他和湘痕成亲时,晚词已经去了济南,头两年湘痕常常写信给她,信上说他们夫妻恩爱,生了个女儿,小名莲姐。晚词也回信,只字不提自己的苦处,还着人送去一个金项圈。后来终日郁郁,无话可写,便断了联系。
饮酒间,常云间笑道:“我听说有个四十一岁的举人中在丽泉手里,我要是他,真正羞煞了!”
孙尚书也笑,晚词见他和常云间关系和睦,料想湘痕这几年也过得不错。三人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一句奶声奶气的爹爹,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蹒跚跑了进来,直往常云间怀里钻。
丫鬟奶子跟在后面,笑道:“姐儿听说姑爷回来了,便闹着要过来,拦都拦不住。”
晚词见那孩子手里捧着个黄澄澄的果子,眉眼极像湘痕,生得粉雕玉琢,脖子上戴的金项圈正是她送的那个,满心欢喜,道:“令媛真是冰雪可爱。”
常云间将孩子抱在膝头,接过她手里的果子,笑问:“这是哪来的?”
孩子道:“这是舅舅派人送来的番檨,孩儿特意留给爹爹吃呢。”
常云间眉欢眼笑,孙尚书故作不悦,道:“怎么不给外公吃呢?”
孩子笑道:“娘说外公吃过了。”
孙尚书道:“你娘就是个偏心的。”
孩子不接话,转过头来,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晚词,道:“这个哥哥生得真好看。”
姨妈成了哥哥,晚词生生被她叫矮了一辈,无可奈何,只是笑。
常云间道:“范公子也有二十一了,未成亲的人毕竟不同,看着面嫩,和丽泉一样。”
晚词道:“晚生岂敢和章侍郎相比。”
她是成过亲的人,面上看不出,心到底老了,倒是章衡依旧出尘脱俗,看着确实比同龄人年轻。
逗了会儿孩子,离开热热闹闹,其乐融融的孙府,晚词回到家里,倍觉孤清。看着暮色合拢,华灯初上,她忽然想去春柳棚看看。
刘密在大理寺忙了一天,回家换了衣服,也去了春柳棚。
春柳棚今晚唱《南柯记》,台上的小生高高瘦瘦,老实本分地扮演着淳于棼,琼英公主凤冠霞帔,水鬓长描,双眸粲粲,一顾倾人。晚词发现是刘密,高兴极了,坐在台下聚精会神地听他戏腔婉转,看他光彩夺目。
“二十年有万千情况,今日的重见淳郎,和你会真楼下同欢赏。依亲故,为卿相。姐妹行家打做这一行,虽不是无端美艳妆,休谦让,捧金杯笑眼斟量。”
这场她知他不知的重逢,一个在台上唱着悲欢离合,一个在台下鼓掌喝彩,直至曲终人散。
第五十九章
琼林宴
这日殿试结束,晚词回到家,见桌上摆着一只锦匣,打开看里面是一套金镶珠孔雀穿花的首饰,内含五颗猫睛,辉煌灿烂。她问绛月:“姐姐来过了?”绛月道:“他叫人送来的,他还有事未了,晚上过来。”晚词点点头,将那套首饰拿到阳光下细看,猫睛个个黄如酒色,中间有一道白横搭,转折分明,真如猫儿眼睛一般,原料已是难得,做工更是精湛。
这日殿试结束,晚词回到家,见桌上摆着一只锦匣,打开看里面是一套金镶珠孔雀穿花的首饰,内含五颗猫睛,辉煌灿烂。
她问绛月:“姐姐来过了?”
绛月道:“他叫人送来的,他还有事未了,晚上过来。”
晚词点点头,将那套首饰拿到阳光下细看,猫睛个个黄如酒色,中间有一道白横搭,转折分明,真如猫儿眼睛一般,原料已是难得,做工更是精湛。
这样的东西,寻常人毕其一生未必能见到,晚词做鲁王妃时却见的多了。
虽然欢喜,把玩一阵也就放下了,并不多稀罕的样子。绛月看在眼里,心知这姑娘必定来历不凡,一发不敢怠慢。
晚词向衣柜里挑了几件女装,松了裹胸,对着穿衣镜一件件试,问绛月好不好看。绛月看得眼花缭乱,都说好看。
晚词噗嗤笑道:“你怎么跟我以前的丫头一样,只会说好看。”
绛月撇了撇嘴,故作委屈道:“奴和之前的姐姐都是说实话罢了。”
晚词见她乖觉,说话做事都有分寸,早已好奇,道:“你服侍过别人么?”
绛月道:“以前在官邸做事,后来老爷犯了事,奴被吕姑娘买了下来。”
想是抄家了,奴婢都拉出来贩卖。晚词不再多问,最终穿着织成团凤的绛色纱衫,泥金簇蝶东坡缛绣裙,坐在镜前梳妆,等待十一娘的到来。
她将胭脂点在唇上,细细地勾画,端详镜中容颜变得鲜亮,忽觉自己像个等待情郎的少妇,转而为这样奇怪且不贞的念头笑起来。
天黑后,章衡往她那里去,一路避人耳目,偷情似的。虽是迫不得已如此,他渐渐也苦中作乐,想偷情的快乐大概不在于要得到什么好处,只在于这种别样的感觉。
晚词等得无聊,坐在屋里弹琴,琴声如水,泠泠流入门外人耳中。他站住脚,听了一会儿,轻轻地掀开帘子,只见灯枝璀璨,佳人盛装,相映成辉。
晚词见他来了,按住弦,在琴声余韵中趋步走近他,笑道:“姐姐吃过晚饭了么?”
她浑身上下艳光四射,章衡目眩神迷,毫无意识地摇了摇头。回过神来,已被她拉到桌旁坐下,面前递了一杯热茶。
“我怕姐姐没吃,厨下热着菜,马上就来。”
“妹妹有心了。”章衡终于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吃了口茶,道:“今日面圣,害怕么?”
晚词道:“原本有些怕,走到崇政殿外,忽然不怕了。前几日,我见了许多故人,我想连他们都认不出我,皇上又怎么样呢?”
章衡笑道:“妹妹一向胆识过人,换做别人,恐怕连诈死都不敢。”
晚词亦笑道:“论胆识,姐姐才是独一无二的,谁也比不过去。”
一条贼船上的两个人互相恭维一番,绛月端着饭菜来了,晚词夹了一块糟鲥鱼放在他碗里,道:“昨日有人送了一尾鲥鱼给我,这东西不常见,红糟吃最好,姐姐尝尝。”
章衡最不喜欢吃鱼,做得再好都嫌有股腥气,但看着她笑语生香,漫说是鱼,就是毒药也生受了。
晚词摇着素纱团扇,坐在对面看他吃,忽问道:“姐姐,我现在较昔日哪个美?”
章衡道:“其实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硬要说哪个美,昔日妹妹郁郁寡欢,自然不及现在容光焕发。”
晚词笑了笑,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数日后,殿试结果宣布,章衡举荐的严玉辉得了榜眼,晚词得了第七名。去国子监领进士袍服时,晚词看见蒋司业,父亲致仕后,蒋司业便继任了祭酒一职,如今已经两鬓花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