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寂舒一口气,朝齐胤恭敬揖道:“分内之事,大人客气。”
他近日以侍御史之身随齐胤纠察刑狱之事,旁的事没做什么,先理了好几日的卷宗。
也不知上一位跟在齐胤身边的人是怎么做的事,国朝自太宗皇帝登基以来,统共过了十三年。他查察卷宗错漏之处的时候,却生生发现了几千处!
难怪齐胤急着换人,大抵是实在孤木难支,才去御史台将他捞了过来。
韩寂对在何处做官行事没有什么要求,他在晏缘之座下听训,从来记在心里的,都是“仁民爱物,布施恩德”。追根究底,最要紧的是为官者的这颗心,心怀仁德、悲悯众生,才算得上为臣。
但是皙仪担心他。
无论御史台还是刑狱官,都是得罪人的去处。这点道理,谁都明白。
小皙姑娘彼时看着调令惆怅许久,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行事小心谨慎,晏公的话听听算了。
“他有那个本事、那个地位,官家信他,朝臣服他。所以他大言不惭说什么‘悲悯众生’,什么‘无畏无惧’。但是我们又不如他,没钱没势的,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穷乡僻壤都听够了,有些事要是吃力不讨好,还是把自己放在最前面。”
“你要最在意自己,二哥哥。”
她十四岁还没满,说话却老成。一句一句,教训得还挺像样。
韩寂在外听上官和老师教诲,在家就得听小皙的训。
他笑颜温和又纵容,点点头,“知道了。”
韩寂最近总想到小皙认认真真教训他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像小时候那个眼巴巴抓着他袖子的小姑娘,倒是冷冽成熟了许多,甚至比寻常长大的同龄孩子更加早慧。
他心里一软,同时也酸涩得很。
也是他没养好她,幼时穷困,长大了还要随他在上京奔波,连间像样的宅子都没有。
韩寂正准备回家,齐胤却忽然叫住了他,“玄英。”
“上回冯谨之同你说的那桩,你没有答应吧?”
他一怔,倒是没想到齐胤连这些小事都会过问。
冯谨之即是冯谦,亦在侍御史之位,不过他已进士及第多年,始终未有进益。不是他才学本事不足,实则是冯谦的姑母从前是一位阁部重臣的妾室,因多年无子,无奈之下想了个法子。
可惜东窗事发,她与人私通的事算得上一门之耻,连带着娘家冯氏一门都不好过。
想冯谦当年也中在进士二甲第七,转眼折损至此,落得和他一个新人一般地步。
韩寂心中略微生出三分唏嘘之意,转身对齐胤道:“卑职家中贫弱,不敢耽误冯家女郎。前日,已向冯大人致歉了。”
[注]:台端:对侍御史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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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烟柳皇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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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谨之的阿妹是个好姑娘,可惜生在冯门。”
齐胤无端叹了一句,韩寂不明所以,因而只是垂首低眸。
很快,他这位上官便又道:“你没答应我就放心了。”
韩寂分外不解,齐胤从来不是热心的人,他是个好官,也是个好上官。行事严谨、待人有礼,却绝对算不上宽和,于公事上,甚至苛刻到过分细致。
他今日过问下属私事,在韩寂看来,已经算齐胤关心他了。
然而片刻后,齐胤又淡淡朝他一笑,似是欣慰。
“我的意思是,你自有大好前程,不必与没落门楣结成姻亲,于你仕途无益。”
韩寂悚然,又听齐胤道:“冯家得罪的是刘阁老,当今时局,晏公应当教过你。刘阁老随官家征战,从前是他左膀右臂,如今亦是不能小觑。他不比晏公,眼里最容不得沙,所以,若非紧要大事,最好不要与刘阁老府上有任何牵扯。”
他走下台阶,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像个真正的长辈。
韩寂今年将将二十三岁,他二十年都活在横溪小镇,再天赋异禀,再绝妙才学,也不能让他顷刻之间通晓官场复杂根系。
齐胤上下打量他,目光堪称慈和。
这是个难得的好苗子,不仅因为学识,也因为慈悲。
难怪晏公这样喜欢他。
官家征战几十年,纵举义旗,纵得人心,走的却必然是一条血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注]。
生民百遗一。
因而国朝建立十多年,以晏公为首,都在求一个仁德。就像始终悬在晏府正堂的那块牌匾,仁民爱物,布施恩德。乃是天下为官者,一生所求。
韩寂是个不错的后继者。
齐胤欣然道:“你若不得罪什么人,熬几年资历,至少是一方大吏。所以啊,无论是交朋友,还是挑岳家,都小心些。”
韩寂听出他话语中的关切提醒之意,郑重道谢。
齐胤看重他,韩寂亦明白,能跟在好的上官背后,他也算幸运。
他怀着心事回到家里,老管家驾着朴素马车来接他。
韩寂到底没有家世门楣点缀,当年的那点薄薄资产,在上京的路上就已经花得差不多。后来他苦苦捱到科考结束,总算得了朝廷一点资助,再后来,就是放榜了。
他靠在马车车壁,坐垫略有些粗糙,车子也摇晃,他一个人的时候,就用这旧的凑合凑合。年前新订做的,眼下皙仪在用,她总会去找晏公。
皙仪不是喜欢交际的人,从前在横溪的时候,她就和云湖好,眼下到了上京,能和她说上话的,也就是晏公。
但她与晏公的交际,又与云湖不一样。
她是为了他好过,才去装一个乖巧调皮的晚辈,填补晏公身边的空空荡荡。为他系着这段师生关系,让晏公心疼她,然后就会回护着他。
才几岁的孩子,就这样用心良苦。
韩寂苦笑。
马车摇摇晃晃爬进他现在住的巷子,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他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
宅子稍有些狭窄,挂着的牌匾只简单写着“韩府”两字,笔锋凌厉、运笔潇洒,出自皙仪。
里头隔出四间屋子,他与皙仪各自一间,老管家也一人一间,宅子里还有一名侍女,是他为皙仪聘的。
皙仪站在门口等他,青衣秀丽,伶仃如一枝孤竹。
“师父回来了。”
俏生生的嗓音随着年龄变大,也逐渐成熟起来,她声音比寻常女郎稍低,偶尔面无表情讲话的时候,看上去还是冷厉的。
这个姑娘,怎么就被他养成这样了。
劳心劳力,殚精竭虑,做了进士的家人,反倒比从前还要辛苦。
韩寂跟着她走进屋子里,听她絮絮地说着今天的见闻。
“……晏公划出了这几条巷子,虽说价还是稍高,但要是向旁人借一点,还是能填上空缺的。到时等你月俸发下来,半年也能还清。
“我带阿菱去看过了,烟水巷这间两个院子,比现在的宅子稍微大一点,去宫城大概要小半个时辰,离晏府也不算很远。还有北玉桂巷,宅子更大一点,不过它去晏府就远了。两间都是这点钱,到时你去看一看?”
韩寂颔首,心中暗暗叹气,出口是十二分的心疼:
“今日累不累?”
对面皙仪眨了眨眼睛,而后笑意宛然,摇摇头,似乎怕他不相信一样,神色格外粲然。
“不累,走几步而已。这些价格高低,大半都是晏公算的!”
韩寂:“好,那我明日休沐的时候去看看。”
皙仪赶忙道:“我和你一起!”
韩寂无奈,他是心疼她,但她似乎总是一副活泼的皮囊,偏不肯让他心疼。
第二日,正逢韩寂休沐,他早早起来,换了一身天青常服,才一出门,就发现皙仪已经等在庭院里。
宛如一枝新竹,清丽又洒脱,将整片天地染成水青色。
皙仪已是娉婷少女模样,只是韩寂眼里,总还觉得她太稚嫩,应当是他身后那个揪着袖子,一眼没看见,就要找不到的小女孩。
她雀跃唤他:“二哥哥!”
也就只有在家里的时候,能这么喊一喊。
当时他初结识晏公,在晏公座下听训诲,因为皙仪年纪还小,独自一人他不放心,便始终带在身边。
晏公彼时就提醒他,皙仪年纪还小的时候,他与她之间称呼模糊,没有关系,只会有零星几个多事的人多想多嘴。
但是皙仪及笄,也就是四五年的事情,韩寂既不肯放手把她送给别人养,等到她年纪大了,他若还没有结亲,或是还未给皙仪定亲,必然会流言四起。
所以,他和皙仪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身份。最合适的,即是师与生。
皙仪当时说:“你本就是我的老师。”
韩寂却万万不敢认,他并没有多会教,皙仪有如今成就,多半是因为她的天赋极高。
晏公拍板一定论,皙仪便成了韩寂的学生。上京不少人都知道,她是个孤女,从前过的是悲惨日子,因为韩寂救了她,所以才能活到今天。
有这样的前尘在,他又和她定了师生的名分,至此,才算是绝对稳妥、万无一失。
下了马车,走进烟水巷,往南第六间宅子,即是皙仪与晏公当时看好的那一座。
韩寂推开门,庭院开阔,房间也宽敞,虽说地方不大,但利用得极好,当时建这间宅子的人,应当是用了心的。
“师父!”
皙仪忽而唤他,韩寂应声看去。
她指着一个木架子,上面爬满了葡萄藤,绿意盎然,满室娇色。
“这个和你当年做的那个架子好像!”
还是许多年前了,皙仪刚刚来的时候,他帮张家做过一个木架子,没想到她还记得。
韩寂温然一笑,问她:“喜欢吗?这间宅子?”
皙仪连连点头。
本是静好氛围,却有一人跌跌撞撞跑过来,慌乱问道:“小韩大人在吗?小韩大人在里面?小韩大人!”
“出事了!您快跟我来吧!”
[注]:出自《蒿里行》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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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烟柳皇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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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金巷最北,烟云集聚之处,有一间扎根上京多年的花楼。
名字换了好几遭,地方也越来越隐秘,但有心人若去寻,自有成千上万的“好心人”为他指路。
今日这桩荒唐事,就出在这间闻名上京的花楼。
一卷草席裹着躯体半露的可怜女郎,从草席角落透出一截华彩衣角,她本该也是桃李年华。
韩寂赶到的时候,齐胤已经在楼内等着了。
彩衣女郎列成一排,统一低头,无声站在齐胤面前。俱是怯生生,吓得大气不敢出。
一边的中年妇人也穿着鲜亮绸衣,抹着泪低泣道:“鹃娘十二岁就在我身边养大,就跟我亲女儿一样,谁知道她能遇上这样的事……”
韩寂匆匆下了车,皙仪也要跟过来,才一掀开车帘,就被韩寂又撩回去。
“沛叔,劳您先带皙仪回去。”
帘子一角被他握在手里,皙仪哪怕只是想撩开来看一眼,也不成。片刻后,帘子之后与他相抗的力道散去,传来一道清冽声音,忧虑而关切:
“那你当心。”
韩寂隔着帘子点点头,然后朝管家元沛递了个眼神。
马车平稳起行,载着皙仪悠悠远去。
他立刻踏入楼内,齐胤已在一一审问。
“……你发现鹃娘在屋内横死的时候,是今日卯初,对吧?”
“正是。”一名女郎答道,她绯色纱衣轻薄,建业十三年迎了个冷春,天气仍余留三分清寒。
韩寂半掩门扉,恭敬站到齐胤身边。
“她昨夜见过多少人?”
彩绸衣裳的中年妇女把掩面的纱绢放下,哀道:“昨晚上鹃娘客人不多,酉时末刻之前,她都没见过外人。酉时末,有个老客来见她,大概也就待了一刻;大概戌时中的时候,因为盈娘今日身子不方便,所以把盈娘的两个客人匀给了她,名簿都在的!”
她条理清晰分明地说完这一段,眼神却开始渐渐躲闪,口中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齐胤与韩寂对视一眼,同时察觉到异常。
韩寂追问:“戌时中之后,鹃娘见了谁?”
齐胤手指一动,便有衙役应声而动,“砰”一下把花楼大门,骇了妇人与女郎一跳,满室惊叫。
“大理寺办案,还请诸位实言相告。”
韩寂面相慈悲,气韵柔和,跟在肃杀酷冷的齐大阎王背后,颇有几分笑面虎军师的意味。
此话一出,室内众人才算是被安抚好,怯怯转头看了眼环绕着她们的衙役,人人佩刀,面无表情的,像一座又一座兵俑。
半晌,那中年妇人眉目垮塌下来,肩膀也松懈了防御,目光中换上一重哀惧:
“大人!那……那您可得保我老婆子这条贱命啊!”
她歪斜身子,带着满屋子的年轻女郎颓然跪下,一个接一个地叩首,韩寂都快要扶不过来。
“诸位请起!你们既未犯案,又不是帮凶,只要以实情相告,国朝律例绝不会难为诸位的!”
他亲手扶起那中年妇人,她身上香气太浓,不知是哪里购置来的劣香。
中年妇人惶恐退后,“大……大人!折煞我这贱奴了!”
说完这句,她像是撑起莫大勇气,决然一闭眼,提高声音道:
“大人!戌时末刻,三司使温府的大郎君来找过鹃娘!”
满室鸦雀无声。
齐胤眉头微蹙。
国朝计相温齐光长子温容攸,屡试不中,靠着祖荫与父亲威势在祠部谋了个郎中的位置。不上朝、不上值,整日只知荒唐玩乐,满上京,找不出比他更不成器的勋爵子弟。
只是温齐光是一路跟着官家举义旗、打天下走过来的,说是左膀右臂、国朝梁柱亦不过分。因而官家也对温容攸多了三分宽宥,只要他不荒唐到太过分,垂拱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人又怎么敢多置喙一句呢?
韩寂步伐略微沉重,他向齐胤一拱手:“大人,请仵作验尸吧。”
齐胤沉默须臾,微一抬手,止住衙役往外跑的动作。
“稍等。”
韩寂忽然抬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齐胤在所有人面前,俯下身掀开那草席一角。
那名叫“鹃娘”的女郎浑身青紫伤痕,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零星有腐烂圆疤,韩寂知道,应是烫伤。
他下意识不忍再看,偏移眼神,两手紧紧攥成拳。
一室寂静里,那中年妇人忽然哀叹开口:
“……鹃娘也才十六岁,因为想让她早些赚钱,所以我一直将她年岁报大了。温郎中看上她,也就是两年前的事,早知……早知会有今日,我……我干什么非要掉进钱眼子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