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是阿爹从前认识的,勉强算得上相熟的长辈。他拍拍韩寂肩膀,摇了摇头,只留下四个字:
必死之局。
第二个是邻里帮他寻来的,在镇子上很有资历。他看过之后,只是叹口气,左右看了看,是在看家里刚拆下来的白布。
到了清晨,雪渐渐停了,张伯母起得早,特地过来看了眼,韩寂仍不死心,她也只是无奈,长叹道:
“你要是还想找大夫给小皙看看,那就去吧,我在这儿帮你照顾她。”
于是新年第一天,雪色初晴,天光乍现,韩寂求来一位老医女。她开的医馆是间小破铺子,少有人烟,但她孤身一人,也不爱花心思过年,见韩寂一去,听他说了小孩子的受伤缘由,便点点头,徐徐说了两个字:
“有门。”
韩寂心头立刻烧起一团期冀火焰,他连连拜谢,匆忙引着老医女走进家门。
“高热不退,受伤太重,累及心脉。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能撑这么久,脉息虽然微弱,却并非死相。的确有门。”
张伯母连声道:“真的?哎哟多谢老姐姐!我说这孩子可怜哟!从小就没过几天好日子,好容易被这个好心小郎官收养,才半个月!偏偏又遇上她以前家里人,把她打的呀,看着也心疼!”
韩寂指尖连着心一块儿颤,他强压内心激动,为老医女引路,“笔墨在那里,有任何嘱咐,大夫对我说就好。今日实在多谢您!”
老医女眼睛不大清楚,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始终和蔼地笑。
“这副药,早晚各一次,滚水煎服,三日之内,她若熬得过来,那便没有大碍了。但要是三日过后,她仍是昏睡终日吃不进东西,那可能就回天乏术了。”
她往床榻的方向看,笑着轻点头,“不过我看,这个孩子很想活,她能做到的。小郎君哪,既然收养了她,除了照顾好她之外,你现在能做的,也就是相信她。”
韩寂双手接过她写的药房,重重点头,“谢谢大夫,我……相信她。”
老医女拄着拐杖起身,摆摆手,“不必送,我已经记住路了。”
她佝偻着腰,说话声音轻而沉稳,一个字,便沉淀十年风霜。
“小郎君,好人有好报,我期待你心想事成的那一天。”
也许只是一句平平常常的祝福,说不准老医女不过是在安慰他。但韩寂蓦然抬头,因这句话,也因他怀抱了十年的理想与期冀。
老医女一双眼睛模糊浑浊,眼光涣散,但是平和眉目、沉静神色,韩寂看在眼里,都觉得心间平静而释然。
他向老医女拱手,“多谢您,我会尽力的。也祝愿您体健心宽,新年事事如意。”
老医女向他道别,拐杖扎进厚厚积雪,留下一排深深脚印。
佝偻孤孑背影,也许见了今日,便再不会有第二次相见。
韩寂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苍凉。
当夜,韩寂给皙仪喂药,皙仪嘴闭得紧紧的,他用勺子轻柔撬开牙关,几乎只能半勺半勺喂进去,还有一小半顺着嘴角滴到垫着的巾帕上。
一碗药,也就囫囵喂进去一点点。
皙仪大半时间是晕乎的,睡着的时候紧蹙着眉头,似在忍受很大的痛苦。偶尔清醒,却也是因为疼得睡不下去。
韩寂就看着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除了一句“好疼”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话对他说。
他就这样担惊受怕熬到第二日清晨,皙仪睡得熟,还是眉头紧蹙,然而韩寂熬了一锅稀薄米汤喂到她嘴里的时候,她已经能下意识吞咽,而非像从前一样,喂进去一口,大半要吐出来。
韩寂困意顿时一扫而空,颤着手喂下小半碗米汤,把碗一搁,轻声唤着她:
“小皙?能听得见吗?”
皙仪指尖动了动,幅度不小,过了会儿,甚至能抬起来,胡乱摸索,然后牢牢握住他一根手指。
似是睡梦中喃喃自语,她说了句,二哥哥,今日是我生辰。
一瞬间,韩寂鼻尖连着眼眶一块儿红了,他知道她说的是大年夜,她能清晰记得的事情,大抵也就停留在大年夜当晚,被一记窝心脚踹进雪地里之前。
他压抑着心绪,千般心疼万般愤恨,也只是化成出口一声长叹。
“小皙……对不起……”
良久,韩寂忽然感觉有人轻捏他手指,低头去看,才发现皙仪已经半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房顶,重复说着一句:
“没关系。”
声音分明很轻,但韩寂却觉得,心头窒闷,如泰山重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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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岁晏生辰(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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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那位老医女所说,过了三日,皙仪果然可以正常进食,只是时常犯头昏脑涨,吃得多了还容易呕,心口也偶尔会痛,用她的话说,那就是像有人踩着她的心跳舞。
老医女说她活下去的意志够强,眼下看,甚至不止于此。她分明还病得难受,却总要韩寂接着教她念书,韩寂不肯,她就转过身闹气,还让他出去做活儿赚钱。
韩寂现在哪里还敢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她现在的身体,也不能跟着他出去。他眼下缩减自己用度,每日写几幅字让人带给那好心的书阁老板,能低价卖出几幅最好。
私塾里的师父当年和他阿爹也算交好,得知他境遇贫困,也给他分了点儿活计,就在家中为私塾里的学子抄书。
书阁里的书价高,若一下子购买所有学子需用的书,私塾暂时无力承担。
因而几个师父并乡绅一块儿出钱,买入一批粗糙但厚实的纸张,韩寂便用这些纸为那些学子抄书。
他是想,没到真揭不开锅那天,他还是不要离开皙仪身侧了。
到底不能一直拜托张家,否则到时张家还想谋算他和云湖的亲事,他们帮了这么多忙,他倒是实在不好意思拒绝了。
皙仪自顾自坐在榻上,嘟嘟囔囔背《尔雅·释天》。她很喜欢这一篇,“冬为安宁”四字,来来回回诵了好几遍。
每逢这时候,韩寂也只能无奈,他自然不能让一个刚过五岁的孩子生着病念书,于是只好点起油灯,又开始没日没夜抄书。
才过片刻,他就觉得手腕实在酸疼,眼睛也干得厉害,正要喝口水缓缓,另一只手上握着的笔却突然被人夺走。
皙仪这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跳下床榻,跑到他边上来了。
她看上去憋着一股火,“白天抄,夜里也抄,眼睛还要不要?手还要不要?”
韩寂失笑,明明是个小孩,训起人来倒是有模有样。他摸摸她脑袋,哄孩子一样,“不是说让我赚钱吗?我眼下正在费心思赚呀。”
皙仪眼睛睁大,像颗杏仁,清透又锋利,比起寻常孩子,她的眼底要静得多,也稳得多。
她抱怨道:“那你一直抄书,身体会累垮的呀,也该休息休息。”
韩寂点点头,轻笑安慰她:“我知道,还剩一点点,我把它写完。今天杨师父会来收书送钱,我出去买点东西,给你补过生辰。”
皙仪一怔,“可……可是小孩子的生辰不能延后,只能提前过。我哥哥……我那个家里的老大是这么说的。”
她对那个亲哥哥的称呼很有意思,自从韩寂对她说了那番话之后,她偶尔冒出一句有关她哥哥的话,总用“家里老大”、“那个背我的人”等等替代,似乎铁了心和那个家里的所有人断绝关系。
韩寂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怕她一句话说太长,累的是自己口舌,不过皙仪坚持,他也就顺着她的意,只是每回听到,都忍不住发笑。
他又从她手里把笔拿回来,“规矩是人定的,传说是人编的,信则有,不信则无。倘若你不想延后,我们也可以放到明年一块儿过,今年的话……今天初五迎财神,那天也可以吃点儿好的。”
皙仪听了这话,连忙摇摇头,“那我不信,我以前出去洗衣服,还见着一个神棍,说我以后是什么‘金乌’的命,贵得很,听他瞎扯!还不是被打得牙都掉了!”
韩寂笑道:“那好啊,今天就过。”
他轻声对她说:“皙仪,贺你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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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有劳你了。”
杨师父随手翻了一本,见字迹清晰、间距合理,不禁连连点头,格外满意。
“果然,若要说这横溪小镇谁最有本事,还当属你。才学本领,都是我平生所见最优之人。”
韩寂受不住他这么直白的夸赞,赶忙客气道:“不过抄书而已,杨师父太谬赞了。”
杨师父却不甚赞同地“诶”了一声,揽过他肩膀,“我的意思是,未来你必有大作为,只要熬过三年居丧,不要说横溪小镇,我看哪怕是上京朝廷,都可以有你一席之地啊!”
他这番话慷慨激昂,换了旁人,只怕胸口热血都要涌到喉头。但韩寂天生性子太稳,听了这些,也只不过一垂眸。
“还远着呢。人外有人,我也不见得有几分本事,能考到哪儿算哪儿吧。”
杨师父见他这副模样,却不怎么失望,递给他几吊钱,欣然道:“不骄不躁,十足耐心,不错。为圣之道,旁人念诵几十年都未必有所收获,你倒是天生就有几分仁心模样。”
韩寂心念一动,果然,杨师父下一句便道:“你家里养的那个孩子,你对她可有什么打算吗?到底也是一张嘴,养起来耗费心神不说,打搅你念书就不好了。更何况上京赶考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你得赶紧攒起来!”
他心知杨师父是为他考虑,然而他话里话外,都是不满意皙仪拖累他,韩寂心中不悦,说话语声便也淡下来:
“小皙年幼却懂事,花不了多少钱。既然收养了,就该尽到职责。她从前在家里受苦,又被卖去‘等郎’,兜兜转转撞到我这里,就是缘分。活生生的一个孩子,怎么也不能不管她。”
杨师父良久没有声音,一直到那串铜钱被风吹得叮当作响,他才沉声开口:
“你品性温良,让你丢下一个孩子,确实是我不该。这样吧,到时赶考,若有什么难处,随时写信给我,我能帮到的地方,一定会尽力。”
韩寂心中默默感激,面上温和应下,与杨师父——他所剩不多的长辈道别。
入夜,韩寂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青笋鸭汤,浓香直直钻进皙仪鼻尖,汤上浮着一层很薄很薄的金黄油花,青笋埋在鸭腿底下,颜色鲜嫩。
她眼睛一下就黏在上面,韩寂笑她:“等一下,鸭腿烫,等我撕好了再吃。”
皙仪目不转睛点头,“我还想要青笋。”
韩寂眉目温柔,“有,都有。一会儿我再下一碗汤饼,窝在鸭汤里吃。”
皙仪今日胃口不错,许是身子慢慢好起来,也可能是前几日饿着了,不管怎么样,她能吃下饭,总归是好事。
韩寂这口气松了一半,看她捧着碗小口快速吃饭,神色也浮上纵容笑意,他问道:“小皙,过生辰有什么愿望吗?”
皙仪抬起头,嘴里还嚼着青笋,她说:“我说了愿望,管用吗?”
韩寂难得天真一回,“今日迎财神,就当向财神爷许愿。你是小孩子,他肯定先管你的,再管其他人。”
她也乐意被他蒙骗,这个孩子太聪明,绝对能看出来他是编故事哄她。但皙仪还是思索一会儿,道:
“那我想让二哥哥中举,考进士,去上京!”
她看着韩寂,举起手,手掌摊开对着他,“要带我一起去!”
韩寂和她击掌,“好,一起去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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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静夜游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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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皙!来来过来,听说你家二哥哥中举了?是不是要做大官了呀!”
“对呀对呀,他爹么我知道的,也是个举人老爷,但是那时候世道乱,他就没出头。你看,龙生龙凤生凤,生了个儿子还是举人老爷,好像还是第六名呢!多厉害!”
“哎小皙!别客气,送你把葱,喏,落苏!落苏要不要?哎呀拿着!我卖了一辈子小菜,现在也好沾沾你们家二哥哥的光呀!”
皙仪耳边嘈杂喧哗,小镇上的姑婶见她过来买菜,一个一个地围过来,生生把她拦得哪儿也去不了。
她提着个竹篮,一只耳朵听见王二娘问她韩寂婚配,另一只耳朵还得应付黄四姐姐硬送她香葱和落苏,嘴上应“对、“是”、“啊呀谢谢”应了八百回,笑得嘴唇都僵住了。
皙仪长叹一口气,低下头弯下腰,游鱼一样逃离拥挤人群。
“哎!小皙等等!张家说你二哥哥还没议亲是真的假的?”
“小皙!韩二出息以后记得还来我家买落苏啊!以后都给你送把葱!”
“能给我家小儿子谋个衙役喽啰当当吗?小皙!你慢点跑!哎!!”
皙仪才不管,好不容易逃出来,她提溜着菜篮就飞奔回家。
她心想,原来出人头地也是挺累的。
前年冬天,韩寂三年居丧期过。杨师父私下递了几吊铜钱,供韩寂稳稳考过秋闱。可惜当时逢夏秋交际,忽来一场秋雨,皙仪病倒了,韩寂花心思照顾她,夜里没有睡好,这才只考中了第六名。
照杨师父的话说,他天资奇高,尤擅辨读古籍,绝不逊于高门子弟,中进士都算不上难事。
放榜后,韩寂给皙仪写信,她一看他中了第六名,上一刻脑袋还昏昏沉沉,一天有大半天都在咳嗽流涕。一刹那之间,仿佛什么病都好了,当即下榻蹦跳起来转了好几个圈儿,过来看她的云湖姐姐都吓个半死。
春闱在四月,其实收拾收拾也该往上京去了,但是韩寂想带上皙仪一起。路途遥远,还得等她病好得利索点,因而他特地要回横溪小镇一趟,准备到时带她一起走。
“要不人家说,风水轮流转呢。你当年埋在雪地里的时候,能想过有今天吗?”云湖一边帮她择菜,一边笑着调侃她,“上京,你二哥哥要带你去上京了!可别到时候再回咱们这小镇上,你已经是什么大夫人、贵娘子了!”
皙仪心里呵呵冷笑,对此并不抱任何希望。她甩干手上的水,“我牙都没长齐呢,谈什么夫人不夫人、娘子不娘子的。”
她满打满算差两个月九岁,哪怕到了上京,等韩寂考中进士,那也就是不到十岁,真就是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孩儿,云湖姐姐居然跟她谈这个?
皙仪抖了抖身子,首先想不出自己进高门大户是什么样子,恐怕刚踏进门槛,就因为不懂礼数规矩丢光脸皮。
她踮着脚去接水,云湖又在后头问她:“你二哥哥什么时候回来?信都送来好几天了,他也能放心你一个人待在家里?你也就是半大孩子,生个病还得自己照顾自己,要不是我守了寡……”
“哎呀,好了,云湖姐姐。我又不是不能自己照顾自己,再说了,我难道还拖着病跟他一块儿出去?还是他因为我生病就不考了?那才是出了大事,现在不也挺好,我利索得很呢,一点事情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