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圆——瑞羽长离【完结】
时间:2023-05-17 23:09:06

  皙仪正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她一偏脑袋,“你守寡了?那负心汉死了?”
  云湖摆摆手,“那倒没有。不过他既然敢做出这等丢人的事,我咒也把他咒死!”
  云湖十六岁嫁人,是镇子上木匠家的儿子,嫁之前都说他是好人,实在,眼里有活儿。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实在人私下老逛窑子,还染上了脏病,气得云湖拿酒坛子往他脸上招呼,直接给那负心汉打破了相。
  当天张伯父就把她接回来了,儿子做出这样的事,木匠家里也没脸,这桩婚事,就这么没名没分地了了。
  皙仪啧啧点头,“做得好,我看他也活不过三十岁。”
  “说谁坏话呢又?”
  门口忽然传来温和声音,语调带着纵容笑意。
  皙仪眼睛一下就亮了,也不管灶上还烧着水,匆匆忙忙提着裙子跑出去,果然,篱笆外站着熟悉的清瘦挺拔身影。
  一看便知他是着急忙慌赶回来的,头发虽束起来,却有一两缕调皮逸出,微微散乱。衣角染尘,然而风姿气度仍然那样出众,如白鹤俯仰山谷间,松柏不屈霜雪下。
  皙仪立刻朝他跑过去,正要开口欢欢喜喜地喊一声“二哥哥”,却见他食指竖在唇前,俯下身提醒她:
  “我是悄悄回来的,不要惊动别人。”
  她想起早晨去买菜的时候,旁人一个个都快把她问疯了,于是赶紧闭了嘴。
  皙仪扯着韩寂衣袖,匆匆把他拉进屋子里,用气声问他:“累不累?你要不要睡一会儿?我在烧午饭呢。”
  结果俩人才一进门,云湖就“哟”了一声,“水都不管了,就管你二哥哥?要我说养个孩子好呢,出远门还有人守家。”
  皙仪撇嘴,被云湖捏捏脸颊。
  “走了,你们俩玩吧,我去接着咒那负心汉了。”
  她说完便起身离开,皙仪赶紧叫住她,“云湖姐姐!别跟人说二哥哥回来了!”
  云湖一边走一边回了句,“知道了!”
  屋里就剩下韩寂和皙仪,她拉着他衣袖到干草堆上坐下,他问:“云湖怎么了?什么咒不咒的,听着还挺吓人的。”
  皙仪不愿与他多提旁人的事,潦草回:“她郎君在外头找了人,染上病,时日无多了。”
  韩寂笑笑,“那倒是他活该。”
  说完,他上下打量了她一圈,眉目间俱是关切,“怎么样?病好全了吗?”
  皙仪连连点头,“好,好得很呢,我昨天还吃了好多,云湖姐姐送来的饼,我都吃光了。”
  韩寂松了口气,揉揉她头发,“那就好。”
  几年过去,她也长大了点,看着还是个小孩子,但是比刚来那阵胖了些,不再是皮囊包着一把骨头。身上的青青紫紫也将养得差不多,虽然旧疾颇重,仍是体弱,好歹过得有个人样了。
  最最要紧的,是念了三年多的书,居然念出了名堂。
  韩寂一早说她很有天赋,她还以为是哄她。结果这几日他去赶考,杨师父有时候会来照顾她,他竟然也说她天赋极高,眼下的水平,半个秀才是绰绰有余。
  不过这些呢,都不拦着皙仪抱着韩寂手臂,眼巴巴看着他,期冀问一句:
  “我们什么时候去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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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静夜游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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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寂低头,难得喜形于色,眉宇飞扬,自是意气风发姿态。
  皙仪看见他眼底的光华神采,心头也生出一团火,半为欣然,半为期冀,烧到她四肢百骸热血沸腾,几乎想现在就提着小包袱跟他闯一闯人间。
  但是韩寂只是哄她,说,还要过一会儿。
  皙仪疑惑,“春闱最晚四月中,从我们这个小破镇子出发,应该要好久好久才能到上京吧。”
  韩寂点点头,“是很久,但是一个月也够了,现在还有小半年工夫。我打算……先给你置办几套新衣。”
  皙仪闻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也是新裁的,秀丽鲜嫩的青绿色。韩寂走之前才给她置办了两身冬衣,怎么现在又要花这个钱?
  她赶紧摇摇头,“不好。去上京得花好多钱呢,我们才攒了多少,哪怕杨师父帮忙,也得省着用,怎么能给我做衣服呢?太浪费了。”
  “够的。”韩寂轻飘飘两个字,把皙仪絮絮叨叨的小嘴堵了个实实在在。
  她一愣,开始掰手指算家里的积蓄。
  韩寂笑着拨弄炉火,放了个山芋进去,低声道:“别算了,两身春衫、两件夏裙,我算过了,够的。到底是要去上京,这么高兴的事情,多花点钱怎么了?”
  皙仪斜了他一眼,嘀嘀咕咕,“那你也花点在你自己身上啊!”
  韩寂很是理直气壮,“那么多书,难道不算花在我自己身上的?”
  皙仪哑火,好……好像也是。
  她垂下脑袋,等山芋熟透,再等韩寂帮她剥开,咬了一口烫着舌头和牙齿,眼泪扑簌就滚出来。
  韩寂立刻接了一碗温凉水,嘱咐她慢点喝。
  可是皙仪这眼泪本就不是单纯因为烫伤而落,多半还是感慨。
  就像云湖说的那样,风水轮流转,谁能想到她一个村子里半死不活被卖出去的女儿,能有今天的好日子?
  韩寂切切实实地把她当家人,体贴她、关照她,甚至疏忽自己。
  他拥有无量慈悲,但属她得的最多。
  “别用袖子抹,沾灰了,一会儿涂成花猫。”韩寂轻笑,温柔浅淡,递给她一块洁净棉布,皙仪往脸上一拍,抽泣着抹干净眼泪。
  等她哭过这阵劲头,韩寂哄小孩一样问:“想去溪边放灯吗?我找杨师父要了几个,花样都很好看。”
  皙仪其实还没反应过来,但脑袋已经一下一下点得飞快,她答应完了才想起来问:“放灯?什么是放灯?”
  “就是纸灯笼里放烛火,纸上写字,顺着溪水漂出去,不拘漂到哪里,总之,是把你的愿望送出去了。”韩寂温声解释,“不过现下……我们可能得夜里去。”
  他颇有些无奈,皙仪总见他沉稳温和的模样,这回他一脸苦恼,皱着眉头,还真是稀奇。
  她登时破涕为笑,连连点头,“好,夜里去就夜里去。否则……我二哥哥的门槛就被踏破了。”
  韩寂觉得好笑,点点她脑袋,皙仪往边上一躲,挑衅一样,恶狠狠啃了口山芋。
  他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郁闷抱怨,到时烦起来,也有你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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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横溪的夜很安静,家家户户吹灭油灯,只有月色温然,皎白清澈映在水面,像照尽世态的一面大镜子。
  皙仪跟着韩寂脚步放轻、再放轻,一路小心翼翼。明明溪水就在屋子门前不远,二人却足足走了一刻还要多。
  韩寂手上拎着纸灯和蜡烛,忽而对皙仪道:“在横溪这么多年,也没怎么见过它夜里的风光。”
  皙仪顺着他目光,看向平静无波的湖面。
  天色太暗了,暗到除了月色,她什么也看不清。
  横溪僻远,如今集聚了这么多人,多是当年各地战乱频频,疾苦众生无奈之下纷纷迁移,因而一手扶起了这座小镇。
  皙仪从前觉得,那座小村子、那间破屋子就是她一辈子的天地,苟活一日是一日。然而她运道如此好,走到今天,识了字、念过书,准备要去见一见人间,才知道尘世风光无限好。
  而她有幸解开这纠缠锁链,都是因为身边——
  皙仪抬头看韩寂,他刚刚过了十八岁生辰,整个人高瘦而端正,如长年立于山巅崖畔的不凋松柏。
  都是因为身边这个人,他最慈悲、最正直。
  他曾经教皙仪念《烝民》,念到“令仪令色。小心翼翼。古训是式……[注]”的时候,皙仪眨眨眼睛,指着他写的那几个字咯咯笑:
  “这上面写的是‘仲山甫之德’,要我说……改成‘韩二哥哥之德’也没什么不对!”
  韩寂彼时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掐她好容易养起来的圆乎乎脸颊,“承小皙吉言了。”
  夜风拂过韩寂衣角,飘飘摇摇仿佛要送他入仙门。皙仪连忙伸手,紧紧将那片衣角拽在掌心。
  韩寂顺势看过来,朝她一笑,“走吧,放灯去了。”
  新月光华流转,萦绕在他周身,也凝在皙仪稚嫩眼神里。她暗自松了口气,想:还好,二哥哥就在她身边,去哪儿都会带着她。
  溪水平静如镜,然而岸边生了青苔,皙仪脚下一打滑,险些扑通摔进小溪里。好在韩寂眼疾手快,立马拽着她衣服把人扯了回来。
  她脖颈一下子被勒紧,人是好容易站稳了,咳嗽却停不下来。
  这么多年,韩寂最怕她咳嗽发热,总觉得一个不注意,她就又回到雪地里。而这一回,他未必能再找得到她。
  于是他匆忙蹲下身,一手握着皙仪削瘦肩膀,一手轻轻拍她后背,着急问:“怎么样?还难受吗?”
  皙仪呛了半天,总算缓过劲来,摇摇手,“没……没事!先去放灯吧!一会儿要是把人引过来,那就不好了!”
  她脚下很急,拉着韩寂就往溪边跑。韩寂高出她太多,轻松跟在后头,神色蕴了十二分的溺爱与纵容。
  皙仪蹲下来的时候,就像路边野生草木,风摧雨折,都吹不断她弱小却柔韧的脊梁。
  她今日兴致高得很,大半夜不睡仍然精神奕奕。双手捧着一盏灯,招招手让韩寂替她点亮烛火。
  韩寂在她身边,伸手在身后护着,免得这小孩又一个不当心弄伤自己。
  烛火蹭一下亮起来,莹莹微光,照得小女孩眼睛更亮。
  她伸手轻轻推河灯,看着它顺着涓涓细流,一路往镇子外面,更广阔的天地驶去。
  然后闭上眼睛,轻声虔诚许愿:“我想要二哥哥做状元郎,春风得意、尽览花光。”
  韩寂听见了,他眉目愈发软下来,将自己那盏也推出去。
  溪流将河灯卷走,两盏越来越近,并肩行于天地。
  他也许愿,只不过是平静而温柔地看着那两盏河灯,一边道:
  “我要小皙平安长大、一生顺遂。”
  皙仪看过来,眼珠一转,很快摇了摇头,“不行不行,我许你的你许我的,怎么就没有把我俩放一块儿呢?”
  于是她趁着河灯还没飘远,赶忙又紧紧闭起眼睛,嘴巴动得飞快:
  “各路神仙祖宗,保佑我和二哥哥心想事成,一辈子做一家人!”
  韩寂颔首,像在代替神仙祖宗回应她,“好,一辈子做一家人。”
  几息之后,他正要扶着皙仪起身,却听见身后像炸开烟花一样传来一声:“哎!”
  “韩二!你回来了?怎么也不跟咱们邻里讲一声嘞!”
  韩寂顿时浑身一僵,低头看皙仪,果然见她神色已经凝重。
  二人相视一眼,没有比此刻更加心有灵犀的时候。
  夜风呼啸在耳畔,韩寂抱小孩一样抱起皙仪,她还笑得开心,看热闹不嫌事大:
  “二哥哥,你知不知道,好多人要给你做媒!”
  知道知道,祖宗,胳膊肘别往外拐呀!
  [注]:出自《诗经·烝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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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兵戈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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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那晚上真就被人发现了?哦哟我说呢!最近你们家来了这么多人,吵是吵得来!还有人问到我这里呢!
  “就那个杨家的婶娘,前两天跑过来问我,要把她姑奶奶侄媳妇的小女儿说给韩二。我说她可歇歇吧!韩二要是有那个成亲的心,我早让云湖……”
  张伯母挥斥菜篮子指点江山,云湖本来揪着皙仪听个乐子,还觉得挺有意思。一听话题扯到她身上,赶忙两手一抬——
  “免了免了!我现在可不敢做这靶子!”
  她浑身一哆嗦,看着皙仪道:“你二哥哥身边现在啊,是香饽饽,也是火坑。我们小皙得当心,别跟着被吃干抹净了。”
  云湖这话说得奇怪,皙仪天生敏锐,虽然年纪小,却也能隐隐约约嗅到一丝奇怪的味道。
  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张伯母的脸色悄悄沉了下来。
  “你跟她说这些干嘛?不是说好了吗,最好赶紧给你弟弟和小皙结娃娃亲,这样家里往后才能指着韩二帮帮忙!”
  张伯母狠瞪她一眼,一边洗菜一边啐道:“养你这么多年,越养越没出息!”
  云湖往灶头里添柴,火星“噗呲”一下冒出来,刺得她眼睛疼,干干涩涩,像要流眼泪。
  她“嘁”了一声,“我说阿娘,你也是想得太多。小皙是要跟着韩二去上京的,咱们家以前能帮衬帮衬他们,现在可不一样,你说穷乡僻壤一个种菜的,韩二能同意把小皙给咱们家?”
  云湖嘎吱咬断一截生黄瓜,往外瞅了瞅,小皙乖乖巧巧坐在外面帮忙择菜。
  她嚼着黄瓜,口齿不清说:“要我说,就跟韩二好好当个邻里。他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看,才中举人多久,先给咱们家送钱,然后又给你和阿爹换了床软被褥。这不就挺好的?贪心不足蛇吞象,攀附攀附,到时候人家翻脸不认人,我们摔得才惨呢!”
  张伯母斜了她一眼,明显还是不乐意。
  云湖才懒得管,折了根黄瓜就走出去,坐在皙仪身边,一人半根,吃得有滋有味。
  张伯母把猪骨头往案板一甩,“砰”一声,跟拆了家似的。皙仪吓一跳,下意识就站起来问:“伯母没事吧?”
  云湖赶忙按着她肩膀坐下来,“没事没事,能有什么事?剁骨头呢,刀钝,砍不下来啊,正常!”
  又是“砰”一声,一声更比一声响。
  皙仪很担心,总觉得案板要被剁碎了。但是云湖毫不在意,举着黄瓜敬她,“吃,接着吃。一会儿你二哥哥就来接你了。”
  她这张嘴是真灵,话音才刚落下,张家大门都被叩响。
  皙仪这回也管不上案板了,直直朝她二哥哥跑过去,被韩寂俯下身接住。脑袋撞到他肩膀,韩寂笑着往后退了半步。
  “慢点,不着急,撞疼了吗?”
  皙仪摇摇头,伸手牵他衣角,“走!回家了!”
  韩寂这两日被杨师父请过去,给镇上学堂的生员讲学。皙仪当时一听杨师父开的价,马上就把韩寂推出去,脆生生替他答应:
  “可以!他能去!”
  韩寂拿她没办法,只好点了头。
  他也不是不愿意去,现在他也得开始把钱攒起来,收拾收拾准备去上京了。但到底,还是放不下皙仪。
  皙仪生病,他出去赶考的时候没带上她,又不敢让她一个人在家,大多时候都是张家帮忙看着。后来他给了张家几吊铜钱,就算是还了这个人情。
  可惜人情不能一直借,老让张家帮忙照顾皙仪,往后他们提什么旁的,也许就不是几吊铜钱能算清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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