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韩寂才慢慢放下包袱。
老板笑得嘴咧开,连忙一本一本收起来,“你爹呀,镇子上都是闻名的,读书读了这么多年,也教出了几个举人。你熬过了这阵,等着信啊,送到了你爹做官的学生手里,怎么说也不会让你就这么凑合过!”
韩寂看着他一本一本拿过去,两手都攥紧了。
这是他爹最后的心血,他小的时候,就跟着阿爹念书,看着他的注解长大,然后又学着自己去注解。
做学问是反复的过程,阿爹一直这么说,兴许他明日看一本书,就和今日看的感悟不一样。所以,要把每一份感悟和注解都留下来,日日温习,方能有新的突破。
可惜啊,他终究还是俗人。
韩寂失魂落魄离开书阁,大雪满城,街上已经没有人。
他本来要抬步离开,余光一瞥,却发现一地鲜血,洇成恐怖殷红。
韩寂立刻转头看,才发现小小一个女孩子,看上去也才四五岁,瘦弱得剩下一捧骨头,衣衫上都是血,脸颊已经冻得青紫。
他连忙走过去,一开始碰都不敢碰一下,生怕他力道一大,小姑娘就散架了。
她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还说着什么,但是人已经不清醒了。
韩寂心中一骇,手上颤抖着,他往四周看了看,匆忙叫了声:“老板!”
书阁老板应声跑出来,看见雪地上那一片红,立马吓得腿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这……这是闹什么事儿了啊!”
他失声叫喊,放在平常,路过的人都该抛点注意力过来,然而此刻众人纷纷躲雪,街上安安静静。
而那个小姑娘,对老板嘈杂的叫唤丝毫没有反应。
她快撑不住了,韩寂心里蓦然浮起这个念头,他几乎用平生最快速度,立刻脱下棉衣裹在她身上,然后小心翼翼将她抱了起来,就像托着一团云。
她实在太轻了,本是太平年代,但是烽烟十多年,饥荒一遭赶着一遭,也不知道剥下蝼蚁几层皮,毁掉几家顶梁柱。
这个小姑娘,过得该是有多难。
“劳烦老板去找个大夫来吧,既然遇上了,好歹救人一命。”
老板愣愣地,像是被吓傻了,半晌才“哎哎”应下来,拔腿就跑。此处他最熟悉,哪里有医馆,哪里的大夫出价便宜,韩寂是不大清楚的。
他只能抱着小姑娘走进书阁,老板勉强算有钱,书阁里烧了炭盆。他靠着炭盆席地坐下,尽量让热源靠近孩子,暖和一点,再暖和一点。
他心里感慨,真是可怜,衣服都是旧的,不知哪里沾上这一身污血,连走投无路、奄奄一息的时候,都不配一点儿体面。
韩寂扣上棉衣衣扣,又系紧了一点。
女孩冻得青紫的脸色慢慢缓和,他心里一松,胸口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他愕然低头看,发现是女孩缩在棉服里的手伸出来——而她几根手指都冻得僵了,还紧紧握着一只沾满雪水的鸡腿,冰凉铁硬,正巧撞上他胸口。
正好书阁老板请了大夫来,大夫三步并两步,拎着小箱子就跑到炭盆前,还没望闻问切,见人满身的血,先“噫”了一声:“弄这么惨!”
韩寂打断他,“是鸡血,没事的。”
他也不知道多这一句嘴是干什么,可能……是这个小姑娘已经够惨了,别的奇诡误解,最好还是不要发生在她身上。
大夫见状,叹了口气,“把人扶去躺着吧。”
他得给小女孩看看有没有别的伤口,因而动手解了衣裳,韩寂自觉退避出去,和书阁老板打了个照面。老板看着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摇摇手,“算了。”
韩寂微怔,看着老板纠结模样,无奈心中暗叹:就当今日积德。随后伸手掏出一串铜钱,递给老板:“今日麻烦您帮忙了,这点铜钱,就当我替那个小姑娘给的。”
那是一本书的钱,他爹的心血,和他的。
轻飘飘卖了出去,得了一串铜钱,结果,还得还给人家。末了,学问和心血没了,世俗的这点儿东西也丢得干干净净。
老板“啧”一声,“谁跟你计较这个!那是一条命,你没叫我,我也得救的!”
他说话太急,呛着风,咳了两声,扶着腰又说:“我意思是……这个小姑娘,以后怎么办哪?救这一回是顺手,要是一直救,别说你了,我都没这个家底!”
他说完,韩寂也只余默然。
小女孩还在里面等大夫救命,他和老板就得在这商讨该不该扔掉她。听起来残酷得很,但都是没办法。
他只能说,“她要是记得家在哪儿就好了。”
但是好端端一个小姑娘,要是被家里疼爱的,怎么会沾了一身污秽鸡血,在大雪天跑出来,还差点儿被冻死呢?
书阁老板拍了拍胸口,咳了半天好容易停下。
他也只能叹口气,“也是,还是送回去好。”
无亲无故的,谁养她?谁养得起她?
他是一小老板,指着书阁过日子,但是镇子上有几个人能看得懂书?还有媳妇和儿女要养,哪里还有余钱多一张嘴?
韩寂就更不用说了,书都卖出去了,他自己那日子,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就等着熬过三年居丧,赶紧赶考出点儿成绩,好赖有个盼头。
世道太平才开了个头,打是不打了,但是弊病积了这么多年,谁能说一朝一夕清干净呢?
蝼蚁到底是蝼蚁,打仗的时候命好熬过来,过了那关,前头还有的是艰难险阻,一不当心就越不过去了。
韩寂往里边看了眼,大夫正给那小姑娘穿衣裳。从他这角度,只能看见大夫摇摇头,脊背一起一伏,看起来像是长叹了一声。
他心中顿时揪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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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若逢新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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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咋样啊?能活吧?”书阁老板扶着腰问,他刚撞上柜子,疼得龇牙咧嘴。
大夫很快回:“能活当然能活,救得快,没冻出大毛病来。就是……”
他停了一刹,韩寂的心也跟着停了一刹,他愣愣看着那小女孩,她好像醒了,懵懵懂懂地坐起来,然后呆呆地看着身上裹的衣服,就那么看了很久。
大夫像是不忍,“唉……就是从前估计挨了不少打,背上都积了淤血,好在没什么致命伤,不过啊,看着打她的人下手估计也挺重。”
像有蚂蚁爬进韩寂耳朵,嗡嗡地,闹得他头也开始疼,心尖也跟着软了。他连忙问:“淤血得化散吧?”
大夫点点头,“得化开,其实敷一敷,再配几服药也就好了,不过她这样的,估计是什么都没治,保命万事吉,也可怜。”
他试探问了句:“那……开药吗?”
书阁老板朝韩寂看过来,韩寂收回目光,那小女孩应当已经发现人了,只是怯怯地,不敢出来,一个人抱膝坐在角落里,紧紧裹着他那件棉衣。
他点了点头,认命一般掏出剩下几吊钱,“开吧。”
“开开开!”书阁老板忽然高声道,“开啊,得开够,别吃光了病还好不了!”
他两条胖腿哒哒跑到柜台前,在格子里翻翻找找,一边急道:“大夫,别收他钱!我给您,您别急啊等等我!”
韩寂怔愣,递出去的手顿在半空。
大夫看了他一眼,把他手推回去,“算了吧,你也就是半大孩子。好心人乐意帮忙,别逞这个强了。”
拿了钱临走,这大夫还回头跟他说了句,节哀顺变。
书阁老板嘿嘿一笑,拍他肩膀,“好人多,好人多啊!”
他揽着他肩膀,“行了,我收拾收拾东西,收摊回家了,你赶紧把那小孩儿弄走,大雪天的,别让孩子在外面待太久,还是得回家呀!”
说罢,那胖乎乎的身子就扶着腰跑到一边,他是出钱给大夫的人,算起来,老板才是那女孩的救命恩人。
韩寂无奈摇摇头,慢慢走进去,那小姑娘警惕抬起头,她头发被大夫理过,不怎么乱了,露出一张瘦削小脸,他才发现这是个白净漂亮的小孩。
大抵苦难里的美更难得,也更脆弱,韩寂心里又冒出那个荒唐的念头,但也只是冒出来,很快就被理智压下去。
他正想蹲下身,和那小姑娘平视,好好问问她家在哪儿。结果还没近前,就看见那孩子眼睛一下子亮了,就像冰天雪地的旅人,突然看见一痕日光,那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刷”一下站起来——可惜腿还是软的,又“扑通”倒下去。
韩寂赶忙上前,伸手把她扶起来,她手上紧紧攥着棉衣衣襟,用力到指节发白。
他也就十四岁,个子高,但人很清瘦,衣裳不算大。但套在这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身上,还是几乎把她整个人都遮住了,像条小被子。
韩寂身上也沾上了鸡血,干涸成一块一块,看着像衣摆开出红花。
小姑娘眼睛水盈盈看着他,眨巴眨巴,掉了两行眼泪,然后就开始嚎啕大哭,像小兔子奔食一样,一下扑进他怀里,然后紧紧缠着他脖颈,缠得他面色快要青紫,完全呼吸不过来。
小孩的哭法,总是缠人,闹腾得很。
韩寂抓着她手臂,逼迫她松开,但是才被扒拉下来,又被小孩缠上。他只好无奈道:“先不哭了,好不好?”
无用,孩子听不懂道理,只知道害怕。
他转念一想,也是,谁冻得快死了,然后被千万般幸运地救回来,都会后怕的,何况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呢?
于是他尽力柔声安慰:“慢慢哭,别哭急了,要呛风的。”
小孩子吃软不吃硬,不仅得哄着来,还得哄到点子上,这句话一出,耳边呜呜的哭声才算是慢慢停了。
韩寂一条腿跪在地上,轻轻柔柔地抱着小女孩,问她:“还冷吗?”
小脑袋埋在他肩头,左右摇了摇。
他又问:“身上疼吗?”
又摇了摇。
韩寂放下心,这就能安心送走了。但是心才落了一半,忽而又酸酸涩涩起来,他莫名其妙想,好端端一个孩子,才救过来,他就想着送走,怎么能这样?狠心得过分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没发现肩头衣料已经湿得干干净净。
都是被她哭出来的,她哭得安安静静,不闹也不抖,眼泪一行一行,生生止不住呀。
她都以为自己死了,眼睛睁不开、耳朵听不见,虽然之前很冷很冷,但是好像冷过了一阵,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死也不是那么痛苦,至少她应该死得比阿翠体面一点、快活一点。
她就这么想着,乖乖地跟着阎王走了,在梦里有个胖乎乎的男人,她当时还想,阎王原来是个和蔼的小胖子,一点儿都不威严嘛!
但是过了会儿,又有一个蓄着长胡子的老头,她迷迷糊糊感觉他搭上她手腕,又拨开她衣服。
这是闹什么呀!怎么跟畜牲一样,死了还得被拔毛,身上剔个干净,难道这样才算死过了?
她脑子一团浆糊,转也转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上一重,好干净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就像外头的雪,又凉又洁净,整个把她兜住。
她这个时候才慢慢睁开眼睛,感觉浑身上下都能动了。才反应过来,她这是……没死啊?
然后立马乐得“啪”坐起来,眼珠子一转,看到穿在身上的棉衣,却是一下愣了。
虽然有点旧,但是洗得干干净净,像雪地一样白。
她脑子又不转了!
这……这是……他身上的呀!
她今天就是追着这件衣服,跑过了一座桥,又不知道跑过了多少里雪地,最后差点都死掉了!
她明明……都看不见他了,找都找不到,实在没办法,才倒在雪地里,不管自己死活的。
现在……现在他的衣服在她身上呀!
他的衣服在她身上,他人肯定也在附近的!
她转头动作太快,差点扭到脖子,“嘶嘶”叫着痛,但是眼珠子一转,马上就看见外面站着的那个人。
身姿那么挺,清瘦,正直,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样,但是小孩子探不出底细,所有印象,单凭好恶。
她喜欢这样的人,她每次都想,如果有一个人,能在畜生的巴掌落下来的时候保护她,那个人的模样,一定就是又高又瘦、身姿挺拔,最正直、最好心了!
哥哥曾经做到过,她曾经很感激他。
只不过,他也只能做到一半。而且在五吊铜钱面前,原本的一半都收回去了。
她这辈子统共活了快五年,还是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孩子,但她就是觉得,以后不管她能活多少年,都不会有比现在更开心的时候了!
真的有人救了她!
她运道是好的,不是贱骨头,不是小棺材。
那个人朝她走过来,看她的眼神,一点都没有不耐烦,她想,这个人不仅好心,而且还……
还特别特别好脾气!
她直勾勾看着他,然后开心得哭了出来,一点都停不下来,扑簌扑簌掉眼泪。她想:真没出息啊,要是能乖乖巧巧的,他一定会对她更好吧。谁不喜欢乖小孩呢?
他身上还染了一点血,一定是救她的时候染上的。她这颗心愧疚得都要碎了,只想赶紧跟他说,对不起呀,不要怪我,我一直这么笨、这么运道差,谢谢你不嫌弃我,谢谢你救了我!
但是到最后,从哭得好大声,到哭得没有声音,她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被他抱着、哄着。
这个人,脾气真好。她又想,我想被他养一辈子,不可能的话……就不走了!反正她是有人生没人教的小孩子,不讲道理,也没地方去。
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她张了张嘴,想说阿赵,然后又闭上嘴,把这两个字咽回肚子里。这是狗畜生的姓,她才不想把畜生的姓当成自己的名字!
没办法,只能摇摇头,闷闷说:“没有名字。”
韩寂愣了,转念一想,也对,多少女孩连性命都留不下来,她没有名字,太正常了。
他又问:“那家里在哪儿,你记得吗?”
女孩沉默了,好久没有回答他。
韩寂接着拍她后背,以为她是不愿意说,正要开口慢慢引导,小姑娘却冷不丁冒出一句:
“没有家。”
她扁扁嘴,委屈得很。
“爹娘把我卖了,五吊钱,卖给别人家去伺候他们儿子。”
韩寂彻底沉默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看着小女孩模样,她低着头,哭过一茬之后,又乖又安静。
这是个很好看、也很乖巧的小孩子,但是手上有很多伤口,背上……大夫也说淤血还未消散。
受过很多苦,原来竟然是这样的苦。
他那句,送你回家吧,再也说不出口。
老板在外边,大声提醒:“收摊了收摊了,赶紧的,都出去啊,不然我锁门了你俩都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