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圆——瑞羽长离【完结】
时间:2023-05-17 23:09:06

  至于皙仪……
  她挺乐意被云湖拐走,云湖也特别爱拐她。
  作为一个张家人,云湖当时是这么说的:
  “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小皙来我们家又不是白来,她还能帮我做做活儿,比我那死懒死懒的弟弟好多了。别客气啊,别客气!”
  说罢,拉上皙仪就跑了。
  以后的每天,云湖都早早来把皙仪接走。学堂散了学,他再去领她回家。
  “明天还去吗?”皙仪抬起头问韩寂。
  韩寂:“去的,还有三天。等这三天讲完,我们就要准备准备去上京了。”
  之后,就是一段新的日子。皙仪满怀期冀地想,不禁抓紧了韩寂手腕,忍不住溢出一两声欢喜的笑。
  上京……上京!
  她仿佛看见遍地流金、满城珠玉,扔块石头砸个行客,家底都有他们一百个厚。
  皙仪心里正乐滋滋,结果她才和韩寂拐过转角,马上就要走到家门篱笆前,忽然听见隐约的嘈杂声。
  随着两人越走越近,那声音也越发明显。好几个声调交织在一块,男男女女都有,一半是絮叨,一半是抱怨。
  “我跟你说,张家就是卸磨杀驴!他家老太太收了你一串腊肉了吧?事儿不也没办成吗?别说见韩二了,他领回来那小崽子都见不着!”
  “……哦哟真的假的?我说呢,韩二一天天不着家就算了,他那个小崽子也不在家,原来是被张家藏起来了呀?”
  “张家人搞不好,两个都想要!”
  “那小崽子就是一捡回来的,哪儿那么值钱?真就拿捏了她就拿捏住韩二了?你别看现在养得好,谁知道他当什么养的……”
  堵在他家门口那男人说话难听,明里暗里糟践皙仪。她也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儿,也能听明白个七八分。然而这么多年她在韩寂羽翼之下,“当什么养的”这几个字背后最恶劣的那层意思,却是品不出来的。
  而韩寂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他嘱咐皙仪在角落躲好,等人都走光了再出来。皙仪虽不知道为什么,却还是盲目信他,揪着他衣袖道:
  “你……你也千万别惹了人家,这么多人,唾沫都能把你淹死。现在忍一忍,我们马上去上京,就没有这些吵吵闹闹的了。”
  韩寂安抚地摸摸她发顶,“好,知道了。”
  天下多俗人,俗人爱议是非,兴许本也没有恶意。毕竟韩寂自己都不敢说这辈子没私下说过别人坏话。但是有些人——
  尤其是见个姑娘就编谣言的男人,上能讹传七十老太与人私情,下能对七八岁小孩出言不逊。仿佛只要活着的女人,不管他认识不认识,都先在脑子打个“淫人”标签。
  与这种人,别谈道德了,他脑子里装的东西都不配算个人。
  他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平静道:
  “各位婶母叔伯,是有什么事找我吗?”
  韩寂放慢脚步走过去,方才还在他家门前乱议是非的这些人立马回头,换上一副谄媚面庞。
  “韩二回来了!你家小皙呢?”
  “小皙在外面玩,我先回来烧饭。”
  韩寂态度谦和,但是也足够疏离。
  那些叔伯婶母这下又是支支吾吾,面面相觑,一个个地竟无人开口。分明把谋算都写在脸上,根本不是喜欢他这个人,面子上却要把他当亲生子一样和蔼关切。
  累不累呢?
  他直言,请众人给他让开一条道。
  “如果没有别的事,还请各位长辈先回去吧。家里地方小,招待不了这么多人。”
  “等……等等!”
  刚才那个平白无故编排皙仪的中年男人站了出来。
  韩寂目光倏地变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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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兵戈之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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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二啊,你从前呢,管我叫一声叔父。我今天就厚着脸皮过来问问你,我家那个絮娘你也认识,你们小时候还一块吃过饭。我呢看见你考中这个举人,心里也高兴!就想着……你要是还记得絮娘,就回我家一块儿吃顿饭,也当是叔父给你庆功!”
  “不必了。”
  韩寂几乎是立刻拒绝,那中年男人脸上立马挂不住,想来他还有一串长篇大论的“厚脸皮”之辞,生生被韩寂的硬钉子堵了回去。
  他推开家里的旧篱笆,又很快关上,所有人都被关在外面,已经有人蹙了眉,端起长辈架子,不悦地训他:
  “韩二,你这……也不至于这样吧……”
  韩寂却不留情面,直接打断他:“几年前我父亲去世,家中仅我一人,孤木难支。几位叔伯借着吊唁的名头,顺走了家中几本古籍,我不是不知道,只不过当时没办法和你们计较。”
  他活到现在,也就十八年。然而经历过战乱中抢食,也见过父亲病榻前的凄凉情景,实在算不得安宁长大。
  但他却从来没有这么直白地和人吵过架,哪怕是在最艰难、最活不下去的时候。
  “从前父亲心善,几位叔伯不愿意把孩子送去学堂,想占我父亲便宜,他该教的也都教了。不向你们要钱,那是他的事情,我不能追究。他病重的时候,几位没来看过一眼,也可以说是交情不深,我不该责怪。但是桩桩件件放到一起,各位觉得我还应该有什么好脸色?
  “如今我不过是考了一星半点的功名,根本没沾到出人头地的边。一不打算成家,二不会丢下皙仪,各位要从我身边下手谋算什么,恕我直言一句,别白费功夫了。”
  皙仪躲在角落,将他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听得清楚明白,心头忽然就像被人拨了一下筋脉。
  酸涩,又抽痛。
  二哥哥在捡到她之前,已经经历过很多事情了。
  父亲病重无人探问,偶尔有一两个人来,多半还是为了原本就不多的家财。当时他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用什么和这些人争抢呢?
  他也不好过,但他还是收留了她,养她养得那么精细,就像待自家孩子一样。
  人群散尽,韩寂走过来接她。
  这孩子忽然就安静了,脸色也不好,明明刚才还跟他乐呵呵地讲上京,这会儿却沉闷到一言不发。
  韩寂蹲下身,皙仪长高了,他差不多与她平视,轻轻把她飘到外面的碎发挂到耳边。
  “难过了?”他轻声问。
  皙仪不言,只是像蜗牛一样往前挪了两步,然后伸开双臂,颇费力地抱住他。
  韩寂顺势托着膝弯抱她起来,单手推开门,温声哄慰:“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他们不是都上门求到我们跟前了吗?没什么好在意的。”
  皙仪下巴搁在他肩膀,面容是稚嫩的,眼底却像一滩积雪,平静而冷漠。
  二哥哥从来内敛温厚,但是脾气越好,就越惹得别人欺负。
  这么个小破镇子,几年才出一个举人老爷?
  但是即便他出众到一骑绝尘的地步,还是有人会来他面前摆架子。哪怕他从前干过缺德事儿,还是敢厚着脸皮,过来和韩寂谈旧日情谊。
  皙仪气鼓鼓,心头冰冰凉。她想,二哥哥做好人,她才不要!
  她反正在畜生的棍棒底下过了那么多年,没长成地狱里的阴鬼就不错了,难道还要她心善?
  一家总得有一个脸黑心狠的,才能把坏人都赶出去!
  皙仪第二日睡醒的时候,屋内已是空空荡荡,不见韩寂踪影。她掀被子起来,才发现窗外天光已经大亮。
  透过窗子能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坐在她家里的藤架下。她从小养到大的那只小鸭子笨拙地爬上小人影的肩头,那人胖乎乎的手指拨弄鸭子扁平的嘴巴,惹得那只老鸭“嘎嘎”叫唤。
  皙仪一把推开窗子,床榻就在窗边,她探半个身子出去,弹了弹那小胖子的后脑勺。
  “云川哥,您可松开它吧,它老得都走不动路了,说不好哪天就没了,让它好好‘颐养天年’行不行?”
  那胖子正是张云川,白生生活像面团揉出来的人。他是云湖的弟弟,比皙仪大两岁。人很老实,老实到有点蠢笨。
  比如现在,他挠挠头,“什么羊田?”
  云湖白眼一翻,“我说你不念书就少说话,净给我丢人!”
  皙仪捂嘴偷笑,云湖又对她抬抬下巴,“你二哥哥给你留了饭,快起来洗洗吃了。”
  她应了声“哦”,看着云湖坐起来,伸了个懒腰,矮下身子拍拍她脸颊,“我去买菜油,你就在家里等着吧。云川守门啊,别让那些什么蹭亲戚攀枝节的人跑进来,回来给你带炙猪肉吃!”
  云湖一走,院子里就更安静。云川是个没话的,除了玩鸭子就是玩泥,要不是那炙猪肉吊着他,皙仪都觉得他恨不得躺下直接睡过去。
  她是无所谓,只不过韩寂经那一遭之后不放心,哪怕多给张家送钱,也得请人来帮忙看着她。
  既然二哥哥心疼,那她还是得听一听话。
  皙仪这头捏着丝瓜藤洗碗,忽而从边上横来一只圆胖手掌,正正好好掐住了她手腕。
  她吓得一激灵,手上使了劲钻出来,人也往后一仰,皱了眉头,心里一刺一刺地犯别扭。
  “你走路怎么没声的,吓我一跳?”
  云川脑筋不活络,皙仪不像韩寂,没什么礼仪规矩,她就觉得这人是块朽木。若非云湖,她多半都懒得理他。
  但是他刚才冷不丁那一下,还真是差点儿给她吓出毛病!
  她提了警惕心,捏着丝瓜藤的手也一紧,脚步微微往后,因身后藏了根木棍子,寻常擀面用的。
  云川看着像被她唬住了,眼珠半晌没动,脸倒是涨红,嘴里叽里咕噜结结巴巴,倒是吐了个干干净净:
  “我……我不知道!我阿娘教我的!她让我……让我每天过来,让我找你,跟你玩……”
  皙仪听了半天,才明白过来。
  她吊起来的心一瞬间凉了半截,连带着对张家,和云湖。
  昨天才刚说过呢,要做个坏人,把到韩寂身边来折腾的牛鬼蛇神都赶走。谁知道人家不止盯韩寂,也盯她。
  张家是帮过她很多,但是皙仪的感恩之心都在韩寂身上用完了。对别人,她不介意做白眼狼。
  不是人人都有韩寂的温厚心肠,她念了那么久的书,也清楚自己就做不了“君子坦荡荡”。别人给了十分好,能记得三分都算她有良心,但是一旦惹到她半分,说不好,她就要“锱铢必较”起来了。
  皙仪忍不住恶劣揣测,张伯母每次那样热切看她,背后在想什么呢?云湖天天过来,又是不是单为了她,为了韩寂给的那些铜钱?她今日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放她和云川单独待着?
  这些念头暗地滋长,生根发芽。
  皙仪蓦然觉得没意思极了。
  世人都想谋算好处,但是她才活了几年,这条命、这副身子,就跟铜钱和私欲扯不开关系。
  因而格外敏感。
  仿佛除了韩寂,所有人都在俯视她,拿她当一个可以交换拿捏的物件。
  皙仪猛地转身跑了出去,差点把篱笆掀烂,小鸭子在身后追,追不上她,只能呼哧呼哧发出“嘎嘎”的声音。
  云川怔在原地,一动不动,感觉惹了大事,又不知道她凭什么生这么大气。
  皙仪停在学堂门前,正是午间散学时候,长衫学子头裹棉巾,握着书卷,陆陆续续离开。
  她在等。
  韩寂是来这里讲学,比寻常学子出来得慢,应是常有之事。
  她跑得太急,喉咙里进了冷气,呛咳一两声,胸口就又开始发疼。
  喧闹长街,本来所有人的声音都是一片模糊。偏偏,突然一道熟悉的嗓音钻进皙仪耳朵里,带了十二分的惊愕,引得她不得不转过头。
  “二……二囡!”
  “你咋还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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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兵戈之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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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个字,粗糙又普通。镇子加上村子里千把个女人,少说有一半都按行辈叫个“囡囡”、“妹妹”。
  皙仪有了名字太久,以至于她都快忘了,从前她也是这样,是众多不值钱的女儿其中的一个。
  活下来就是大幸,平安长大,多半都是为了卖个好价。
  其实她已经快认不出来哥哥长什么样子,印象里,只剩他教她念“春为苍天,夏为昊天……”
  就这点儿所剩不多的兄妹缘分。
  最后还被他拼命掩饰的得意笑容抹杀得干干净净。
  她被卖到养爹养娘手里,他也是帮凶。
  惊讶了一阵过后,他看着似乎很高兴,赶忙走上前来拉她的手,“怎……怎么长那么大了!你这几年都在哪里呀,家里都找不到你!”
  皙仪一把甩开,丝毫不给他留半分面子。
  周遭还有纷纷散学的士子,有人好奇看过来,也有人已经开始指指点点。
  她那位心善的哥哥大抵是丢不起这个人,手上用劲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不认识了?我是你哥哥,你忘了吗?”
  皙仪冷眼抬头,再次甩开他的手,怒极之后,竟是近乎平静。
  她无波无澜道:“借过,我还要去找人。”
  “囡囡!”他责怪斥她,“哥哥是真的担心你!四五年了你连个消息都没有!那天你养爹养娘找上门,说孩子不见了,我都急死了!找了你一天一夜……”
  “你说完了吗?”
  对面人倏地愣住。
  皙仪没什么心思管他,她甚至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
  一个毫不留情抛弃她的亲人,哪怕过去稍稍施舍过她一点恩德,她如今也懒得再把这些记在心上。
  那五吊铜钱的受益者是他,她从小侍候的人也是他。她在家里做女儿、做妹妹,从头到尾,就是没有做一个人。
  但她这位哥哥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还叫得出口一句“囡囡”,还能像个正经长辈一样训斥她,说自己有多担心她。
  真是笑话。
  她已经见过真正的善人长什么样,这辈子都不会再被这些小恩小惠蒙蔽双眼。
  “囡囡……”他怔了一会儿之后,又伸手想挽留她,“爹已经活不长了,他现在跟个蛆虫一样,从早到晚都趴在床上,根本就打不动你了。还有弟弟,前两年他得风寒死了。现在家里就剩我和阿娘,你要是愿意回来……”
  “回来什么回来?”她再度打断他,直直逼视他双眼,两行锋利目光,刺得他向后退了半步。
  皙仪稍稍平复心绪,让自己好歹不要显得太恶毒,但出口却仍是一句接一句的恶语:
  “我回去做什么?在那个老畜生床前伺候?送他最后一程?他配吗?我恨不得等他死了去掘他的墓、挖他尸骨!你倒是说得好听,家里就剩你和阿娘了,怎么?阿娘伺候不动你了?要再找个干活的仆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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