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好斗胆做了赠她名字的人,以后要好好照顾她,把她养大,才算尽了取名的职责。
孩子个小,爬到他腿上,就像只小鹅乖乖窝着,趴在他写字的桌案前,头发快要扫上油灯。
韩寂匆忙伸手捞回来,她人小,头发倒长,像一堆干草似的,乱得打结。他缓缓为她梳通,家里没个簪钗发带的,只能暂时用旧头巾裹一裹。
裹完之后,垂下来几缕碎发,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脑袋,笑呵呵说:“果然顺了好多!”
韩寂淡笑提笔,让她把身前那张纸铺平,小孩子乖乖照做。
墨色在纸上慢慢晕开,他一笔一笔,写得很慢、很认真,字迹端正得过分。
女孩脑袋顺着他笔画动线一动一动,等他最后一笔落下,揉了揉眼睛,转头兴奋看着他:“这两个字怎么念?”
韩寂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念,灯色照着女孩的眼睛越来越亮。
她搭上他手臂,“皙、仪?什么意思啊?看起来好难写呀。”
韩寂笑了笑,“说你白净、好看。”
她眼睛瞪大,“就这样?”刚说完,又转头盯着那两个字,扭捏了一会儿,“那……那也不错,我是白净,我是好看呀。”
韩寂看得懂,她一边别扭,一边欣喜。
于是他温声解释道:“我说了,我不配对你的一辈子有什么期冀。以后想活成什么样,是我不该参与。所以,我取名的时候,只能肤浅地夸一夸你了。”
女孩听得迷迷糊糊,秀气小脸呆了半晌,才又乐呵呵地抱住他手臂,“好,那就叫皙仪!”
韩寂任她抱着,又问她:“你记得自己的姓氏吗?”
小皙仪立马紧闭嘴巴,连连摇了好几下脑袋。
“不记得!”
她捏了捏他小臂,可怜兮兮地趴上来,“跟你姓不行吗?”
韩寂无奈把她揪起来,“非亲非故,你怎么能跟我姓呢?”
皙仪眼睛眨巴,“非亲非故,但是大恩大德呀!这怎么就不能跟你姓了!难……难道我那个畜生爹老打我,打得我有几回都抽了,半死不活的,就因为他生了我,我就得跟他姓,是死是活都做他女儿了?”
韩寂一愣,这话是疼到他心尖了。
是啊,她家里都这么对她了,他还执着那点道德干什么呢?
他轻叹一声,耐心解释:“不是让你和你家里人姓,我只是觉得,让你和我姓,也不公平。”
韩寂轻轻揉她脑袋,像哄孩子。
然而他心绪复杂,家里挂着的白布在他眼里碎裂开来,像拉长的丝线,捆着他,一圈一圈,逼他从此做个可怜人。
他知道皙仪大概还听不懂,但他仍然坚定而温柔道:
“我知道这辈子注定不富足,所以,你能自由,就最好了。”
皙仪懵懵懂懂,垂下眼睛,专注去看他写在纸上的两个字,口中喃喃念了好几遍,“皙仪,皙……仪……”
韩寂问她:“想学怎么写吗?”
皙仪靠着他,连连点头,“想!”
“我还想识字、想念书,你都会教我的对吧?”她渴望地看着他,“我知道的,我哥哥说过,镇子上的韩老爷家里有个儿子,读书特别特别好,就是你对不对?”
她全心依赖、满是期待。
韩寂觉得,未来的日子就和她的眼睛一样亮。
他点点头,“好,我教你念书。就从你的名字开始。”
皙仪乖乖抓着笔,让他握着她的手带她写,然后又说,“不止,还有你的名字,我也想学的。”
韩寂笑着应下,又在那歪歪扭扭的“皙仪”两个字边上,写上仍然曲里拐弯的“韩寂”二字。
两个名字并排在一块儿,这个家,才算是真真正正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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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字练了半晌,皙仪倒是悟性很高,这四个字算得上复杂了,她从小都没握过笔,练了三两回,居然也能写得像模像样。
眼见着夜深了,雪越积越厚,透过油灯照亮的窗子看出去,亮得像白天一样。
韩寂眼睛不由自主眨了眨,把一个哈欠憋回去,他轻轻拍了拍皙仪后背,问:“皙仪,不困吗?已经很晚了。”
皙仪听见这话,才慢慢收了笔,韩寂接过来,洗干净放回去。
她仍然坐在小凳子上,抬起头,眼巴巴看着他。
“那个被子……可以再给我一个吗?没有的话厚衣服就可以了!”
韩寂疑惑地看着她,“榻上有被子啊?挺厚的了,再盖一层,可能要把你压坏的。”
然后他就看着皙仪抬起眉毛,“我……我能睡榻吗?”
韩寂蹙眉,满眼疼惜,他俯身牵起她,“当然要睡榻,刚才让你睡在干草堆上,是因为外面太冷了,带你烤烤火。晚上怎么能睡那里,腰会很痛的。”
皙仪闻言,一下子又欢欣雀跃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张开双臂,笑得牙齿都露出来。
“跟着你真是太好了!”
“你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好人!”
韩寂失笑,一边帮她脱了袜子,一边把她抱上半人高的床榻,她轻得像团云,瘦得骨头硌人。
他把几叠书放到床榻中间,一边道:“我睡外边,你睡里面。晚上有什么事,把书推倒我就醒了。”
末了,他熄灭油灯,轻声哄她:“睡吧。”
皙仪一伸手,把韩寂特地拿给她的厚被子盖到下巴,半张脸都要被遮住。
她活了这几年,睡榻上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呢!在畜生家里那是一卷草席打发她就不错了,到了养爹养娘那儿,也总是睡得不安心。
每天想着,万一养娘生不出儿子呢?万一她长大了,真要给养爹做小呢?还有……要是她哪天惹了养爹养娘,跟阿翠一样死不瞑目,那可怎么办呀?
所以她每晚都在忧心忡忡里度过,睡一夜,是一夜的不安稳。
皙仪悄悄转过身,戳戳隔在她和韩寂中间的那叠书,谁知道书受了潮,软和得很,一推就哗啦啦全掉到韩寂身上。
距他熄了油灯已经有一会儿了,要不是皙仪想东想西,平时她早早该睡着了。所以……韩寂应该也睡着了。
他是骤然惊醒的,整个人立马坐起来,黑暗里转头看她,急唤:“皙仪!”
皙仪知道自己闯了祸,也连忙跟着坐起身,摸索着去握他手,“我……我在!你别担心,我不小心碰到了。”
她碰到他指尖,小心翼翼握住一根手指。
小少年清瘦指节被她拢在掌心,皙仪扁扁嘴道:“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半晌,她听见韩寂松了一口气,伸手过来安慰地拍她肩膀,“没事就好,你睡吧。”
她乖顺地听从,安安稳稳躺下。夜色间,窸窸窣窣的声音持续了一会儿,又很快陷入寂静。
韩寂将那叠书理好,又摆在皙仪和他中间。
如此,他才放心睡下。
而窗外依然在落雪,皙仪却一点都不觉得冷了。
她彻底安心,闭上眼,静静在脑海里描摹韩寂眉目。他生得好看,是一种很淡的俊俏,眉是细而平的,眼睛像温水,嘴唇薄,唇下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痣。
是今天他教她写字的时候,她偷偷转头看见的。
其实哪怕现在睡在榻上,躺在他身边,皙仪也仍然没有什么真真切切的感受,“这辈子好过了”之类的想法,并没有在她脑子里转着圈儿。
好像还是一样清苦,举人老爷家里也没那么有钱。
但是有一点她清清楚楚,从今天起,她就是有名有姓、有人惦记的了。再也不是命贱又命硬的小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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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嫁娶相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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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心呀!哎这个凳子它晃,慢点慢点!”
皙仪仰着头,仰得脖子都痛了。前天晚上雪停,好半天之后出了太阳,日头直直她眼睛,她只好一手遮额头,眯着眼睛看韩寂。
韩寂踩着凳子搭个木架子,是隔壁张伯父要的,张伯父眼睛有毛病,怕太阳,但是又爱晒个热乎。就想着让邻居帮忙做个架子,春天把花花草草种上去,顺着杆子一路爬,到了夏天就是一片绿荫了。
本来皙仪不想让韩寂接这活儿,那藤架子肯定得做得很高,万一韩寂摔了怎么办?
但是张伯父出手就给了他和她两吊钱,还让张伯母抓了鸡鸭鹅各一只让她养着,只不过韩寂嫌太多,就留了一只小鸭子,剩下的都还回去了。
皙仪转念一想,两吊钱呢!她爹娘把她卖了,也就五吊钱,那这个架子也做得值。她看着呢,说一万遍韩寂小心,他总不会再不当心摔下来吧?
她正这么想着,结果韩寂是安安稳稳从凳子上下来,她正要把最后一块木头递给他,却突然指头一痛。
“啊呀!”她嘶了声,低头看,才发现细细长长一根木刺戳进食指里,都渗血了!
韩寂赶忙小心翼翼捧着她手指,着急道:“来,过来。”
他带着她走到灶台边上,皙仪疼得厉害,又痒得慌,不敢碰那根刺扎着的地方,就使劲儿推边上的皮肉,试图把那刺给推出来,可惜不管用。
韩寂拿了个小碗,装了一半醋,家里就俩人,一个比一个吃得少,这点醋得是七八天的用量。皙仪看着心疼,刚皱了皱眉头,韩寂就拉着她手指放进醋碗里。
“泡一会儿,应该能自己跑出来。”
他好笑地揉揉她头发,“说了多少遍让我小心,怎么自己这么不当心?”
皙仪扁嘴,“那我也不晓得它突然跑出来一根刺呀,要这么说,木头还是你削的呢!”
韩寂当即失笑,小少年向来沉稳,难得被她气得鲜活,声音也染上一丝轻快:“我的错,我的错。”
他低头,伸手轻轻碰了碰她受伤的那根手指,“怎么样了?还疼吗?”
皙仪伸出来甩了甩,用指甲一刮,好了伤疤忘了疼,欢欢喜喜笑道:“不疼了不疼了,出来了!”
她立马牵上韩寂,“走,还剩一根木头就好了,赶紧做完歇着了!”
韩寂笑着把她拽回来,“你歇着吧,就剩一点儿了,我自己做完就行。”
皙仪眼睛转了转,看看天色,“也是,那我烧火了,你弄完回来煮饭。”
韩寂把烧火的大剪子放到干草堆上,省得她小小一个,拿起来再砸了自己脚,一边走一边道:“好,你烧起来吧。”
皙仪立马奔到干草堆上,那儿还放了一张被褥,坐上去也软乎乎的,她人还太小,脚着不了地,只能搭在灶头露出来的边沿上,烤得很暖和。
韩寂家里灶台砌得高,换在她亲爹娘家,她其实也能自己做饭,但是这儿她就够不太到,只能挂在韩寂手臂上,净等着吃。
她一边用剪子拨动柴火,一边托着下巴想:真好呀,她到这个地方来,已经第七天了。
韩寂家里清静,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举人老爷教了那么多学生,最后都不来看看他,但是对她来说,清静最好!
这辈子都别让她见别人了,镇子上一个传一个的,哪天让她养爹娘知道她在这儿,搞不好还要来抓人的!
每天会往来的,只有张伯父张伯母一家,她一开始怯怯怕生,不大敢见人,后来张伯母给她打了件新衣裳,还特别腻乎地管她叫“小皙”。慢慢慢慢,也能凑到一块去。
毕竟,张家钱还不少呢!
帮张家做一趟活,抵韩寂出去赚五六趟。
日子平顺,邻居热切,小家和睦。她这辈子哪过过这样的好日子?要不是追着韩寂、求着韩寂,让他把她带回来,她不是死在养爹娘手里,就是自己遭不住去寻死!
至于最好的……还是韩寂。
她一开始真没想过他能这么认真地养她,虽然他过得也挺难的,听张伯母说,家里书都卖出去了。她也见他熬夜点灯,每天在写好多东西。她才刚刚开始认字,读不懂这些,只知道心疼韩寂,让他早点睡。
他每回都是嘴上答应得好,但是真过来睡的时候,皙仪早就迷迷糊糊梦都做了好几回!
张伯母这一说,她才反应过来,他是把那些书都靠脑子记住了,眼下正给它们抄到纸上呢!
多厉害啊,她才刚开始认字,他就能记下一本又一本厚厚的书。
她当时练字练得手酸,趴在桌案上,下巴都染上墨水。韩寂用温水浸湿帕子,一点点给她擦干净。
皙仪抱怨,“我什么时候能跟你一样,学识好又有才,人好看还心善……”
韩寂点点她额头,帕子划过她下巴,水是温热的,扑在脸上暖呼呼,她舒服地眯起眼睛,听韩寂笑她:
“你才活了几岁?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也是个大字不识的小孩。”
他把帕子丢到一边,又轻轻柔柔给她擦干脸,“你呢,要是能坚持下来,好好学十年,肯定不会比我差。”
皙仪搭着他手臂,“真的假的!你……你不是镇子上学问最厉害的人吗?以后还要考举人、考进士,去上京的!”
她看见小少年耳朵一红,“也不至于吧……”
他才十四岁,而胡言乱语的这个小姑娘呢,眼下还没过五岁,谁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样?说不准今日他带着她在漏风漏雨的屋子里烤火,明日他就带着她去上京,去换个最漂亮的宅院,用白玉做她的书案。
她拨着柴火做白日梦,火星呲啦呲啦,烧得噼里啪啦,像光华烂漫的人生。
“小皙妹妹!”
一声亲亲切切的呼唤把她从梦里拖出来,皙仪赶忙跳下干草堆,把大剪子往里一推,擦了擦脸上的黑灰,然后小步跑着迎出去。
“云湖姐姐,我在里头呢!”
云湖是张家女儿,跟韩寂一样,十四岁,已经像个大姑娘。她穿淡红色的袄子,底下是一条深蓝色的长裙,一褶一褶,走起来就像夜里的湖水,幽蓝蓝、轻飘飘的。
她对正修理架子的韩寂挥挥手,“我去找你家姑娘了!”
说罢抱着一个大兜子跑进屋里,皙仪连声提醒她:“当心门槛!”
云湖把兜子放到灶头上,招招手让皙仪过来,“小皙,这里头是三颗鸡蛋半只鸡,鸡我阿娘都弄好了,你光给它洗洗,水和油一放,炖下去就很好吃。你家就光要那只鸭,养起来下的蛋够不够你俩吃呢,我今天先带过来这点儿,快开春了再给你带几件旧衣服过来!”
皙仪被她说得一愣一愣,踮脚去看灶头上,那只鸡拔了毛,被切一半,安安静静躺在布上。
“可……可是二哥哥不是没要鸡和鹅吗?”
鸭子还是她看它长得别致留下来的。
云湖扑哧一笑,探身往外看了眼韩寂,皙仪跟她一块看过去。雪霁初晴,日色最温柔,韩寂把那架子修理完,抬起来看了看,太阳就正好照到他脸上。
是好看呀,皙仪心想,在夜里第一回 遇见他,什么还看不清呢,她就觉得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