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圆——瑞羽长离【完结】
时间:2023-05-17 23:09:06

  韩寂犹在怔忪,衣角却忽然被人拽住。
  他低头看,正撞上小孩子乞求的视线,她脸色苍白,惟有眼眶红红的,是刚才哭得太厉害留下的,真像只兔子。红眼睛、白皮肤,还那么脆,真丢下了,估计就逃不过一个“死”了。
  小孩子拽着他袖子,摇了摇,像讨一颗糖,但是神色太认真,模样太凄惨。
  他知道,她就剩他一根救命稻草,可以握在手心了。
  小姑娘裹着他的棉衣,整个人被套在一片白色里,如果他今天回头走了,这一身白,也可以是为她而穿。
  “带我走吧。”
  “求求你了……”
  她说,我会死的。
  心头堤防彻底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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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若逢新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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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先说好哦,虽然很抱歉,但是我真的不一定能收留你很久,所以,不要对我太有信心。”
  韩寂低声道:“对不起。”
  出乎他意料,小女孩没有说什么,她只是牵着他的手,身上还穿着他的那件棉衣,衣摆拖到地上。
  然后第一万回问他:“你真的不要穿回去吗?很冷的?”
  他也第一万回摇摇头:“你刚都被冻僵了,还是穿暖和一点吧。”
  女孩无奈:“那好吧。”她晃了晃牵着他的手,加快脚步,“那赶紧回你家里吧,外面雪好大。”
  韩寂跟着她加快步伐,女孩的手还是凉的,才几岁,就积了一层薄薄的茧子,平常在家里,一定是一直干活儿,才养出这么瘦的身板、这么糙的手掌。
  他哀怜看着她,想,如果上天看得见,往后,少赐给她一些苦痛吧。
  大雪纷扬飘落,积成满地落白,很快,人世冰雕雪筑,犹如剔透的另一片天地。然而雪色越浓,就越能照清楚人间苦厄,到底,还是没有几个人能逃脱。
  小女孩忽然开口,她说,我知道呀。但是你把我救回来,我就很感激你了。
  她挥了挥一直握着的鸡腿,跟她一样,都被冻僵了,笑得很灿烂,眼神却冷静得麻木。
  “我被泼了一身鸡血才换来的腿呢!你会做菜吗?这个要怎么煮才好吃呀?”
  韩寂扯出淡笑,心口撕扯一样,矛盾又酸涩。他陷在怜悯道德与现实穷苦中间,往左踏一步,也许两个人都活得很惨;但往右……他大概会做一生的噩梦。
  他想,算了,能留多久,是多久。
  他牵着小女孩拐过转角,指着一间朴素瓦房,“这就是我家了。”
  门前有木制的矮篱笆,一半歪歪倒倒。是冬天,所以院子的草木都枯了,三两白布挂在藤架上,一眼望去,毫无生机。
  但是小女孩很开心地推门进去,她欢呼道:“你家好干净呀!”
  她靠着他手臂,絮絮叨叨:“我亲爹特别不爱干净,家里被他弄得臭烘烘的,养爹又爱喝酒,满屋子都是酒味儿!”
  小姑娘依恋地抱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她是真的很开心,听起来……开心得都要哭了。
  “谢谢你,太谢谢你了。我能住这么干净的屋子,哪怕一天也够了!”
  她眼神一下子又变得纯澈,果然还是小孩子,一点欢愉就能高兴到连未卜前程都不管了。
  韩寂神色始终是柔软的,他带着她走进屋子里,拢共一张桌案、一张床榻,零星一点用具,朴素得过分。
  灶头烧起火,他找了条旧被褥,铺在灶头边上的干草堆上,对欢欣雀跃四处贪看的小姑娘温声道:“你在家里坐一会儿,我去借几件小孩儿衣服过来。”
  女孩转过头,眼神怯怯,连忙跑过来拽着他衣角,“一起去行不行?或者……或者先不用换,它就是沾血了,我平时很爱干净的……”
  她眼眸低垂,很失落,“先陪一陪我好不好?”
  这副可怜模样落到韩寂眼里,他只能无声长叹,陪她坐到旧被褥上,一块躲在灶台后面烤火。
  小女孩怯怯弱弱,紧紧靠着他,明显还是害怕。
  韩寂这辈子,没接触过什么孩子。从前有战乱,他也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逃到淮南,阿娘和哥哥还在饥荒里死了,剩下他和阿爹相依为命。阿爹有功名,但乱世里功名不值钱,他不敢冒险上京赶考,也不敢狠心投奔起/义/军,不尴不尬地过了这些年,靠着教人家念书赚点小钱。
  但是阿爹又是仁善的人,遇见学生有什么困难,都会尽力相帮。他总说,眼下世道最缺的,是人对人的怜悯。见老幼而不心慈,见孝义却无所触动,因而世间无情,因而纷乱不休。
  阿爹有普济众生之愿,但到最后,也只能看清自己的无能为力,然后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何必愧疚呢?
  韩寂想,何必愧疚呢?
  可是阿爹当年就没有彻底说服自己,他仍是痛苦的,见生民流离,会无声低泣,见骨肉分离,亦会心痛不已。
  韩寂一笑,所以,算了吧。既然他和阿爹都是不切实际的人,那便做一些不切实际的事。
  他看着那个小女孩,姑娘靠他越来越近,烤着烤着火,像是困倦了,脑袋往他手臂上一倒,眼睛就控制不住地闭起来。
  天色已晚,外面很安静,只有落雪的簌簌声音。屋里烤着火,偶尔毕剥作响,好像在人世长河中浮沉起伏的小舟,终于有一刻靠岸安宁。
  他轻轻抱着女孩,让她平躺在被褥上,又不知道哪里翻出一件厚实的旧衣服,应是阿爹的,牢牢铺在她身上,把她身子整个盖住。
  而后熄灭灶头的火,余热也够温暖她一阵,他想,他总不会离开很久的。
  小少年清瘦的身躯孑然行走在夜色中,他大概不知道,他提灯的身影,已经成了别人心中的神明。
  韩寂走到隔壁一间屋子门前,呼唤道:“请问张伯母在吗?”
  片刻后,有个和他岁数差不多的年轻姑娘打开门,讶然又惊喜,“这么晚了,你过来做什么?”
  韩寂朝她颔首,不去直视姑娘的脸,谨慎道:“来借几件小孩子的衣服,有个孩子走失了,在雪地冻了好久,衣服都脏了。”
  姑娘失望“哦”了一声,转头呼唤:“阿娘,寻几件阿弟小时候的衣服出来,韩二想要!”
  里头传来妇人热切的答应声。
  说罢,年轻姑娘朝韩寂道:“进来等吧。”
  韩寂摇摇头,“不了,鞋上都是雪水。”
  年轻姑娘盯了他一会儿,一跺脚,转身直接走了,“随你!”
  韩寂仍提灯孑然站在原地,雪下得大,一片一片落到他眉梢眼睫,快塑成一个冰人。他不动不摇,只静静等待,如一尊剔透玉/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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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雪不停,甚至有越下越大之势,不知是不是夹杂了瓢泼而下的雨,声音越来越响。被褥上的女孩忽然睁开眼睛,四周黯淡一片,只点了一盏油灯,而刚才任她靠着的人已经不在这里。
  她吓得裹紧身上的衣裳,不安地探看四周。
  灶台里的火熄了,零星一点红红的火星子,还有余热,暖烘烘的。身上是一件很厚实的旧衣裳,洗得非常干净,依稀有清冽气息。身下被褥、干草,周遭桌案、水斗,几乎都和睡着前一模一样。
  但是她刚才能安心依赖,现在却只有害怕与不安。
  她抱膝坐进角落里,背后靠上墙,那颗乱跳的心才慢慢停下来。
  不行呀,为什么人走了?为什么单单把她留在家里?
  才点一盏灯,家里也太黑了。好像她挨了那一巴掌的晚上,害怕得睡不着觉,摸索着去点灯,最后却只能把自己绊了一跤,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差点摔断了牙齿。
  她喉头一哽,感觉又要不争气地哭出来。
  但是真的委屈呀,如果是养爹养娘,或者亲爹亲娘,甚至是哥哥把她一个人丢下来,她都不会这么委屈。
  这个人是她自己要跟过来的,她抱了好大好大的希望,他也完全没有让她失望!
  她还以为……以后真的有好日子过了……
  她一个人坐在角落,等啊等,不知道等了多久,等到身子都发抖了,他却还没有回来。
  是不是就像那天一样?她想,他扶着阿爹的棺材,她坐在被卖出去的驴车上,一阵风吹过来,贴着她的脸颊,扑进他的怀里。
  就是这样的缘分,很短的。
  小女孩天生心思重,在心里演完一出被抛弃的戏码,紧紧捏着身下干草,脑袋埋进膝盖,一直不肯抬头。
  直到有推门的声音响起,她几乎第一时间抬起脑袋!
  昏黄油灯,四周静寂,清瘦的小少年怀里捧着一个大包袱,有点惊讶地看着她:“醒了?”
  她心里的大石头瞬间落下,一下什么都不管了,从干草堆上跳下来,急急跑到他面前,小小的个子只能勉强抱着他垂下来的那只手臂。
  她仍心有余悸,带着浓重哭腔,“你回来了!我要吓死了!”
  韩寂微愣,他也没想到这小女孩睡得这么不安稳,他才走了一刻,她居然就醒了?
  但是这么可怜的小孩子哭着依偎他,难免心肠软个三分,他把包袱放到一边,蹲下身安慰地拍她后背,一边回:“我回来了,刚才去帮你借了几件衣服,一会儿换上吧。”
  这个姿势方便女孩揽他脖颈,她埋着小脑袋哭了一会儿,乖乖抬起头,擦干净眼泪,吸了吸鼻子道:
  “谢谢你。”
  韩寂摇摇头,“是隔壁张伯母借给我的,过两天,我带你去见见她,你该谢谢的是她。”
  她很顺从地点头,“好,那谢谢她。”
  韩寂心里更软,揉揉她脑袋,“去吧,我给你烧水,你可以自己洗澡吧?”
  他有些犹豫地问出口,毕竟他也是真的一点儿都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何况这还是个小姑娘。
  但是小女孩很坚定地点点头,“我可以的!”
  韩寂便放下心,找出一个大木盆,一边烧着热水,一边对烤火的小女孩道:“你先自己洗,挑好衣服放到边上。一会儿我煮饭,鸡腿就用水和油炖一炖好吗?”
  他也不会别的做法了,韩寂无奈心想。
  所幸小女孩真的很乖,她听韩寂的,去包袱里随便找了两件衣服,然后蹲在木盆边守着。
  “可以啊,你是做饭的,我是吃饭的,做什么你说了算。”
  韩寂心尖又暖又软,忽然觉得有一个小孩子,和他一起过、一起熬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女孩裹着新衣服出来,这是张家儿子小时候的衣服,穿在她身上,还是有点宽落落。
  她头发还湿着,韩寂就摆了小桌子,在灶台边上,一边烤火一边吃。
  鸡腿是清炖的,配了一碗小青菜,家里米不多,只能烧米汤。但是小女孩看起来不懂好坏,坐到他身边,捧起米汤小碗,问:“这碗是留给我的吗?”
  韩寂怔愣点点头,他手上有一碗,剩下的,当然是给她的。
  女孩欢欢喜喜捧着喝了一口,十分满足的样子,“你盛得好多呀,我哥哥才吃那么多。”
  闻言,韩寂筷子一顿,看向身边的小姑娘。但是她只知道欢喜,全然不觉得方才的无心之语,背后是个多残酷的故事。
  他把那只鸡腿一点点撕成小块的肉,然后通通放进她碗里。
  女孩果然吓得碗都捧不住,连声道:“不要不要!不要这么多,你也吃的呀,我是借你家住,我怎么能吃那么多!”
  韩寂拦住她的手,温声道:“吃吧,你带回家里的,该是你吃。”
  女孩这才怯怯地,一点一点把腿肉往嘴里送,低着头闷闷说:“谢谢你呀,我都没有吃过腿肉……”
  韩寂轻笑,世间最温柔,“你已经说了好几回谢谢了。以后在家里,不用这么客气。”
  女孩眼睛倏地亮了,抬头看他。
  他温和朝她笑,女孩一瞬怔住。
  这是一眼就被她认定的正直好人,如今,是救她离开地狱的少年神明。
  她要永远信任他、崇拜他。
  他说:“我叫韩寂,寂静无为的‘寂’。”
  女孩噙着眼泪看他,嚼完最后一片腿肉,似请求,但是已经不再低声下气,全无在旁人面前的卑微之意。
  她说:“可以给我取个名字吗?”
  从今以后,我就跟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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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若逢新雪(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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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姓寄托期冀,人之一生,说名姓是最要紧之物也不为过。我与你非亲非故,不配为你取名,也不配强加期冀在你身上。”韩寂轻声说,“等你识字了,可以自己取。”
  “不要!”她立刻拒绝,垂下脑袋嘟嘟囔囔,一根青菜啃了大半天,“我自己要识字,那得多久呀!我现在书都没碰过,笔也没摸过……”
  她眼巴巴看着韩寂,“你给我取一个吧,就算你说的什么名姓寄托什么什么的,那你不往那儿取嘛!就简单的就行,否则你以后要怎么叫我?难道一天到晚‘哎哎哎’的吗?”
  韩寂顿了顿,把米汤碗搁下,轻轻拍了拍她脑袋,“先吃吧,吃完再说。”
  她扁扁嘴,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故意把青菜啃得嘎嘎响。
  就要一个名字,她从亲爹娘家盼到养爹娘家,这回好容易盼到这个人收养她了,结果他还是不愿意给她取名字!
  那以后她墓碑上刻什么?赵老羊之女?
  她可不要!
  还想演一演,掉两滴眼泪下来,好让韩寂心疼心疼她。谁知道这两天哭得太多,委屈倒是委屈,但是眼泪偏偏是一滴也掉不下来了。
  于是只能皱着小脸儿,看上去苦哈哈,要是哥哥在,说不准刮她鼻子,笑她光打雷不下雨。要是换了那畜生,多半一巴掌呼上来骂她晦气死了。
  她脑袋快埋到饭碗里,正心酸得厉害,忽而脖子一凉——她被人温柔地托着下巴和后脖颈,头直直抬起来,正对上韩寂眼神。
  韩寂低下头哄她,“慢慢吃,吃完教你写名字。”
  她呆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眼睛立马亮了,她喉咙一滚,赶忙把那棵青菜咽下去,“你想好了是不是?我有名字了?”
  她像是乐坏了,傻乎乎看着碗,愣了好久,又抬头看韩寂,笑得眼睛都弯起来,脸都皱巴巴的。
  韩寂这颗心,就一寸一寸地软了、化了。
  这个孩子啊,得个名字就开心成这样,从前,应当是缺少了很多、很多。
  他摸摸她头发,怜惜又心疼。刚才他说,他不配强加给她期冀,所以不配给她取名,但是孩子的眼神向来最恳切,他又要怎么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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