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就这日。”
陈朝安身份有些敏感,不便出面。
祖孙三人便商量好了,就由陈霁星陪着阿妩进英国公府,若是出了什么事,也好护着她。
阿妩蹙了下眉头:“表兄,你今日方才见过郑夫人,当真没问题么?”
“女眷都在内宅,我一个外男多半是在前院,哪里见得到她?再说了,我光明正大地做生意,又有什么好惧怕的?”
阿妩想到表兄那些语焉不详的“打听”,还有偌大的万宝阁,料定他定然另有底牌,无惧国公府的报复。
她也不再追问,轻点了下头:“如此,多谢表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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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的时光,转瞬即逝。
英国公府门前车水马龙,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些皆是受了郑夫人之邀请,上门为郑月秋的婚事添妆的。
阿妩掀开车帘,朝外望了望:“好多人啊。”
“是啊,她竟敢邀这么多人上门,也不怕哪家夫人不长眼,撞破了她侄女的丑事?”
陈霁星不屑地轻笑了一声。
旋即,他望向阿妩发怔的娇靥:“表妹,你在想什么?”
阿妩恍然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那一天赴范家的撷芳宴,门前也是如出一辙的拥挤。
不知为何,她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阿妩忍不住又掀开车帘,前前后后地仔细瞧了一遍,没看到那辆熟悉的马车,才放下一颗心来。
想也是,淮安王府和英国公府,可没好到会来添妆。
她又摇了摇头。
这些日子,时而不时会想到谢蕴,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不多时,接引的仆婢来到马车之前,接引阿妩和陈霁星下车。她看见阿妩的容貌之时,明显一个愣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阿妩蹙眉——这人难道认识自己?
她可没印象。
婢女面色间流露出一丝隐秘的不屑,被阿妩及时捕捉到了。
赶在这人开口说话之前,她轻请扬了扬手中朱红色的拜帖,成功让婢女闭上了口。
身后的陈霁星凉凉道:“这回给你家夫人侄女送的添妆,可谓价值连城,可得仔细些。”
“是,奴婢们会小心些。”婢女道。
她原本还有些不信,直到看到实物之时,忍不住惊讶得倒吸一口冷气——心中止不住地惊骇。
从前日子过得连她们都不如的唐小姐,何时这么大手笔了?她身边这个容貌气度不凡的男子,又是谁?
她正要张口说些什么,便见阿妩已经扔下她,踏过了正门的门槛去了。
两人把婢女甩在身后,不需要人带路,也轻车熟路朝着郑夫人所在的正院走去。
“觉得熟悉么?”陈霁星问她。
“熟悉是熟悉,可感觉也有些陌生了。”阿妩望着曲水游廊间的一草一木,忍不住感慨万千。
她从这里逃出去之时,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以客人的身份再回来。
走到一处分岔,一位婢女迎面走来:“这位公子,再往里面就是内宅了,还请您在前厅稍作。”
“去吧。”
陈霁星停下了步子:“我在这里等你。”
阿妩轻点了下头,望向了熟悉的小花厅,心中突然笃定了下来:“表哥你去吧,有什么事我会找你的。”
说完,就缓步走了进去。
还没掀开珠帘,就闻见一阵腻人的脂粉香气。女子们的谈笑声隐约传来,其中有两道声音出现得最为频繁。
是郑夫人,和郑月秋。
阿妩叹了口气,抬手掀开了珠帘,走了进去。
小花厅中各位夫人齐聚,热闹得紧,并未因阿妩的到场而掀起半分的波澜。唯有今日的主角姑侄,见到她却突然哑火了。
两人眼底有着相似的惊讶,又齐齐对视一眼,皆是不可思议。
“你……怎么来了?”郑夫人迟疑地问道。
阿妩唇角微弯,笑容纯然而明媚:“承蒙夫人邀请,让我为月秋添妆,这等好事,阿妩怎能不来呢?”
“这是?”
乍然出现了个生面孔,还是个未嫁女子的打扮,有夫人便有些讶异了:“还不介绍给我们认识一认识?”
“这位是……元绍的表妹。”郑夫人答道。
她是万万想不到,唐妩会在今日登门的。添妆只不过是她随手一写,唐妩哪有置办礼物的钱?
她们姑侄俩,是想她迎亲时登门啊。
“原来是元绍的表妹啊。”那位夫人还没反应过来,见阿妩生得这般好,正想同她说几句话,却被打断了去。
“你是来给我,上门送什么嫁妆的?”郑月秋直直问道。
此语一出,热闹的小花厅一瞬间有些寂静。不少夫人交换了个眼色——哪有这般直白问来客要礼物的?
而更多的人,却看出来这两人依稀有什么龃龉。
也是,表妹……说不得就是人家夫君的青梅竹马呢?也难怪月秋看不顺眼。
来人多是郑家一系的亲友,对阿妩和罗元绍之事,并不了解。
阿妩听了这咄咄逼人的质问,却并不着急:“贵府的仆婢们,正在把给月秋的礼物送来的路上。”
话音方落,便见两个小厮抬着一个什么东西进来了。那物一进小花厅,竟然把偌大的厅堂衬得粲然一亮。
不少夫人见了那物,眼睛都直了去。
“好漂亮啊……”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真是好大的手笔。”
她们不约而同低低惊呼着。
而唯独郑夫人,却目露深深骇然之色,直直望着那物,又不可置信地看向阿妩:“你,你怎么会送来这个?”
而她所指之处——
只见一丛齐人高的红珊瑚,珊瑚色朱如血,姿态横斜动人。而盆中各色的珍贵宝石,更是衬得它流光溢彩,仿佛在流动一般。
正是那日郑夫人看上的珊瑚树。
阿妩把陈霁星教好的词说出口:“只是偶然见猎心喜,想到送给月秋正合适,就买了下来。恰巧这玩意儿的东家爱收些孤本,我家别的没有,唯独孤本最多。”
嗯,三朝太师,家里书多些,这很合理。
“夫人,月秋,可还喜欢么?”
阿妩自以为小人得志地一笑,一瞬间光华自海棠般的娇靥上绽放,流露出惊心动魄之美。
扬眉吐气,大约就是这种感觉罢?
她望向了二人,只见郑夫人满面骇然地不说话,而郑月秋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有些苍白了。
“哇——”
众目睽睽之下,她竟然掩着帕子干呕了一声。
一阵诡异的寂静之后,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道女子的声音响起:“月秋这干呕的模样,倒有点像是……”
话说一半,那夫人自觉失言地住了口。然而,所有人都听出了她言外之意。
一刹那之间,小花厅中寂然无声。
第57章
你英国公府侵吞嫁妆,可有此事?
那夫人见状不对, 连忙收了声,又解释道:“家里的媳妇近来有了身子,一时照顾得多了些, 难免看谁都有些像,是我言语之间冒犯了。”
她不解释还好, 一解释, 小花厅中的气氛更尴尬了。
半晌, 也没人接下这个话茬。
在场的夫人们你看看我, 又我看看你, 再长袖善舞之人也不知道如何圆场。毕竟,这一桩婚事本就定下得蹊跷,着急忙慌的, 让人心中直打鼓。
再一看,那郑月秋竟然下意识捂着小腹……
嗯,更像了。
她们心中的猜测愈发笃定, 反而不敢轻易开口解围。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 戳了人家的痛楚, 反而招致主人家的厌恶。
一瞬之间,小花厅中的气氛变得暧昧又心照不宣。
上门客人们转而聊着不着边际的话题, 但她们眉目间飞扬的神色, 昭示着她们琢磨的,其实是同一件事。
而上首的郑夫人铁青着脸色, 死死盯住了阿妩, 仿佛在无声地质问:你究竟对郑月秋做了什么?
阿妩摸了摸面颊, 眼神清澈又无辜。
她什么也没做啊。
她只是把珊瑚树搬进来, 下一刻郑月秋登时就吐了。
不对。
电光火石之间, 阿妩福至心灵般想到了什么。她曾经听人说过, 怀着身子的人,前三个月最是娇贵。
有的人体质敏感些,甚至连有些刺激的气味也不能碰。
阿妩的目光,缓缓移到了那颗珊瑚树上。它无声地矗立在小花厅中央,泛着鲜艳的,如玉石般的光泽。
珊瑚从海中打捞来,即使经过了洗濯,仍有淡淡的微咸的海味残留。但那气味极淡,稍加不注意就会忽视。
阿妩先前就从来没当回事过。
现在她却忍不住猜测,难不成郑月秋就是那特别敏感的孕妇之一,嗅到这海风般的气息,一个受不住就吐了出来?
不知为何,阿妩越发觉得,事实就是这样。
不然她想不明白,为何霁星表兄手中的珍宝何止千万,却对这棵珊瑚树格外执着,非要把它送给国公府。
……不会是他已经算计好了罢?
阿妩心底,难免对表兄生出浓浓的敬畏之心来。这可真是运筹帷幄,走一步算十步了。
她甚至在想,是不是婚礼上,他也有办法让郑月秋丢丑?
只在小宴会上来这一出,倒算是对她仁慈了。
但面对郑夫人的逼视,阿妩仍然是一副气定神闲、不露半点破绽的模样,甚至对她绽开一个甜美的笑来。
气得郑夫人面色愈发难堪。
月秋的异样,多半就是这个妮子搞的鬼。可她却不能当场揭穿,甚至不能露出半点端倪来。
若不然,明日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她们郑家女儿的名声了。
不知过了多久,郑月秋才停止了干呕。她直起身子来,用丝帕揩掉眼角的泪水,对着众人歉然道:“月秋的失态,让几位夫人见笑了。”
她今日穿了身素色的裙裳,配上苍白的面色,当真有几分弱不胜衣的情态:“前些日子受了风着凉,身子一直不舒服。只是想着今日夫人们上门,月秋便想着定要见一见,倒让几位看笑话了。”
几位夫人轮流打着哈哈道:“哪里哪里?”
“见客哪里比得上身子重要?月秋的好日子也要到了,这些日子,可要好生把身体将养起来才是。”
她们口中说着客气之语,可那几道灼灼的目光,想从郑月秋身上盯出洞来的劲头,无一不表明:她们并未相信这套说辞。
郑月秋见了,心中恼恨不已,却别无他法。
只好故作娇羞地点头:“夫人们教诲得是,月秋记住了。”
旋即,她又看了看阿妩,故作亲热道:“也多谢阿妩为我来添妆了,想来这珊瑚如此珍贵而稀有,你买下来也定然不容易罢?回头,我和元绍表兄定要好好补偿”
阿妩听了,不由轻轻拧了拧秀美的柳眉。
怎么郑月秋这话听起来,既像是在暗讽自己家贫,又像是在炫耀她和罗元绍的关系?
也不过一个多月没见吧,这人又换了副面孔?
从前的趾高气昂变成了长袖善舞、善解人意的小媳妇模样,也学会了话里话外的恶心人。
难道怀上了孩子,人还能移情易性了不成?
阿妩想不明白,可她也不打算惯着郑月秋。今日上门,不就是为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么?又何必当着忍气吞声?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她先轻轻笑了一声,旋即朱唇轻启,不卑不亢道:“月秋方才听岔了么,此物是几本书淘换而来的,并不费什么力。”
一旁看戏的夫人之间,不知是谁没忍住,发出一声轻笑,倒让场面更加滑稽了起来。
郑月秋的面上,一瞬间青红交加,好看得不像话。
她一口银牙简直要咬碎了去,放在往常早就闹腾了起来。到了现在,却生生忍了下来,在心底拼命地默念道:我才是罗元绍的夫人,唐妩她什么都不算。
如此反复了几遍,才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甚至,她又故作亲热地朝着阿妩走了过来,想要挽住她的胳膊:“无论如何,也要多谢你亲自上门,为我和表兄贺喜……”
阿妩雪白的背脊之间,乍然窜上了一股冷意。
她连忙退后了一步,不让郑月秋近自己的身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论郑月秋再怎么伪装,从前的痕迹并不容易抹去。以阿妩对郑月秋的了解,只怕她下一刻就想着要怎么报复了。
还是躲远些好。
郑月秋揽住阿妩的胳膊一空,不由心生恼怒,脚步又加快了几分。两人之间,你进几步,我就退几步,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直到她凑近了珊瑚树之前——
一股微微咸腥的气息萦入了鼻腔,方才勉强压下来的呕吐感再次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郑月秋暗道一声不好,飞快地掩住口,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呕——”
她再一次于众目睽睽之下干呕了出来。
这一次仿佛比先前更加难受似的,难听的干呕声让嗓音都有些嘶哑,甚至于半个身子都弓起来,半晌都没有起身。
也不知是当真难受,还是羞得不想起来见人?
从阿妩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她红得似乎要滴血的耳垂。
“月秋,你可还好?”坐在上首的郑夫人看不下去了,乍然站起了身,要朝着她走去。
许久,才听见郑月秋虚弱的一声:“我姑母,没事……”
终于,有一位夫人看不下去了:“迎亲的日子快到了,月秋还是安心将养身子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其他人也如梦方醒一般,纷纷表达了告辞之色。
郑夫人当然是要挽留的。好端端的添妆宴,亦是郑家与京中官宦人家拉关系的机会,怎能因为一个意外中途夭折?
她心底怄极了,悔不当初:早知道,就不听信月秋所言,手贱给陈家发什么帖子了。
不然,今日何至于此?
客人要走,主人要留。彼此都在拉拉扯扯,倒把阿妩和郑月秋忘在一旁了。
这个暧昧的过程,却被一声呼喊骤然打断了去。
一位丫鬟匆匆闯入了小花厅中:“不好了,夫人不好了——”
她甚至顾不得小花厅之中还有客人,面上写满了焦急之色,呼喊道:“夫人,方才有衙门之人进门了,直奔咱们院子里来了!”
衙门?
场中的所有人,都因这个词而怔然了片刻。
她们高门深院的妇人,寻常哪里会碰到衙门的人?即使沾染上了什么案子,都是打发下人处置,又哪里会有衙门的人登门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