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心底, 郑夫人愈发瞧不上罗元绍了——被国子监公然勒令退学, 能是什么好货色?
但是说这一切是阿妩做下的?
郑夫人直觉不可思议。
她不就是区区一寄人篱下的孤女,有个被剥夺了官身的外公么?有什么本事, 能指挥得动国子监?
她这么想的, 也这么说了。岂料罗元启被反驳了也不见恼色,而是笑吟吟道:“是与不是, 夫人不如问问兄长。”
郑夫人闻言, 霎时有些懵了。
直到此刻, 她才惊觉罗元启说出那等石破天惊之语, 父子俩竟然齐齐陷入了静默, 连一句反驳之语也无。
她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去:“这, 这可是真的?”
唐妩何时这般手眼通天了?
她期盼一声否定,然而,父子二人的表现却浇灭了侥幸之心。
他们的面上皆是如出一辙的难堪。尤其是罗元绍,本来就受了伤面色不虞,这下更是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怎么会呢……”
郑夫人摇着头,喃喃道。
“自然是因为,她攀上了咱们国公府惹不起的人呗。”
丹书铁券一出,罗元启虽推测不出谢蕴的身份,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那玩意儿可是开国大功臣的后代才有的。他爷爷当年赫赫功劳,英国公府也没说混上一块。
果然,此语一出,父子俩的面色更是雪上加霜。
罗元启见状暗爽不已,连带着对阿妩的怨气都消散了不少。
他抱臂悠悠道:“我今日偶然见了阿妩,听她亲口承认的。夫人你说,她又不在咱们公府,如何知晓此间的内情呢?自然因为她说了实话。”
“至于兄长,你如何得罪了她,心里应当有数罢?”
罗鸿阴沉着脸听完,冷声道:“闭嘴。你兄长受伤,你个做弟弟的却在这里大放厥词,这像话么?”
“哎哟。”
罗元启夸张地“哈”了一声:“爹,您说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
“我还不是为了给兄长提个醒么?兄长千方百计地想再回国子监,却苦于不得其法。倒不如直接去求阿妩,还有她背后的那人来得快些。”
说完,他又怪笑了几声:“兄长既然受了伤,小弟不便打扰您养伤,就先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只不过走之前,他故意看了郑月秋一眼:“我说表妹啊,兄长受伤了行动不便,你素日和表兄亲密,不如代他去求一求阿妩。她那般心软的一人,看在兄妹情分上一定会答应的。”
这哪里是出主意?分明是蓄意挑拨。
罗鸿气得仰倒,站起来骂道:“逆子!快给我滚!”
只是在他说完之前,罗元启那痴肥的身子变得格外灵活,一溜烟儿跑出了罗元绍的卧房。
罗鸿:“……”
他恨声道:“改日再收拾你!”
回过头来,只见郑夫人幽幽望着他:“看样子,老爷也知情不少,倒显得我是这个家的外人了。”
罗鸿被质问得下不来台,只道:“非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不过是不想让夫人忧心罢了。”
他总不能告诉夫人,他和儿子一起合谋散播谣言罢?这般后宅手段委实上不了台面,实在没脸说出口。
却闻郑夫人一声冷笑:“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转头看向萎靡在床上的罗元绍,一言不发,嘲讽意味却显得十足:不是大不了的事,能让人乱摔瓷器,以至于伤了己身?
“既然老爷不愿说,那我也不多打扰了。”她起身欲走。
“哎哎——”
罗鸿心底有些恼怒,表面仍哄道:“夫人莫走,我这就与你分说。”
郑夫人这时方才坐了下来:“前因后果,我也不细问了。只问老爷一句,罗元启所说可为真?他说的阿妩的靠山,究竟是何人?”
便在此刻,一直一言不发的罗元绍开口了。
“是淮安王世子。”他道。
“阿妩从咱们府上逃出去,就是因为攀上了淮安王世子,给他做了外室,转过头来报复我等。”
“贱人。”他恨声道。
全然不提自己是如何见死不救,又是如何散播谣言的。
郑夫人闻言,却骇然不已:“淮安王世子,谢蕴?”
难怪罗元启说,是英国公府得罪不起的人。也难怪这父子俩反应那么怪异。他想开口让人肄业,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她看向罗元绍的眸色渐深,随意找了个由头便离开了罗元绍的院子,临走前不忘捎上郑月秋。
寂静的游廊之中,殊无人声。
郑夫人这才转头看向自家侄女:“方才的话,你可都听到了?”
郑月秋今晚一反常态,即使被挑衅也异样地沉默,让郑夫人有些诧异。此刻她才注意到,自家侄女的面色,发白得近乎透明。
“都听到了。”郑月秋轻声道。
“听到了就好,你也该醒悟过来了,罗元绍此人非是良配。”郑夫人对着侄女语重心长道。
“他得罪了不该得罪之人,没了前途不说。还背着你,和唐妩那丫头又有了联系。若非今晚,你可听到半点风声?”
郑月秋摇头。
郑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这就对了,你也不听那孬货说得多难听?什么叫你和罗元绍关系亲密?这是有意侮辱你名节呢。你再惦记人家,也不能未出阁时就丧失了名节。”
“听姑母的,姑母再为你寻一门不逊于罗元绍的良配。”
“可是……”
郑月秋说完,便掩着口重重呕了一声。
郑夫人终于知道她为何今晚这般惜字如金了。
只听见她在长长的一声干呕之后,娴熟地用帕子抹掉唇角的涎水:“姑母,我怀了罗元绍的孩子。”
“什么——”郑夫人失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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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有意亲上加亲这一回事,阿妩是三日后知晓的。
彼时,她走在京中的长街之上,好奇地问陈霁星道:“表兄,你究竟是如何知晓的?”
这可是高门秘辛啊。像她和外公几乎与那个圈子没了交集,可没法子听说。
表兄方才从海外回来不久,怎么就知道了?
陈霁星嘿然一笑,“刷”一声展开了扇面,悠然地摇了摇:“表妹猜猜呢?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那模样,说好听些是风流写意。说不好听些,就是欠揍了。
“若我猜错了呢?”
“那就到猜对了为止。”
阿妩闻言,拳头有些痒痒的。
他们在街上并排奏折,招来了不少注目。许多女子皆望向了陈霁星,眼中闪烁的有几分惊艳,更多的却是好奇。
似是在想,京中何时来了个这么俊俏的……黑皮公子。
噗。
阿妩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
她不禁看了看陈霁星今日的行装。他一身竹青色亮面绢丝袍,冰凉光滑,正是京中男子最时兴的款式。
“外公还让我带表兄到处逛逛,看表兄这模样,倒比我更像个京城人了。”阿妩不禁感叹道。
“我生在京城,怎么不算京城人。”
陈霁星露出一口洁白皓齿,对阿妩笑道:“不过表妹啊,为何突然感叹我的穿着?不会是方才的问题猜不出来,想转移话题罢?”
阿妩的嘴巴鼓了鼓,有些不服气道:“我不过是兴致所起,随口感叹一句罢了。哪里是猜不出来?”
“哦?”
陈霁星收了扇面,饶有兴致道:“说来让我听听?”
“表兄现在的身份是腰缠万贯的海商,那自然要开门经营做生意的。而且那么大颗的珍珠,说送就送我了,肯定卖的都是好东西。”
阿妩清甜的声音响起:“国公府娶妇,郑家嫁女,无论是嫁妆还是聘礼,都需要些好东西来撑场面的。这一来二去的,东西就买到表兄头上了,对不对?”
陈霁星用扇子拍了拍手心:“倒真被表妹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
阿妩对他挑了挑柳眉,得意地笑了笑:“那我猜对了,现在表兄可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么?”
“自然自然。”
陈霁星道:“不过在路上有些地方不方便细说,不由去我店中坐坐,咱们细细地分说。”
“表兄还开了店?”阿妩这下子是真的惊讶了。
“不去瞧瞧么?店里的宝贝还不少。”
“去。”阿妩果断道。
陈霁星七拐八拐,把阿妩带到一处店门前。阿妩抬头,只见牌匾上“万宝阁”几个大字。
再踏入殿中,果然处处装点得精致。
若不是有表兄带着,阿妩平日里是决计不会踏入这种店里的。她……自觉她买不起。
如今,倒是沾光了。
阿妩的目光,率先落在了门前一颗硕大的红珊瑚盆景上。那珊瑚几乎有一人高,盆底镶嵌着各色宝石,把整个店都衬得格外亮堂。
陈霁星的手指点了点:“国公府的人,看上的就是这玩意,说是夫人要给侄女添妆的,我一问才知道国公府要有喜事了。”
“不过你可知……”
陈霁星刻意压低了声音:“我听说,此事似乎另有内情?”
“什么?”阿妩有些好奇。
陈霁星做了个手势,示意阿妩附耳过来,她当真就将脑袋凑近了些。从远处看,二人挤挤挨挨在一处,亲密极了。
“阿妩。”
忽地,一个清冷如玉的声音遥遥飘了过来。只是这熟悉的声音比起往常的温和,更添几分冰冷之意。
好似青玉浸入了冷泉之中,散发着森森的寒气。
阿妩忽地听见这声音,竟然抖了一抖。一回头,果然看见了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世、世子——几日不见。”
阿妩结结巴巴地打了个招呼。
不知为何,她分明什么也没做,却有种说不出的心虚。
陈霁星因突如其来的动静,也不免循声望去。旋即,便见一个身姿颀长,清挺如松的男子疾步而来,长衫广袖飒飒生风。
他清俊的五官,似乎沾染了森森寒意,尤其在望向自己的时候。
陈霁星的唇角一勾:“敢问这位是?阿妩的友人么?”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嘿嘿。
第51章
谢蕴转头,目光沉凝,不动声色望向她。
谢蕴和陈霁星的眼神在空中交汇, 碰出一瞬的火花。万宝阁中的气氛似乎也刹那之间凝固了起来。
然而,她很快怀疑方才的碰撞是一场错觉。只因陈霁星转过头来,对她笑吟吟道:“阿妩, 这是你的朋友么?”
阿妩在回答之前飞快地觑了一眼谢蕴。他长身鹤立,漆眸中凝着幽冷的神光, 负着手一言不发。
她的心尖不由惴了一惴。
不知道表兄来了京城多久, 是否听说过谢蕴的大名。也不知外公到底有没有把她和谢蕴之间的事透了出去。
她思量了片刻之后, 才轻启朱唇道:“这位是淮安王世子谢蕴, 亦是我的……友人。”
这是用来应对眼前情况最好的说辞。
只是, 谢蕴听了恐怕不会开心。
阿妩含着几分担忧地望了过去。果然,他的神情果然愈发冷了几分,如轻松立于寒霜之中。
她不由缩了缩身子。
陈霁星却恍若未闻一般, 对谢蕴笑道:“阿妩的友人,也是万宝阁的贵客,如此也算是有缘了。”
一边说着, 一边招来小二:“这位可是贵客, 可得好生招待。”
“不必。”
谢蕴抬起手来, 直接拒绝了陈霁星的好意:“既然阿妩在此地,就不必麻烦他人了。”
他转而望向阿妩, 眸光深邃:“劳烦阿妩亲自招待。”
“哦?”
陈霁星看了看谢蕴, 又看了看阿妩,意味不明笑了笑:“实不相瞒, 阿妩尚且是第一次来万宝阁呢。不如让我亲自作陪, 如何?”
阿妩:……
不知为何, 这个提议一出, 似有一阵阴风吹开在万宝阁间。她雪白的臂膊之上, 也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
正想要开口阻止之时, 便听见谢蕴凛然的声音响起:“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阿妩:……
她悄悄叹了口气:这下好了,彻底没了阻止的理由。
万宝阁大而空阔,紫檀木架之上陈列着各色珍宝。先前让阿妩目瞪口呆的红珊瑚树,只是当中之一。
陈霁星指了指其中的一个架子,看似是为谢蕴介绍,实则是看向了阿妩:“阿妩可知,这匣宝珠是从何而来?”
那一匣五彩宝珠华光璨璨,光蕴其中。唯独装着宝珠的匣子破旧不堪,与它的内里并不相衬。
阿妩看得奇怪,摇了摇头。
陈霁星露出回忆的神色:“这匣子,是我们从前登一处无名之岛时,岸边一条死鱼腹中剖出的。那鱼脱了水之后,也与我等所乘的船相若。若它能活着,多半有吞云覆海之能。”
“鱼腹中又有千百条小鱼,和一些看不出原样的东西,还有这一匣宝珠。我便做主将宝珠连匣子一同,算是个纪念”
阿妩闻言,不禁骇然掩住了口:“果真有这么大的鱼么?”
她并不怀疑表兄在说谎话,只是世间竟有鱼比一整船还大?实在是闻之令人惊骇,难以想象。
“或许罢。”
陈霁星转头看向谢蕴:“谢公子京中人士想来见多识广,不知可曾有听说过这种巨大的鱼么?”
不知为何,阿妩总觉得这话怪怪的,似是有些旁的意味。
表兄该不是会在刁难谢蕴罢?
思及于此,她也望了过去,只见谢蕴的神色疏淡依旧,并不因陈霁星话中壮阔的景象而动容分毫。
“谢某并未亲眼见过陈公子所言之景,自也不能分辨。”只是古书中多有巨鱼之异象,想来陈公子遇见的,就是其中之一罢。”
陈霁星见并没有能够LJ刁难到谢蕴,也不懊恼。笑眯眯地带着二人走到下一个架子的面前。
末了,还不忘嘱咐阿妩一句:“若那匣子里有你看得上的玩意儿,随意拿去。”
阿妩摸了摸鼻子:“这就不用了……”
谢蕴闻言眼神暗了暗。无人可见之处,他不动声色地攥了下指尖。薄茧擦过光滑的丝绸,发出轻微的响动。
下一个木架子上,摆满了琳琅的珠宝钗环,光华璀璨夺目,吸引人眼球。但阿妩一见,就缩了缩脖子心道不好。
短短几日的相处下来,她早就明白了表兄是何等财大气粗。有什么好东西,都不忘送她一份,这次又是女子之物,定也不会例外。
但是屡屡当着谢蕴的面前说这种话……就好像他俩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故意要在谢蕴面前展露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