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喧哗,风声、落雪声,推杯换盏、恭贺新年。雪满眼睫,韩寂一眨眼睛,便落下千行泪,他喉咙颤抖,嗓音低哑,试探着一路唤:
“皙仪。”
“皙仪!”
“小皙……”
街角空荡,红灯笼映出漫天火光。好在四周无人,眼前风光一览无余,他轻易便能看见,这里没有小皙。
韩寂快要走到当时遇见她的书阁边上,今日大年夜,书阁闭门,四处没有一点声响。
他失足踩到一块碎石,整个人狠狠一斜!
然而就是这一失足,他整个人身子往前,探过去能瞥到一眼死胡同,转角就能进去。
而就在那转角的最不起眼处,侧边一个小角落,埋着脑袋歪倒、半身藏入雪中的小瓷娃娃,已经快要碎了,无声无息地在大年夜冻僵了。
韩寂膝盖一软,不自觉跌跪,他莽撞匆忙地爬起来,又害怕,又不敢不去。
差一点……就差一点……
他要是在书阁门前放弃,这辈子都会愧悔终生!
韩寂两步半爬半走,赶到没了生气的皙仪身边,颤抖地探她鼻息。
还好……还好……苍天有眼……
上苍见怜哪!
他立刻抖开臂弯上那件厚棉衣,把雪粒子都抖个干净,一直捂在他怀里,还是暖和的。
韩寂不敢太用力,轻手轻脚地将软绵绵的皙仪裹起来,她人小,韩寂轻易把她抱起来,一手托着膝弯,一手盖着后背。皙仪脑袋软软垂在他肩头,意识不清醒,但口中呜啊呜啊,像被吵醒了,正在说话。
韩寂侧耳去听,一边抱着她疾走,一边凝神。
那样模糊的声音,那样轻的语调,他依然听清了。
“二哥哥……救命……”
“二哥哥救我……”
韩寂鼻尖猛地一酸,紧紧把她身上的厚棉衣拉紧。
“没事了,小皙,没事了……”
街上医馆通通不开门,韩寂被拒之门外三回,实在没办法,只能带着她先走回家,天气太冷,她绝对不能再受冻。
刚拐过巷子转角,正巧碰见出门取树下埋的陈酒的张伯母,她立马向他招手:
“韩二!”
“大过年的怎么在外面?这么大的雪,也不带个伞!”
“小皙呢?小皙睡着了是吗?”
张伯母捧着酒坛子推开木栅栏,他们家门上挂了两个红灯笼,挺亮堂,照得他疲惫脸色无所遁形。张伯母当即眼神就变了,立刻关切问道:“怎么了这是?怎么脸色这么差?”
她伸手碰了碰皙仪,才发现这孩子僵得动都动不了。
“哎呀!这是咋了!出什么事了!”
张伯母匆忙往后大喊了声:“老张!云湖!赶紧出来看看!韩二和小皙出事了!快点儿!”
说罢,她立刻拉着韩寂进门,“赶紧赶紧,你先进来,屋里烧着火呢,你抱着小皙赶紧进去暖一会儿!这样,今天也不见得也找到大夫,我让老张去给你找邻居,他认识的,有几个不是正经大夫,但以前跟着学过,也……应该也行的!总比没有好!”
此刻绝不是推脱的时候,韩寂抱紧皙仪,匆匆跟着张伯母走进里屋,云湖正迎出来,一瞅见韩寂脸色,也是登时蹙了眉。
“怎么了?大过年的怎么淋成这样?”
韩寂看了眼嘟嘟囔囔,神志不清的皙仪,语气不自觉带了三分急躁,“先带着她去暖和暖和吧,说来话长。”
张伯母一拍掌,“是的哟!赶紧去暖一暖,小皙这个孩子,身子都冻僵了!”
她把迟迟赶来的张伯父扯出去,“现在,你去找那个老马,赶紧地找个会看病的人回来,人命关天你要救命知不知道!”
一顿吵闹,韩寂甚至无暇道谢,脚步匆匆,抱着皙仪坐到炉火边上。
云湖打了盆热水过来,她弟弟也跌跌撞撞,好心地送了两块帕子,然后蹲在一边安静地不说话。
韩寂什么都顾不得,水是滚烫的,他往里浸帕子,挤干的时候甚至没觉得烫。等到云湖狠拍他手背,“你疯了?”
他才迟迟发现已经满手红肿,大概是要起不少水泡的。
温热的帕子捂在皙仪脸上,过了会儿,她脸色慢慢恢复,不再是骇人的青白。云湖便道:“我给她擦擦身子,你带着我弟弟出去。”
皙仪还在他怀里,无声无息地,像一团云、一缕风、一粒雪。
韩寂小心翼翼把她交到云湖怀里,云湖接过的时候,手脚都是轻的,不敢惊动了这个可怜小孩。
他掉头出去,然而却有一声细弱的叫唤,像野猫,不仔细听,几乎分辨不出来。
“二哥哥……”
韩寂猛地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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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岁晏生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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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似乎也只是他的错觉,皙仪倒在云湖怀里,头靠着她的臂弯,眼睛仍然紧紧闭上。
云湖是个热心人,一边帮皙仪裹紧了厚棉衣,一边嘱咐她弟弟:“烧桶热水提过来,再拿家里那个大木盆,让她泡泡热水暖暖身子。”
弟弟没比皙仪大多少,人看着不大机灵,脚步很快很急,但是左翻右找,也没找见云湖说的那个大木盆。他挠挠脑袋,磕磕绊绊对韩寂说:“我……我先带你去烧水吧!你看水,我……我在这儿再找找。”
韩寂正在忧心如焚的时候,只能对他一点头,道谢都忘了,疾步拐进灶台。
云湖抱着皙仪坐在炉火边上,用热帕子敷在她脸颊手脚,半晌,门外叮里当啷一阵作响,她弟弟抱着个大木盆,没手开门,只能用脑袋把门顶开,然后急急忙忙把盆子放在一边。
“阿姐,我找着了,用水冲过一遍,挺干净的!”他认真道。
云湖挥挥手把他打发走,等到韩寂过来添了热水,她方肩膀一松,“行了,出去等着吧。”
韩寂蹙眉,目光关切,最后看了眼声息微弱的皙仪,只一眼,心口就像被一双手紧紧揪住。
她身上还穿着新衣,是前日他带她去买的。皙仪没要过新年常穿的桃红赤绯,选了身清清淡淡的竹青,宛如早春一枝新发嫩芽,格外有生气。
然而此刻,她身上的青衣沾了雪水和污泥,皱皱巴巴成一团,一眼扫过去,还能清晰看见好几个破口。头发散乱打结,刚抱回来的时候,甚至结了冰渣子,碎碎落在他肩头。
他双手轻颤着合上门,也闭上眼睛,低下头深呼吸,一阵一阵,却平复不了涌上来的心悸。
云湖手脚很轻,剥下皙仪身上的衣裳,她穿得很厚,去掉了鼓鼓囊囊的棉衣和里衣,最后就剩一把小孩幼嫩的骨头,动动手指就能掰折。
她蹙眉感慨这孩子瘦得过分,正要把她抱进木盆里,她胸口和后背的青青紫紫却一下子扑入她眼帘!
云湖骇然睁大眼睛!
“二哥!大夫来了吗?”
一声着急呼唤骤然敲在韩寂心上,他立刻惊醒,身后空空荡荡,张伯父张伯母都还没有回来。
他急急抬手,掌心贴着木门,冰凉硌人,“还没有,怎……怎么了?”
屋内云湖一噎,半晌没有回音,双手颤得快要捧不住这个孩子,皙仪落进水里的时候,溅了她半身水,后背磕在木盆上,云湖立刻心揪紧了!
果然,皙仪闷哼一声,拳头握了又松,在水里胡乱扑腾两下,意识不清醒地挣扎几回过后,云湖赶忙去轻轻抚她后背。
她总这么安慰她弟弟,但是对皙仪……不见得管用啊。
云湖着急,也心疼,好端端一个小孩子,伤成这样倒在她面前,任谁心里那根弦都得颤一颤!
皙仪刚才挣扎扑腾的时候,半张脸埋在水里,呛了好几口进去,这会儿正咳得厉害,一声一声,喉咙都是哑的。
不止是眼看着她难受呛咳的云湖心疼,候在门外的韩寂,也死死握紧了袖口。
呛到最后,雪片一样单薄的身子没声没息地倒下,云湖赶忙伸手接住,手掌抵着她后背,“小皙!没事吧?怎么样了?我是云湖姐姐,你别怕……别怕啊!”
皙仪眼睛只睁开一条线,嗓子还是哑的,半句话都说不清楚,只能勉勉强强听见三个字。
“二哥哥……”
她在找韩寂。
云湖立刻握着她的手,“在呢,你二哥哥在,他在外面等你!”说罢,她马上转头提高声音:
“二哥!小皙醒了!小皙喊你呢!”
韩寂一瞬间彻底清醒,肩膀松了下来,心却依然揪紧吊起,不敢放松一刻。
他声线放柔,像哄慰孩子,隔着一扇门板,微微发颤:“皙仪,能听见吗?我就在外面,大夫马上到了。”
皙仪只觉得身陷一炉热油,烧得她浑身都痛,骨头像被来回碾碎了,呼出的气带血,一呼一吸间,除了痛,还是痛。
胸口像被塞进一团泥巴,不论是呼吸还是说话都艰难不畅快,头也好凉,凉得眉骨连着后脑都生疼。
好像又回到了瞎眼大夫的那张破床上,那天她也是这样,喘不上来气,浑身上下都像散架了,感觉痛得拼不回来。
那时候是死畜生下手没轻重,差点儿把她打死,好悬好悬剩了一口气,吊着命,让哥哥有机会把她背到瞎眼大夫那儿,捡回来这条贱命。
今天呢……今天她是怎么活回来的?
皙仪眼前迷迷蒙蒙,黑乎乎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耳朵也像被堵住了一样,模模糊糊的,分辨不出一点声音。
“二哥!小皙醒了!”
咋咋呼呼的一声,像炮仗,直接把她耳朵轰开、轰通了。
皙仪猛地睁开眼睛,往左边一瞥,忽而心尖一疼,哑着嗓子喊了声:“云湖姐姐……”
云湖脸皱成一团,几乎要滚下眼泪了,她赶忙高声道:“醒了醒了!醒透了!张云川去门口看看爹娘回来没有!”
皙仪一手抓着云湖一根手指,还是呛得厉害,靠着她手臂咳了半晌,才听见云湖问她:“暖和了吗?暖和了穿衣服,这水也不大热了。”
她点点头,手脚还动不了,呆呆地让云湖帮她穿衣服,而她转过头,一张嘴扯着嗓子生疼,她还要叫,声音微微提高,勉强能让外面的人听见。
“二哥哥……”
门外很快有回音,皙仪眼睛能看清东西了,她看见外面灯火是暖的,映着一个挺拔清瘦的人影。
就是韩寂,他一直守在外面,一直守着她。
“我在,小皙,我就在外面。”
皙仪鼻尖一酸,迟来的两行眼泪挂在脸颊,她闭着眼,出不了声音,无声翕动嘴唇。
她在说,今天是我生辰,二哥哥。
大年夜,岁晏时节,不止是阖家团圆的时候,也是我的生辰……
只不过从来没有人管过,没有人跟她说过一句,贺你生辰。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云湖弟弟声音提高的时候像鸭子叫,一声一声喊着,脚步凌乱。
韩寂握了一夜的拳头终于松开。
他退了半步,给大夫让开通道,张伯父上前拍拍他肩膀,叹了口气道:“先去歇着吧,你也在外头受凉这么久,别累着自己。”
韩寂摇了摇头,他微侧身,正对张伯父与张伯母,拱手深深躬下身,“今日有劳伯父伯母……”
张伯母连忙“哎呀”一声,打断他:“你客气什么,起来起来!这么多年邻里,这点儿忙还能不帮你吗?”
她往里瞥了一眼,皙仪还是躺在云湖腿上,老大夫正给她把脉,小孩子弱得像一张纸片,风吹一吹就找不见。
韩寂不挪地方,就守在门外。张伯母见状,也没办法,轻手轻脚把门合上,对韩寂道:“那……我和你伯父先去收拾收拾,你在这儿等着小皙吧,有什么要帮忙的,直接让云川过来找我!”
他垂首应是。
良久,大夫才从屋内走出来,脚步微有些沉重,韩寂连忙赶上去问,那白胡子老大夫却只是摇摇手。
他欲言又止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口气。
韩寂这颗心顿时悬了起来,他连忙抓着大夫手腕,急急问他:“大夫,到底怎么样了,这孩子身体有大碍吗?”
谁知大夫把他手一甩,撂下一句:“何止!”
话音如刀,才一落下,韩寂耳边骤然轰鸣不断,天地失真、心跳忽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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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岁晏生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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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冻那么久,已经起了高热,本来就很难医治。她身上还那么多伤,那一记窝心脚踹得哟!一个大男人都不一定受得住,这小孩儿才多大?撑着一口气回家,已经是上天开眼了!”大夫一拂袖,离开的脚步万分急躁,“就这样吧,我是无能为力了!”
韩寂怔怔立在原地,隐隐听见云湖的啜泣声,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她似在喊皙仪,但是从头到尾,皙仪都没有再出过一声。
“小皙!小皙醒醒!”
“小皙!!”
没有人回答她,云湖只能眼睁睁看着嘴角沾血的孩子软趴趴倒在她臂弯,眼睛慢慢闭上,气息慢慢微弱,仿佛灯火烧尽,走到头了。
韩寂几乎要揪破一片衣袖,张家小儿子云川在一边愣愣喊他,“韩二哥……你手流血了……”
他动作僵硬地低下头,迟来发觉掌心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正汩汩往外冒血,染红他素色长袍。
血色洇成一道暗红丝线,如日暮穷途,崎岖曲线诡艳,直直刺进韩寂眼底。
他立刻转身走进屋内,从哀泣的云湖手中接过皙仪,一团云、一缕风、一粒雪,这个孩子像世间一切单薄的景色,独独不像一个活人。
云湖在背后问他,“带她去哪儿啊!”
韩寂为皙仪拉紧身上的衣裳,平静道:“我带她回家看看。”
皙仪活到现在,拢共快五年的光阴,对于常人来说,甚至还没开启灵智,在这世上真正的路都没来得及起头,还有余生几十年可能得到的繁花锦绣。
但是于这个孩子而言,这五年,就是在炼狱里滚了一遭,有幸逃脱被烫死、被丢弃的厄运,却始终逃不出被欺凌虐杀的命数。
他也许做得也不够好,但是既然她到最后,还愿意喊他一声“二哥哥”,那她最后的体面,理应由他来给。
韩寂抱着孩子走入狂风怒雪中,一件棉衣能把她从头到脚都盖住,不沾一点儿风雪。
而霜雪落他满头,宛如服丧。
他才扶棺送走了自己的父亲,眼下,兴许又要送走一个家人。
穷途末路,难免忆起往昔。他此时才意识到,原来他带皙仪回家,其实也不过大半个月。
皙仪才过了大半个月的普通日子。
当夜,他总共求来三个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