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圆——瑞羽长离【完结】
时间:2023-05-17 23:09:06

  对面人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才毫无说服力地回了一句:
  “话不是这么说的,囡囡……”
  “赵郎君。”
  忽而传来一道温和平静声音,如一池包容静水,又似一阵山间清风,一下消弭皙仪心头百般怒火、千般怨怼。
  韩寂很快走上前,他口中的那位赵郎君,正是对面这位,皙仪所谓的哥哥。
  他已中举人,又在学堂讲学,因而尽管赵大郎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却也不能不恭恭敬敬朝他一拱手,唤了声:“韩师父。”
  虽一为师,一为学生,但其实他二人岁数差别并不大。韩寂亦是少年郎的岁数,只不过出众到整座镇子乃至县城的读书人都逊于他。
  皙仪转身看着韩寂走过来,到她身边,方迟来觉得鼻尖一酸。
  她今日又遭了好多委屈,先是看破张家算计,现在,又遇上这个不要面皮纠缠的哥哥。
  惟有韩寂在的时候,她才能做一个正经的人,这条命,才与买卖和铜钱没有关系。
  她听见韩寂对赵大郎说,他今日交上来的词作格律不对。
  赵大郎低下头,十二分尴尬,“我……抱歉,韩师父,我疏忽了……”
  “未必是疏忽。”韩寂打断他,“词作格律有误,文赋离题万里,相较十二三岁,开蒙不足五年的学生,你竟也差得远,是有什么难处吗?”
  赵大郎这下彻底没话,简直要把头埋到地里。
  韩寂却似乎不打算放过他。
  “院试两度不中,连去乡试的资格都没有拿到,念了这么多年书,为何会荒废至此?还是从来都没有天赋,在学堂里只能昏昏终日,白白浪费钱财?”
  他很少这样锋利,几乎不给人留一丁点面子。
  皙仪起初觉得新奇,回过味来,涌到喉头的,却又是无穷无尽的感激。
  赵大郎满脸涨红,嘴唇张合,像是想解释什么,尴尬地看了皙仪一眼,皙仪却只是冷哼一声。
  他顿时更觉丢脸,两个拳头捏紧,连一声告辞都来不及说,低着头就要逃走。
  “赵郎君且慢。”
  仍是韩寂叫住了他。
  皙仪这回是当真惊讶,她觉得这口气已经出得差不多了,至少赵大郎在她面前把脸丢尽,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于她而言,他不纠缠,不来恶心她,就已经足够了。
  但韩寂这口气似乎未平。
  赵大郎是学生,韩寂算是半个老师,他不能不听他的话,因而只能转身。
  韩寂伸手,将皙仪牵到身边。
  “我不知道小皙当年的家庭是什么样子,偶尔听到她说起她的哥哥,听下来,只觉得寒心。
  “这么多年,你在学堂里费的钱财,是谁给的,是从谁身上敲骨挖髓换来的,你心里应当清楚。既是得利者,就不要伪作好人,让她跟你回去之类的话,更是无稽之谈。”
  说罢,他也不顾赵大郎,径自牵着皙仪走了。
  身后那人是什么反应,二人理都不理。
  韩寂只低下头问皙仪:“今天怎么到学堂来了?”
  皙仪揪着衣角,眨眨眼睛,睫毛挂上水珠,换在从前,她早抱着他手臂呜呜哭起来。
  但是现在心肠硬了,眼泪最多就两滴,要像以前一样,孩子气地哭半天,她竟已经做不到。
  皙仪垂下眼,闷闷说了句:“我就是……不想再承张家的情。”
  韩寂没有说别的,甚至没有问她为什么。
  他只是点点头,说,好,那以后就不去找他们。
  “等今年你生辰过了,我们就启程。”
  皙仪重重点头,“好,那我过生辰的时候,想用鸭汤煮汤饼。”
  “煮了阿白?”韩寂笑问她。
  阿白是那只她养了四年的小鸭子,现在已经老得喘不过来气。
  “才不是!”皙仪张牙舞爪,恶狠狠拍他手臂,“我要给它养老送终的!”
  韩寂纵她胡闹,只觉风光太好,运道也太好,教他从前途到小家,都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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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辞别横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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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愁”两个字对于皙仪而言,实在是很难理解。
  她对横溪小镇几乎没有留恋,即使她在这里生活过九年。回忆里仍然一半都是怨恨,大概从看见阿翠死状那一刻开始,她便对这座镇子与镇子上的人彻底失去了信心。
  后来,这颗畸形的心,是韩寂为她修补好的。
  所以只要他在身边就好,皙仪如是想,她本就不该有故乡,所有眷恋之情,都只付与韩寂。
  正月刚过不久,寒气未散,偶尔卷一阵凉风,吹得人头疼。
  皙仪站在篱笆后面,裹上了厚厚的袄子,羊毛围成一圈,挡住大半张脸。
  此时未至清晨,天光黯淡、晨风凉薄。韩寂又给她戴上兜帽,皙仪又围羊毛、又戴兜帽,只觉得头上太重,脖子快断了,绷着脸抱怨:“马车快来呀快来呀,我们可以等,但科考不等人呀……”
  镇上就出了韩寂一个举人,就算加上县城,满打满算也就两个半,那半个是因为忽然死了亲爹,跟四年前的韩寂一样,无奈居丧去了。
  因而县令大人最看重韩寂与另外一人,只盼着他俩能争争气,带回一个半个金榜题名的好消息,也算他这个县令功德半圆满。
  皙仪正想到这儿,视线里忽然出现两个模糊的小墨点,她眼睛好,赶忙拍身边韩寂的手臂:
  “马车来了!我看见了!”
  韩寂其实根本分不清那一群乌泱泱的人里哪儿有马车,只能顺着皙仪的话说:“好好好,别跳,一会儿把兜帽跳掉了。”
  牵着马过来的是杨师父——和他身后的一大帮人,个个穿着长衫,单薄得很,也不嫌冷。
  韩寂两步上前,向杨师父一拱手:“有劳师父。”
  杨师父冻得脸色青紫,这么早起来,估计也是着急忙慌,胡子都打了结。他赶忙扶起韩寂,“客气什么?县令大人几次三番嘱咐,要让我好好为你送行。”
  他大手一挥,身后跟着的那些士子就通通弯下腰,齐声道:
  “恭祝韩师父金榜题名、蟾宫折桂,我等必以师父为楷模,焚膏继晷、兀兀穷年!”
  皙仪扒着篱笆的手指尖一抖,恰是此刻一转头,瞥见楼上哪家姑婶开了窗,高声怒喊:
  “大早上吵吵什么!还没见公鸡打鸣呢光听见你们在这儿瞎叫唤!”
  三分尴尬,十二分丢人,她闭上了眼睛,装作自己是篱笆后一棵杂草,企盼姑婶们别连着她和韩寂一起骂。
  杨师父嘴角欣慰笑容顷刻凝住,片刻后握拳咳了两声,遣散学子。单薄长衫的人群里,有一人回头,望向篱笆之后。
  皙仪敏锐,察觉到那道朝她刺来的视线——
  然后翻了个白眼。
  什么东西!真是厚如城墙的脸皮,她韩皙仪实在自愧不如啊!
  当日韩寂把话说得算得上难听了,赵大郎居然还好意思跟着过来送他,而且还敢踮起脚找皙仪。
  众学子纷纷离去,惟有赵大郎脚步拖沓。
  韩寂看在眼里,却不好明说。
  他只是朝杨师父道:“这些年,承蒙师父关照,此去若能有所成,晚辈必会回报师父恩德。今日……也多谢师父与诸位郎君,有劳师父代我向他们道谢。”
  杨师父回头看了一眼,赵大郎果然不敢再拖延,抬脚就离开了。
  皙仪在心里哼了一声,正要欢欢喜喜上马车躲风,却听见背后有人气鼓鼓喊她:“韩皙仪!”
  一转头,果然是云湖。
  云湖在韩寂眼皮子底下一把将皙仪拉走,韩寂正送别杨师父,一回头,发现皙仪已经被云湖拽到角落,他赶忙两步上前——
  结果却是被云湖塞了两串铜钱。
  他愕然半晌,想推回去,云湖却斩钉截铁拒绝:
  “我家帮你的,这些日子你也都还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这几年你怎么攒钱的,那么多说给就给了,你们去上京不要用钱的?你自己穷那算了,这么远的路,难道要小皙跟着你吃苦?”
  皙仪踮起脚,颇有气势地想反驳,却被云湖一眼瞪了回去。
  她接着道:“多的我也不要。我爹娘爱贪便宜,我让他们贪一点,但是你给这么多,我也不能让你当冤大头。这些还给你,路上给小皙多买点东西,去了上京,别让她被别人看轻了。”
  韩寂闻言,没有急着说话,将铜钱收了回去,而后向云湖一颔首:
  “多谢你。”
  云湖又转向皙仪,板着脸不大高兴的模样。
  皙仪心头一动,她最敏锐,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她想说什么。
  不出所料,云湖又道:“小皙,那天云川可能对你做了点不该做的事,我代他向你道歉。但从头到尾,我都不知道他们抱着这样的心思,你可以怪我爹娘和云川,但是别记恨我。”
  爽快又利落,云湖从来都是这样。
  片刻后,皙仪释然一笑,用冰冰凉的手去牵云湖,“好,知道了,谢谢云湖姐姐。”
  云湖捏捏她脸颊,和她挥手道别。
  “我又要嫁人了,小皙,祝我这回能过得好吧。”
  皙仪沉默一刹,心中隐隐不安,因她对除了韩寂以外的男人,实在是没有丝毫信任。
  但云湖似乎又和她不一样,她身在横溪,没有别的出路,搏不出去了。
  于是她点头,“云湖姐姐,祝你过得好。”
  而后她被韩寂牵上马车,车内一应俱全,柔软的坐垫、散着热气的炉子、清香茶水,都是她九年来从没体验过的好日子。
  皙仪最后掀开帘子,高声对已经离她很远的云湖道:
  “以后来找我,我给你写信!”
  云湖听见了,她还点了点头。
  皙仪放心地放下帘子,倚在韩寂手臂边上。韩寂给她倒水,喂到她嘴边。
  她莫名生出一些惆怅,忽然觉得,横溪还是有半分值得留恋之处的。
  皙仪靠着韩寂,韩寂轻柔为她摘下兜帽,车夫喊一声“驾”,马蹄哒哒,越过最后一片淡淡月色。
  天色逐渐亮起来,是出太阳了。
  她抬眼,与韩寂对上视线,“二哥哥,你会考中的,对吧?”
  韩寂神色温和,但就是这样如淡淡春光一样的温和,总让她在惆怅忧虑的时候安心下来。
  他说,会的,一定会的。
  皙仪乱跳的心落到实处,她想,该朝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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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卷二:夏为长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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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烟柳皇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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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柳树巷也远,比我们现在那宅子好不到哪儿去。紫纱巷子好是好,但隔您这儿远啊,我一个月能有十天跑过来找您,不方便不方便!
  “青金巷?天,您能看看青金巷一间宅子得多少钱吗?师父累死累活给朝廷干了几年才攒了多少钱,把我俩卖了也凑不够啊!”
  晏缘之手一背,眼一翻,算盘一推,破罐破摔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吧!钱钱没有,地儿又要挑好的,想得倒美!”
  瘦小的紫袍老官人站在书案边,他背影略微佝偻,两鬓已生苍苍白发。
  从他背影之后,依稀能看见垂到地上的青色裙摆,与被穿堂风拂起的三两碎发。
  二人头顶上,高悬着一块巨大牌匾,上书:仁民爱物,布施恩德。
  这是国朝老相公,官家最信任的臣子,晏觉摩的府邸。
  而他对面青色裙摆的主人,听声音便知又是那个狂气又锋利,视规矩礼教如尘泥的乡镇女郎,侍御史韩寂的女徒,韩皙仪。
  “这么大的上京,还没一处我买得起的宅子了?”
  女郎恨恨抱怨,老相公凉凉补了句,那大概是不多。
  二人眼见又要吵起来,刚踏进正堂门的管家赶忙抬手劝道:“主君!皙仪姑娘!呃……诸位郎君已经候在持清堂了……”
  他口中所谓“诸位郎君”,即是国朝诸位勋爵忠烈之后。诸如枢密副使魏凛之子魏皎、三司使温齐光长子温容攸,另有几位阁部重臣子侄,都算是晏缘之半个学生,十天一回,来听他讲学。
  今日正逢讲学日,偏晏老相公大早上就遣人去韩府接来这个小姑娘,二人找了一早上的宅子,吵了小半天的架。
  管家有时觉得这小姑娘也挺有本事,晏老相公勤恳宽和几十年,竟然能被她气到胡子倒竖。但每回气过那阵之后,又还是拿她当亲生孩子溺爱。
  韩台端[注]自建业十年榜眼及第后,一直在老相公座下听训,若那几位勋爵郎君算是老相公半个学生,那小韩大人是实打实的“亲生”弟子。为官之责、为官之德,都是老相公一手带起来的。
  这俩师徒,当真好命。
  管家心想。
  几尺之外,老相公拿笔在册子上勾勾画画,然后连着算盘一道递过去,指着小韩姑娘额头,颇不耐道:“喏,看好了,这几间宅子你用心看看,地方是好的。虽然可能价稍高了一点,但你俩东拼西凑也能凑齐了。”
  韩姑娘连连点头,笑呵呵推了老相公一把,真像是自家孩子对长辈撒娇。
  “行行行,您快去讲学吧,公子少爷们都等着呢!我一人琢磨琢磨就行!”
  而老相公只是摇摇头,一脸的“拿她没办法”,再纵容也没有了。
  管家起初看见老相公被如此对待,还格外担心,背地里训斥了小韩姑娘一番。结果第二天小韩姑娘整个人就拘谨起来,一句话不敢多说,反倒是老相公不习惯。
  此后他就知道,老相公是真的疼爱这个小姑娘,旁人根本没有必要去管。
  晏老相公和管家一块出了正堂大门,小韩姑娘在身后朝他们挥挥手,然后低下头,独自蹙眉仔细研读。
  持清堂内,魏皎手撑下巴,苦哈哈背诵晏相公留下的诗文;温容攸眼下一圈乌黑,正趴在书案上补觉;各家郎君有各自的模样,都还未担起一姓之荣辱。
  而金殿之上,太宗皇帝依然春秋鼎盛,与皇后宁江湘临朝共治,天下初初走入太平年代,世人皆对帝后功绩称颂不已。
  这是建业十三年的春天,韩寂榜眼及第的第三年,他自翰林院迁入御史台,代行纠察上京刑狱之责,前途大好,是国朝最受瞩目的青年栋梁之才。
  而被他在横溪小镇的雪夜捡回去的那个小姑娘,将将要走向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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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薄西山,晚烟萦树,正是众人悠闲惫懒的时候。
  韩寂整理好最后一册卷宗,交到上官齐胤手中。
  齐胤细细翻阅过一遍,朝眼前的绿袍青年点点头,颇满意道:“好了,并无错漏,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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