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么说,云湖也只能无奈,“行吧,但是那些东西你们留下吧,这都推三阻四多少次了?你第一回 在这儿过年,是得吃点儿好的。”
皙仪连忙摆手:“不行,姐姐,你拿回去吧!二哥哥说他今天回来会买的!”
云湖皱皱眉头,“他赚了几个钱?能买多少东西?何况他还得读书,不如留着自己赚的钱去把书买回来。”
她说得理所当然,语气中透着十二分的熟稔。
皙仪双手握着大剪子,在柴火里拨弄拨弄,拣出个大山芋,已经烤熟了。
“嘶!好烫!”
她赶忙把手收回来,整个人烫得一哆嗦,手指下意识摸上耳朵,剪子险些没拿稳,还是云湖搭了把手。
“快,快去用凉水冲冲!你也是,想什么呢?刚出锅的山芋就敢用手摸!没烫坏吧?”
水流声哗啦啦,冬天凉水泼在手上,冻得骨头缝都疼。
皙仪看了眼手上,没起泡,就是有点红,她摇摇头:“没事,没烫坏。”
云湖便招招手又叫她过来,一边等着她一边道:“……你说过个年,我们家里也没给你送什么,一条鱼,那还是我舅父带过来的,过年你也不能不吃鱼吧?还有半条腊肉,那也是家里自己腌的。你倒好,你二哥哥说不收,你就不收?那云湖姐姐让你收,你听不听?”
皙仪跳上去坐好,手冰得很,她凑过去烤火。
“那……那也不是这样说……”
云湖轻轻揪她耳朵,“不是这么说怎么说?二哥哥的话能听,云湖姐姐的话不能听?”
皙仪扁扁嘴,懒得动脑子,刚打算一句“哎呀”敷衍过去,就听见外面那松散的老篱笆又发出“吱哑吱哑”的声音。
“皙仪,我回来了。”
皙仪听见韩寂声音,才坐上来,又欢欢喜喜跳下去,差点被露出来的剪子把手绊着腿。云湖被她逗笑了,在她身后提醒:“哎呀,慢点!人跑不了!”
韩寂手上提了不少东西,皙仪小步跑到他身边,“这么早回来?”
他摇摇头,身上还有淡淡木料味道,皙仪看他在家里做了好几天的木架子,对这味道都要习惯了。
“老师傅都知道今天过年,给了半个时辰让我们买点东西带回家,一会儿还得过去,可能夜饭会稍微晚一点。”
皙仪“哦”了声,“那我先把汤炖上,等你回来烧别的。”
韩寂手指点了点其中一个小篮子,“里面是青笋,炖汤的时候一起放进去。当心烫,千万别溅着自己……”
“二哥。”
云湖从屋里头走出来,桃红色的裙摆晃荡起来像花朵。
“爹娘让我送条腊肉过来,小皙说你不让她收。我说了好几回,她还是不敢收下来。”云湖笑道,她一向热切亲和,和张伯母一样。
韩寂垂下眼,“是我跟她说的,这些日子太麻烦你们了。家里东西够,不用再多费心,替我给张伯母带句谢谢。”
云湖点点头,头上的花钗子一晃一晃,“行,那我就带回去了。”
韩寂微不可察地舒一口气,“麻烦你了,多谢。”
外面冷得慌,云湖手臂一揽,拐着皙仪回去烤火。韩寂把他买的东西都放到桌案上,抬头看了眼灶台后头。
云湖给皙仪剥山芋,分了一大半给她,皙仪才多大点,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吃得脸都要埋进去。
他神色浮上淡淡笑意,对皙仪道:“皙仪,我先走了,晚上再回来,你在家小心。”
皙仪嘴里含着一大块山芋,只能囫囵点个头,“好!”
而她身边的云湖眼睛一转,也很快起身,拍拍裙子上的黑灰,“好了,那我也走了,一个人在家,千万千万要当心。”
她怀里抱着油纸包,里头是韩寂和皙仪不想要的腊肉,两步走出门外,正好赶上走到院门的韩寂。
云湖叫住他,“二哥!”
韩寂应声回头,仍然不去看她的脸。
这人穷苦归穷苦,从小跟着举人老爷念书,倒是个礼义缸子里泡大的人。
念书好、德行好、长得也好,所以举人老爷去之前,还是有挺多家想把姑娘嫁来的。但是韩老爷一去,谁知道什么积蓄都没留下,韩寂沦落到卖家用过日子的地步,书也不能好好读,每天都得出去赚钱,也辛苦。
也就剩张家还铁了心,与其邻里之间介绍个凑合的,不如赌赌他有本事。
但是明显,云湖笑着想,他是一丁点儿都没这个心思。
云湖直截了当问他:“你知道我家里人在谋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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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岁晏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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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家里在谋什么吧?”
云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十分坦然,以至于韩寂竟然愣怔片刻,没想过她能如此直白地说出这些。
然而她捧着一袋腊肉,就静静站在那里,不管韩寂是什么反应,自顾自道:“我阿爹的确很想让我们结亲,所以总让我过来讨好你。你是怎么想的?”
云湖热切直接,对待姻缘亲事,也丝毫不扭捏,她一边跟韩寂并肩走着,一边等他回复。
不出意料,她坦然,他亦直白。
“抱歉,我现在还不想成家。”
耳边传来云湖的低笑,“所以,不管是谁,你都不乐意现在成婚?”
韩寂忽然感觉自己迟钝,隐隐觉得她这句话有别的意思,但一时半会儿,脑子还真转不过来。
他只能尽力委婉道:“我现下境况潦倒,尚且自顾不暇,没必要牵扯别的女郎,反而耽误了她。”
云湖还在笑他,“二哥,你学识好,但别的地方,真是一点儿窍都不开!”
说罢,二人拐过转角,云湖回家,韩寂去私塾,并不同路。她停下脚步,韩寂也跟着驻足。
云湖爽快同他告别,稍稍凑近一点,韩寂便规矩地往后退半步。
她也不拘泥这个,只压低声音道:“我十五之前,你要是乐意和我过,我还跟你。”
韩寂愕然,但随即云湖朝他摆摆手,笑声清脆:“毕竟十里八乡挑几年,估计你也是最好看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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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湖和韩寂走了之后,皙仪就只能一个人坐在干草堆上烤火,休息够了就去练字背书,韩寂最近教了她好多,她都快背不过来。
天色还早,云雾遮着日头,雪扑簌扑簌地落,细碎的声音更显清静。
皙仪抄完一遍,活动活动手腕,外头也逐渐飘来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锅碗瓢盆相撞,大火烹油、滚水沸腾,每家每户都早早开始备起年夜饭。
她心想,平时还得有小一个时辰才开始烧饭,但是今天东西多,饭菜也多,而且……
还有个最后的小秘密她没有告诉韩寂,他要是知道了,说不准还会和她一块庆祝庆祝。
她想到这儿,立刻往灶头里又添了柴火,脚下垫着小凳子,一瓢一瓢往锅里倒水。
鸡是已经杀好、洗好的,她再冲了一遍,就拎着它脖子扔下锅,费劲盖上木盖,她的活儿就又做完了。
韩寂几乎不让她碰油,家里昨天也清扫过一遍,眼下干净得很。皙仪就往灶头后面一坐,汤得炖好一会儿,她盘着腿烤火,手上冻得青紫,都是刚才写字写出来的。
许是一个山芋吃饱,她开始发饭晕。刚才还手撑着下巴,过了会儿眼睛就闭上了,再过一会儿,直接躺在暖和柔软的被褥上,手上拽着一根干草。
她没看见,也感觉不到,就在老篱笆之外,两双阴毒的眼睛已经慢慢盯上了她。
“我说昨天看衣服铺子那小丫头就像她,还真是啊。本事真大!这么丁点儿岁数,自己跑出去,娘的还真给她找到个冤大头!”
瘦猴一样的男人一提裤腿,悄摸声就跨过那防君子不防小人的矮篱笆,自言自语恶狠狠道:“老子总要好好教训教训她!”
他一脚跨过去,正打算抬另一只脚,结果身后忽然被人一拽,他不上不下卡在当中,气得两眼怒瞪过去:“你作死啊!”
拽他那女人胖胖的,眼睛耷拉下来,挤成一条线,她犹犹豫豫:“这……钱都要回来了,你再去买一个不就行了?这么折腾,要把人家惊动了怎么办?咱俩到时候名声不全坏了?”
瘦猴一脚给她蹬出去,“你脑子没病?这死丫头把咱俩脸往地上踩!要不是我瞅见带着她那男的,一路跟过来,咱俩还被蒙在鼓里,还以为她死了呢!这是钱要回来能解决的事儿?我不弄她一顿我这辈子气儿都顺不过来!”
胖女人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捂着腰侧,被他踹得那地方火辣辣的疼,她咬着牙怒踹了那破篱笆一脚,篱笆晃晃悠悠,直接来了个“寿终正寝”。
皙仪被人死死捂住嘴的时候,她还正睡得香,边上柴火烧得很旺,热乎得不像雪天,咕嘟咕嘟炖着的鸡汤已经散发浓香,她早在梦里吃上一桌佳肴。
但也就在这会儿,她忽然鼻尖气息不畅,猝然睁开眼睛,才感觉到腰腹剧痛!
一只被酒熏入味的臭烘烘的手掌直接捂住了她半张脸,她呜呜呜半句话都说不出来,被人吊在身后,后腰狠狠撞上灶台的角,疼得她立马龇牙咧嘴。
她惶恐地扑腾手脚,一脚蹬在那人背上,被骨头硌得生疼。
“作死的丫头,贱命一条还敢出去乱跑,你当老子钱白花的!”
听见这沙哑难听的声儿,她才反应过来,是那天杀的养爹过来抢人了!
皙仪意识到眼下境况危急,韩寂不见得什么时候回来,她一个人,怎么也反抗不过一个三十岁的男人。
于是只能发了狠,手脚都用了十足力气,踹得她养爹怒骂一声,她一下感觉天旋地转,再缓过来,就已经被养爹夹在腋下,手脚都无处发力,嘴还被捂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狠狠折腾,打不到、踹不了,就用牙咬,咬上他肚子、手臂,死死撕扯,几乎牙齿都要松了。
养爹不知道带她走出几里,狠啐了一口,一下把她掼到地上!
“不要脸的小贱胚子!”
地上积雪很深,她一落地就陷入软绵绵一个大坑,身上不痛,就是脑袋磕到了,眼前耳边都一阵嗡嗡,黑得她看不见、吵得她听不清。
皙仪咬破舌尖,嘴里一股血味儿,她强行清醒过来,手撑着地站起来。养爹还在骂,说得啥她一句听不清。
她只能逼着自己站直,立马掉头往后跑!
狂风刮过耳边,刮得她嗓子生疼,“啊啊”张嘴,竟然已经喊不出声音。皙仪觉得脑袋很冷,雪全都落在头上、脸上,湿乎乎的,凉得浑身都发疼、发冷。
这是哪儿也不知道,她跟着韩寂,除了出门买过一趟衣服,再也没来过这镇子上,四处都陌生得可怕。
但她那两条腿,又要怎么跑过她养爹?
那瘦猴儿两腿一跨,皙仪只觉得身后一阵动静,而后背上剧痛,一下子,她就站不起来了。
两腿跪倒在雪地里,脸直直朝前倒下。
她彻底失去意识,也不知道是冻出来的,还是疼得受不了了。
闭眼之前,胸腹一阵更加剧烈的疼痛,几乎要碎掉骨头、拆掉皮肉!皙仪只觉得自己喉咙口一股血腥味儿,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因而她不知道,她已经下意识呕出一口血,直直喷在雪地里——
一地落白,洇一股鲜红。
瘦猴儿呆呆往后退了两步,刚还怒斥“贱骨头”“死丫头”的这张嘴,眼下只能一张一合,出不了半点儿声音。
肩膀猛地被人拍了一下,“走啊!没人看见!天黑了,都吃年夜饭!没人管你,赶紧跑!”
胖女人拽着他跌跌撞撞跑了,以为摊上一桩命案,谁都无暇去管这个倒在雪地里的小孩儿。
她刚过了半个月人过的日子,眼下,又什么都不剩了。
最后,她闭着眼睛,嗓子哑着,说出一声谁也听不清的“二哥哥……”
随着狂风,牢牢掩埋进这片厚厚积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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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岁晏生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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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皙仪,篱笆怎么倒了?”
韩寂抖了抖衣服上的木屑,把门前的篱笆扶起来。
“皙仪?皙仪,在吗?”
然而许久没有听到回音,他骤然神色一凛,心头狠狠一震,脚步不自觉急躁,匆匆踏进屋内探身去看,险些被门槛绊一跤。
屋内却空空荡荡,桌案上余留墨色清香,她今日抄了四遍《采薇》;灶台旁边的干草堆稍稍有些杂乱,被褥上褶皱明显,她应躺在上面睡过一会儿;灶头烧火,毕剥作响,鸡汤依然咕噜咕噜滚着,炖出一室浓香,锅里还没来得及下笋。
火星子偶尔溅到韩寂腿上,才唤醒他神智。
他双手紧握成拳,冷静环视周围。地上有两排脚印,沾着雪水和脏泥,是两个成人,一男一女。
韩寂登时想到皙仪那对恶人父母,心头霍然涌上一股郁气!
他拢共活了十四年,不长不短,平和温良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冒出如此强烈的恨意。
仿佛行走在阿鼻地狱的边缘,下面是烧沸的一炉滚油,他一步不慎,就从圣人跌落成罪犯。
韩寂咬牙压抑一腔怒火,神色平静而阴沉,像三日不晴的大雪天。他无声将灶火熄灭,去柜子里翻了一件他的厚衣裳,疾走出门外时才发现忘记带伞,大雪纷扬落满头,雪水沾湿一句人身。
算了,他想,来不及了。
天色将晚,人人都在过大年夜,满街热闹喧嚣,挂上大红灯笼,像人间苦痛一年,终于有一夜勉强的圆满。
韩寂孑然独行于飞雪漫天中,他记得书阁的位置,也记得皙仪和他说过,她是从北跑向南,过了一座桥来找他的。
他彼时惊讶,不知道什么时候见过她,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能如此大胆地下定决心,才这么点大,就敢一个人逃出生天,在大雪天里跑出来找一个完全不知底细的人!
倘若遇到了道貌岸然的哪个谁,不是这一辈子就搭进去了吗?
可怜小孩,每一回选择都是趟一回生死。
他顺着当时带她的那条路一直走,在极度专注的情况下,竟然能有片刻忘却不安与怀疑。
如果不在呢?如果她被别人带走了呢?如果他今天找不到她,从今往后,和这个孩子再没有一丝联系呢?
于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他依然能活下去,三年居丧后,照旧要去赶考。
但是真的没有吗?父亲走之后,面对穷苦潦倒的这个家、这份境遇,卖第一本书,和卖掉最后一本的时候,他没有痛苦退缩的时候吗?
踏出书阁的那一刻,他根本就痛恨自己到极致。
但是有一个人更脆弱,更需要他,是真真正正地,没了他就会活不下去。
“被需要”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它让人觉得世间仍有意义,我的命牵着别人的命,如果想救一个人,就要先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