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湖刮刮她鼻尖,“你二哥哥不要,你也得帮他收下呀。他吃得清淡那是他的事,我们小皙才几岁,当然是往好了吃!再说了,他修的架子最好,功夫细致,帮我阿爹修了好几天呢,就收那么点儿钱,我们家也过意不去。”
皙仪乖乖点头,云湖便撩起袖子,接了盆水放进锅里。皙仪在一边把鸡洗干净,听见云湖问她:“小皙一会儿跟你二哥哥说,大年夜你们俩要是闲着没事,就和我们家一起过吧。我阿娘给你蒸八宝甜饭吃!”
小皙妹妹不敢自己应下,她把鸡递给云湖,“那……那我得问问二哥哥……”
她刚跟着云湖一块把鸡炖下锅,韩寂就修完架子进来了,他看了眼锅里,又叹了口气对云湖道:“不该劳烦你的。”
云湖满不在乎摇摇头,“客气什么?总不能让小皙一个人煮饭。”
说完,她把红袄子袖子放下来,朝皙仪摆摆手,“那我先走了,二哥、小皙,过年再见!”
皙仪晃着手跟云湖说再见。
片刻之后,她盯着韩寂,犹犹豫豫问:“你……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韩寂摇摇头,拿起木铲子,“也没有……你先离锅远点,一会儿下青菜崩着你。”
皙仪应声坐到干草堆上,嘟嘟囔囔,一边是火星噼啪,一边是她委屈抱怨:
“但是你眉头皱了,就是不开心呀。是不是因为我收了云湖姐姐的礼?但是她……她说得那么好,我也不好意思不收嘛。再说了,你也看着她拿着兜子进来,你要是不乐意收,你跟她说嘛,我不好意思的。”
青菜炖进汤里,今天又是一桌好饭。
韩寂走过来,坐到皙仪身边,她立马抓着他衣袖晃晃悠悠,“二哥哥,不生气,明天你还要出去做活儿呢,生气今晚睡不好觉的!”
白白净净的小孩弄这一通,谁还能气起来?韩寂任她摇着袖子,无奈回:“真的不是生气,不过张伯父张伯母送来的东西,以后还是尽量不要收了。我刚才顾着架子,没和她说清楚,是我的错。”
皙仪乖乖坐回去,点点头,“好,知道了。”
韩寂讶然抬眉,“不问我为什么?”
“问来干什么?”皙仪疑惑,“你说了不就行了吗?我难道还能不听你的?”
韩寂又被她弄得无奈,“不是,皙仪,你不用总是听我的。你也可以有你自己的选择。”
皙仪眼珠一转,把烧火的剪子搁下,“那你说,为什么不能收张家的东西?刚才云湖姐姐还说,开春要给我送衣服,这也不收是吗?”
韩寂摸了摸她脸颊,半边都沾上黑灰,低声道,旷远而幽幽。
“不收,是因为我不想和张家有更深的关系。或者说,是和云湖。”
皙仪瞪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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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嫁娶相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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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韩二呢,镇子上都知道他学识好,但是他爹现在没了,穷得一干二净。他年纪又太小,谁都不知道他熬不熬得过这三年。所以呀,好人家不大和他往来。”
云湖晕晕乎乎地听她阿爹叨叨,张老头眼睛半坏不坏,一只大一只小,灯一照就跟一池浑水似的。他捧个大缸子当茶杯,喝着不知道置了多少年的陈茶叶,撇撇嘴剔除叶子,指点江山道:
“但是咱们和他们家是这么多年邻居,韩二什么人,你清楚、爹娘也清楚。十里八乡,你要再找一个品性样貌比他好的,难!虽然眼下他带了个小拖油瓶,但往后不说进士了,他哪怕考个举人,太平年代,那都是有官做的,趁着别人还在犹豫,他也年纪轻,早早定下来,万一以后他出息了,可不见得轮得到咱们家了!”
张老头往大茶缸里添水,趁着他好容易歇个气口,云湖悄悄把头一转,扭了扭快僵直的颈子,回了他一句:“你说得倒好听,你瞅着人韩二有那想法吗?剃头挑子一头热,我可不想着上赶着贴人家。”
张老头斜了她一眼,啐道:“没出息!晓不晓得给自己谋前程!你当我把你好好养起来求的是什么?那不就是你拐个好女婿回来贴补贴补家里!现在有钱的、有官的看不上咱们,那不得只能盯着人有潜力出头的?”
云湖回他一个白眼,张老头嘁了她一声,端着茶缸往里吹气,烟滚到他脸上,他自顾自接着说:
“你要是担心那个小拖油瓶呢,想想那倒也还好。小皙这个姑娘,以后管你叫嫂嫂,你也跟她处处好,等她到了年纪,要是没长坏,肯定也是个漂亮姑娘。到时候要么给你弟弟,要么有别人愿意花点钱娶,人进家里、钱进兜里,怎么算都不是亏本买卖。”
花点钱娶,那倒是说得好听了。皙仪这个小孩,跟着韩寂穷苦出身,哪家出身好点的乐意为了张漂亮脸花钱娶进来做正房?她爹这意思,云湖听得出来,八成是要等小皙长大了,把她塞给哪家做小,换那点卖人钱!
要是韩寂愿意的话,云湖是乐意跟韩寂成亲,但是要卖小皙,她心里怎么想怎么别扭。
不说对这女孩多喜欢,光凭卖孩子给自己换钱这事儿,她看不上,没必要!
云湖在心里唾了她阿爹一口,一把把他脚边儿铁盆端走,“别泡了!泡那么多会儿脚皮都泡烂了!”
她端着铁盆往水斗里一泼,气得张老头脸都歪了。
他指着她后背,“你个死笨死笨的小崽子!哎!跟韩二处好点儿!家里旧东西给他带点儿过去,听我的,你就等着当官太太吧你!”
“你……你意思是张伯父张伯母想让你和云湖姐姐成亲?”皙仪睁大眼睛,半晌又一歪脑袋,“也是,过两年你确实到成家岁数了。”
她从被褥底下抽了根干草出来,手上闲不住,一弯一折,编出只不像样的丑蚂蚱。
“那你要是成亲的话,现在还是省着点儿用吧,就不用给我吃那么多,也别给我买新衣裳,凑合穿就行。哪家姐姐进门乐意看见一牙都没长齐的小孩儿?我到时候肯定要拖你后腿的……”
“别说瞎话。”韩寂接过她手里的草蚂蚱,“汤估计炖好了,我去盛。”
他难得打断皙仪说话,皙仪一愣,默默低了头,没声没息地走过去等吃饭。
一碗汤冒着热气端到她面前,腿肉撕成块,还放了两棵小青菜,浮着很浅很浅零星几滴油,汤头浓香扑进鼻子里。
皙仪捧着碗,闷闷叫了声:“二哥哥……”
韩寂抬头看她,“怎么了?”
他还是好脾气,明明看起来像生气了,但是还给她盛汤,还给她撕腿肉,好像不管出了什么事,都得把她照顾得好好的。回答她没头没尾的问话的时候,语气也没有一点儿不耐烦。
皙仪鼻子一酸,赶忙喝了两口汤想缓缓,结果嘴一快、喉咙一滚,烫得她舌头发麻,喉咙火辣辣的。
“咳咳咳咳……”她袖子捂着脸呛了半天。
韩寂去给她倒了碗温水,轻声道:“慢点,当心烫。”
皙仪又呛又难过,两滴眼泪没憋住,晃晃悠悠挂在眼尾,说话鼻音也重得很,“我刚才跟你说的,不是随便讲的。”
“我……我是缠着你求着你让你把我带回来的,你本来没必要养我的。你也得过你自己的日子,你就随便养养我,能活就行了,我命还挺硬的。”
她低着头委委屈屈说完,韩寂半晌没声,她皱着脸回头看,才发现他脸上沉沉的,都不带笑了。
韩寂手上还握着那温水碗,见她回头看过来,就顶着平平静静的脸色把碗搁下,也不和她讲话。
皙仪一下就慌神了,手背顶了他手臂一下,“之前不是你说的非亲非故吗?你取名字的时候能分得这么清,现在怎么就不行了呀?”
“好了皙仪。”韩寂突然开口,“吃完饭去练字吧。”
皙仪一口青菜差点噎在喉咙口,她讲了这么好一通,结果他轻飘飘一句话就堵回去了!
什么意思嘛!
她倒是盼着他一直养着她,跟她当家人,好好熬过几年,等她年纪大了,就能回报他了。但是……但是她现在越想越觉得,不行的,是她追着他、缠着他,他给她一口饭吃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不能让他再因为养她错过什么,过不好自己的日子。
不行的。
这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好容易喝一碗鸡汤,结果还混着眼泪,她又哭,偷偷躲起来哭,韩寂在一边帮她摆开纸笔,都没听见。
半晌,她抹干眼泪,安静爬上高凳子,握笔的时候手还是稳当的。
韩寂在她身边看书,都是他自己背下来、再记下来的东西。
屋子里冷冷清清的,灶头的火也熄了,只有韩寂放得很轻的翻页声,还有皙仪在纸上写字的声音。
皙仪闷头写,今天韩寂让她抄《尔雅》第八篇《释天》,每一段四遍,总共抄三段,末句是“仍饥为荐”。[注1]
他总说她学得快,以后一定能有大学问。但是她自己没什么感觉,就识了几个字、背了几篇诗,总觉得离入门都还远着。
她第三遍抄到“冬为安宁”[注2],终于耐不住屋子里的寂静,憋着气把笔搁下,喊了声,韩寂。
韩寂很快应她,“在呢,怎么了。”
皙仪揪着袖子,有一搭没一搭说起往事,想破一破这奇奇怪怪的氛围。
她说:“韩寂,我以前知道《尔雅》,听我哥哥念的,他念‘穹苍苍,天也。春为苍天,夏为昊天,秋为旻天,冬为上天。’[注3]念到一半没有念完。因为那个时候我本来应该烧柴烧水的,但是我偷懒,跟哥哥一块儿念书。我那个死爹起来看见了,他就过来揍我。他每回打我,是真的不管我死活,我要是命不硬……哦,我哥哥要是不好心,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韩寂慢慢放下了书卷。
纸上的笔墨干了,皙仪很轻很轻,一点点用指尖抚过这些字,都是她自己写的,她做梦都没想过她有一天能摸着笔,能好好背书。
她目光蕴含万分珍爱,热泪一滚,不敢沾湿纸上的字迹,只好连忙用粗糙的衣袖擦掉,留下眼尾一条红痕。
“这就是我以前过的日子,所以你现在给我的,真的是我几十年都还不起的大恩大德。你要是再在我身上花得更多,我……我晚上都睡不着觉!”
“皙仪。”
韩寂忽然叫她,很温和,像雪停之后,裹着日色的一阵暖风。
皙仪红着眼睛转过身,看见韩寂对她伸出手,“来,下来。”
她立马泄了气,兔子一样跳下凳子,被韩寂稳稳接住。他轻轻柔柔按着她肩膀,让她坐到他边上的小凳子上。
然后就像她一直以来黏着他那样,抱着他手臂,手指捏着他衣袖,闲来没事就晃一晃。
韩寂任她作弄,只是静静道:
“从前……是你过得太苦了。”
他摸摸她头发,养了这几天,好容易养顺了,细细软软地垂在耳朵边。他们这儿夸小孩好看,多的是夸像年画娃娃一样,白嫩可爱。
但是皙仪不一样,这小孩漂亮得伶仃,瘦得剩一把骨头,捏在手里都能捏碎。她很能沉下心,所以几乎没有像年画娃娃一样喜庆的时候。张伯母第一回 看见她,偷偷说的那句话,他听见了。
她说,天生长了张凄苦的脸。
韩寂缓缓道:“我刚才和你说了,张伯父张伯母想让我和云湖成亲,但是我不愿意,不是因为要养你,是因为我和云湖没有感情。”
[注123]:出自《尔雅·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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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嫁娶相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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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湖家里境况比我们家好,张伯父之所以想让她和我成亲,是因为我以后想考功名。他们在赌我能考得上。”
“但是你确实一定能考上啊!”皙仪托腮看着他,“你是镇子上学识最好的人,我哥哥说的。如果连你都考不上,那还有谁能考上?”
听见她频繁提起她哥哥,韩寂微微蹙眉,然而嘴角稍提起,是很温和的笑意。
“镇子才多大?镇子外,还有县城,天底下那么多县城,不一定我还能排得上号。”
皙仪低头嘟囔,肯定行的。
韩寂一笑,掐掐她脸颊,这孩子在家里吃得不少,睡得也好,七天工夫,脸上就有肉了。比起刚来的时候,一脸的凄苦样,眼下总算是过上人过的日子了。
“扯远了。我是想说,如果你是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些,怕耽误我,其实不对的。
“我带你回来,不止因为你求我,也因为我一个人难熬。日子这么难,东西都卖了,你来或是不来,我都得这么清苦地过。有你偶尔闹一闹,其实还更好捱一点。”
皙仪抬起小脑袋,半信不信,“真的?”
“为什么要骗你呢?”韩寂接她话,“你要知道,从前那些日子是你过习惯了,才会觉得只要别人给你一口饭吃,就是大恩大德。但那些日子不是你该过的,是你家里人欺负你、委屈你,逼着你习惯下来的。”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你大概觉得你哥哥好心,但他也根本不是好人,配不上你叫他一声‘哥哥’。救过你一两回,带你去看个大夫,不是保护你,他在你爹打你的时候没管过,在你爹把你卖掉也不拦着,说到底,也是自私的人。”
韩寂几乎不会对谁冷言冷语,尤其对一个陌生人,他本没有必要在人家背后说三道四。
但是皙仪在那个家里过了那么久,过的是什么日子?她爹娘把她卖掉又是因为谁?一个自私的得利者,凭什么一直让被害者挂念感激呢?
皙仪感受到他强压着的火气,悄悄低头,额头贴着他小臂。
“我知道了,我以后不说这些了。我就……我就心安理得,我就理所当然,你照顾我、养我,我们做一家人!”
她乖乖倚着他,小少年身躯清瘦,但是在皙仪眼里,他已经足够强大,足够为她挡去外间风雪。
她说,二哥哥,我们做一家人。从今往后,我没有那个哥哥了,我不认他!
“我就认你。”皙仪脸贴着他手臂,光抬起一双眼睛,诚恳看着韩寂,“我只认你,二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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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下雪,岁晏时节,不少人家门前挂上红灯笼、干辣椒。整条巷子都热闹起来,但韩寂本就住得偏,又刚死了爹,过个大年夜也只不过把家里的白布拆了下来,又给皙仪添了一身新衣,用他这些日子做活儿赚来的钱。
天气冷,云湖一过来,就和皙仪一块窝到干草堆上烤火。她这两日来了三四回,不是给家里送东西,就是问她去不去张家一块过年。
韩寂这两日忙,镇上的私塾学舍都把学生放回去了,想趁着这会儿好好修一修,价钱给得高,韩寂就去了。
因而云湖只能碰见皙仪,也只能问她。
“真不去?你二哥哥跟你说了不去?”
皙仪点点头,“我们已经够麻烦你们家了,而且二哥哥说他阿爹刚死,不好大张旗鼓地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