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二姑娘筹办撷芳宴的用心,由此可见一斑。
宴过三刻,席上渐渐热络起来。男女大防在这样的宴会上并不似平日紧要。彼此相熟、或是互有好感之人推杯换盏,共话春光。
唯独一处,却人声寂寥,好似坠入了冰窟。
谢蕴眉目清疏平和,通身的气势却无比慑人。想搭话的女子们走到半途,便踌躇不敢上前,最后悻悻离去。
范玉瑶瞧见了,心中嗤笑:欲得垂青却连接近都不敢,岂不是痴心妄想?
她和她们可不一样。
只见她几步行至谢蕴席前,欺身上前为他斟上一盏酒,关切道:“不知寒舍粗陋的酒菜,可还能入世子之口?”
一刹那,宴上欢声笑语之声,皆静了片刻。
众人齐齐一顿,皆露出十足的讶异之色。无他,那范二姑娘的腰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挺起微鼓的胸脯,正凑近着谢蕴。
虽说撷芳宴不拘男女大防,这般大胆无度的行止,却是谁也不曾想到。
她怀着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却无人察觉,范玉瑶手中的酒壶,与众人所持皆有所不同。
众人不禁去瞧另一端的反应——清名在外的谢世子,面对如此直白不加掩饰的勾引,又会如何应对呢?
众目睽睽之下,谢蕴的剑眉微皱,迟疑了片刻,仍是接过了酒盏。
“多谢。”
他漆眸微阖,饮了半盏酒。与此同时,不动声色拉开与女子的距离——这一举动没有逃离众人的目光。
旋即,扣在酒盏上的的指尖只微微一滑,另外半盏酒液倾倒而出,在玄衣上洇出深深的痕迹。
谢蕴面不改色:“失礼了,容在下离席,更衣片刻。”旋即从坐席中起身,意态从容地走出了暖阁的大门。
不知何处响起一声轻笑。
不少戏谑的目光,投向了被晾在原地的范玉瑶。
范玉瑶兀自理了理鬓发,目光扫过那些面露嘲色的女子,回应以讥诮的笑意。
有什么可得意的?
她们看见的是她殷勤反被拒,无人知晓,此番真正目的非是献媚,而是哄谢蕴喝下那杯加料的酒。
她身为东道主,谢蕴再如何不虞也得给些面子。
这便足够了。
那酒中加了些助兴之物。一小口便足以催发春意。到了那时,但凡有谁目睹谢蕴对她行了什么出格之事,两人便再也说不清了。
谢蕴光风霁月的清名在外,又怎能抵赖不认呢?
……
范玉瑶心中的算盘噼啪响。
阿妩坐在台下看戏,也看得瞠目结舌。
她未曾想到,谢世子会那般……该如何形容呢?既给范二姑娘留足了面子,又落了她的面子,偏偏让人没有半点指摘的余地。
幸好幸好,那天她克制了好奇心,未曾乱瞟。否则惹得他不快,还不知会折腾出什么乱子。
不过,世子的性子,不知该让京中多少有窥宋之思的女子伤心了。
阿妩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心绪也飘忽于九天之外,甚至操心起了贵女们碎了一地的春心,早不在席间酒肴之上。
——是以不曾察觉,一只手伸向了她的酒壶,悄无声息将之取走。
片刻之后,酒壶又出现在了桌上。
好似什么也未曾发生。
直到婢子们端上新菜,她才被香气勾回了神。镶银象牙箸搭上清透红亮的肘子,沾着汤汁,似一片赤色的软云。配上清甜的果子酒露,再适口不过。
阿妩徐徐抿了口酒,顿了一下。
她拿起酒盏端详了片刻,眨了眨眼,不信邪地又抿了一口。
……好罢,该收回方才的想法了。
不知这肘子有什么神奇之处,她吃了几口之后,再品那果子酒,酒里竟有股化不开的絮意。
阿妩摇了摇头,真可惜。
早知道,就不贪那两口红肉了。
身畔幽幽传来一个声音:“酒,怎么不喝了?”
阿妩通身一抖。
转过头,郑月秋正直勾勾望着她。这种一举一动被窥视之感如芒刺在背,让人厌恶极了。
她蹙眉:“我喝酒不喝,与你何干?”
“怕你待会儿不胜酒力,丢了国公府的人。”郑月秋哼了一声。这声哼笑与她往常的轻狂不同,让阿妩雪背上的汗毛都竖起了。
方才郑月秋怒了两次,阴差阳错之下才未能发作。但依她骄横惯了的性子,有了火气却隐忍不发,怎么可能?
阿妩疑心她要故技重施,再一次陷害自己之中。
就像上一次,设计她在谢蕴面前出丑。
对了,谢世子……按理说,现在早过了更衣所须的时间,他的座位上却依旧空空如也,不见人影。
阿妩乌溜溜的眸子一转,干脆利落地起身,朝着暖阁外走去。
这一举动,引得郑月秋,以及对面的两个男子齐齐一顿。
有婢子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非是有什么吩咐,”阿妩摇头:“只是我有些不胜酒力,想在园中休憩片刻。过一会儿再回来。”
婢子恭顺地退下。
“你别走——”身后传来女子的叫喊声。
阿妩的步子更快了。
行至暖阁门前,她忽地若有所感,回头对上了晁正和的目光。
她对他宽慰地一笑。
惹不起郑月秋,她却可以学谢蕴,躲得起。
正值仲春的晌午,日头已然有些烈了。阿妩行至一处临水的凉亭,坐在湖边的廊椅上,暂且避一避阳光。
暖风熏人,花园中空荡荡的。
是以,迎面走来的玄衣男子便格外引人注目。
“……谢世子?”阿妩一惊,提着裙摆连忙站起身来,匆匆行了一礼。
谢蕴脚步一顿,剑眉一挑,似也十分意外。
阿妩见过他拒人千里的冷淡模样,两次。
旁观时,她尚且能观瞻姿貌。对上他清寒幽深的眸子,她忽然明白了,为何那些春心萌动的贵女们,只敢远观不敢上前。
她微微垂首:“小女子不知世子在此地,扰了您的雅兴,失礼了。”
“无碍。”谢蕴颔首,不怪罪,却也不挽留。
阿妩松了口气,转身欲走。
擦身而过的片刻,裹挟着桃杏的香气的暖风拂过鼻尖,勾动了潜藏许久的春意。“不胜酒力”从借口,变作应验的谶语。
四肢百骸的无力感渐渐涌起,阿妩身子一歪,直直倒向了谢蕴的身上。
落入清冷怀抱的片刻,她绝望地闭了闭眼。
——这下好了,定要被谢世子当作那投怀送抱、心怀不轨的女子了!
第6章
肌肤的温热触感,在微冷的湖水中愈发明晰。
预料中的诘问并未出现。
甘松香气缭绕之间,一个温热的力量托在阿妩的腰上。
是谢蕴的手。
泠泠之音自上方模糊传来:“姑娘得了风寒?”
“我……”阿妩心一横,认了下来:“是有些微恙。方才多谢世子出手相助!”
她细腰一拧,欲快些起来。
起……起不来!
阿妩咬牙试了几次,只觉气力渐渐流失,身子似被流沙淹没。若没有谢蕴的手承托着,她恐怕登时就要摔倒在地上。
她难堪地偏过头,甜润的嗓音吊成一线:“劳烦世子扶我一把,我好像起不来了。”
谢蕴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手腕略一使力,青筋微绷,将她整个扶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剑眉轻蹙,眼底似有不解:“你既得了风寒,家人怎会让你出门赴宴?”
阿妩半个身子倚在水榭的漆红柱子上。
闻言,一边轻喘着平复气息,一边缓缓摇了摇头。
迤逦青丝摇动,晃人心弦。
这个问题她没法回答,只好含混过去。
且不说所谓的风寒是子虚乌有,至于郑夫人为何强要她赴撷芳宴,阿妩参了许久,也参不透。
此举落在谢蕴眼里,便成了另一层意思。
他恍然回忆起,上一回在英国公府,眼前的姑娘便是被另一人胡搅蛮缠、嫁祸上身。他当时看在眼里,却碍于那是旁人家事,不好插手。
漆眸之中的疑色,化作淡淡的悯意。
他没有追问下去:“得了风寒,忌饮酒吹风。当少思少劳,多多休息。若是身子强健,或能不药自愈。”
“多谢世子的关心。”
一阵暖风吹过,两人之间微妙地沉默了片刻。
片刻之后,顶着谢蕴“你为何还不走”的疑惑目光,阿妩欲哭无泪。
呜呜。不是她不想走,是实在没力气了。早知道喝酒误事,方才就不该贪杯的!
她硬着头皮:“没想到此地遇见世子,真巧。”
“是很巧。”谢蕴淡声道。
阿妩悄悄调整好了姿势,又偷觑了他一眼。光风霁月的谢世子疏冷依旧,瞧不出明显的不豫。
幸好幸好,没把她当作投怀送抱的女子。
阿妩松了口气,一边默默恢复着力气,一边漫天寻找着话题:“上次我在英国公府也遇到世子了,不知世子造访所为何事?”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拜访父王的故交之子。”
父王?故交?
说的是淮安王和老国公爷?
那一日的记忆忽而涌现,阿妩唇畔带上笑意。
谢世子执意要走,而国公爷苦苦挽留——看来虽是故交的后代,也话不投机半句多。
“原来如此,想来是淮安王与老英国公昔日随太/祖征战,结下袍泽之谊。”
谢蕴遥望着远处的湖光山色,却唯独不看她,良久回了个“嗯”。
这声“嗯”又让阿妩无法接话了。
她绞尽脑汁了许久,脑子一热便道:“淮安王昔年威震边戍、声名赫赫。可惜我生得晚了些,不得见他的英姿。”
这下,谢蕴终于转回了尊贵的头颅,愕然看向了阿妩。
只一眼,让阿妩昏沉的脑子一瞬间清醒。
天啊,她都说了些什么!
世人皆知,淮安王毕生所憾,便是伤了一眼一腿后被迫居闲。她偏说“不得见英姿”,这不是直戳人伤疤么。
血液上涌之感分外明晰,阿妩只觉脸颊@砰”一下烧了起来:“我言语失了分寸,请世子……”
请世子什么呢?
责罚?原谅?
酒后的脑子转得格外慢,连话也说得囫囵。
她舌头打结,又卡顿了一下。
“无妨。”没等她斟酌完用词,谢蕴便摇头打断。他自不会计较一个病人无心的口误。
“父王上不得战场虽为憾事,但旧部仍在,边关安宁。如此便足矣。”
阿妩小鸡啄米般,点头连连。
她自然看得出,谢蕴一番话在给她搭台阶,好让她不尴尬。
“世子高义,不过小女子有些不胜酒力,就不在此地叨扰了。”
阿妩顾不上愈发软的身子,只想快些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不然,焉知她待会儿还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忽地,骨缝深处泛起一阵热意。
阿妩咬了下朱唇,忽略了那点奇异感受,继续向前迈步。
刚跨出一步,瘫软的双腿没了依托,便重重一个趔趄,眼见着要摔个脸着地的大跤。
“姑娘小心——”
将要摔倒之时,一股力量陡然将阿妩拉了起来。她的身子一刹凌空,片刻之后,再次跌进好闻的怀抱里。
察觉自己身在何处,阿妩羞得连脚尖都绷直了。
两次“碰瓷”,说不是故意勾引都难。她本就不多的清白,这下子更是雪上加霜了。
晃人的日光落下,阿妩偏过头去。半边脸颊埋在冰绸玄衣中,似是在逃避不欲面对的现实。
自然错过了,谢蕴清寒眸中一瞬的暗火。
怀中女子微凉的青丝垂落掌心,似有淡淡幽香浮动。她欲说还休的眼波流转,动人处更甚于春光。雪白颈子染上细细的粉,渐渐蔓延透了海棠似的脸庞。
许是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
他甚至瞧见,女子小巧的鼻尖之上,渗出一滴晶莹的细汗。
盈盈腰肢细软,近乎被支配的姿态握在掌中。整个人似一只熟透的、待摘撷的蜜桃。
搁在腰上的手乍然一紧。
他身体的某处……被难堪地唤醒了。
谢蕴感知到了,暗暗唾骂了一句。
今日只一个照面,在陌生的女子面前乱了方寸,实在……非是君子所为。
他面上平静如旧,唯独紧绷的声音泄露了天机:“姑娘方才饮了酒恐加重了风寒,须得尽快去医治。不若坐上谢某马车……”
不知为何,女子摔在他怀中两次,他却不愿用恶意揣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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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妩听得见谢蕴在说话,却只分辨出模糊的几个字眼——只因她全部的心神,皆在与身体里的异样对抗。
血液翻涌、呼吸滚烫。
溶溶春意一霎浸透了身子。
连醉意也出来作祟,使她几乎融化在这个清冷好闻的怀抱里。
泛热的指尖掐进掌心,痛感换来了片刻的清醒。
得没得风寒,阿妩再清楚不过。
而况,光是风寒并不会如泥牛沉江般乏力。更遑论身体深处难以启齿的反应。
电光火石之间,阿妩的灵台乍然清明。看过的话本中情节,似走马灯般一幕幕映在脑海中。
清夜良宵、露浓花瘦。
书生小姐因奸人算计而春风一度、成就良缘……
与如今的自己何其相似?
福至心灵般,阿妩忆起那一口味道诡异的酒。果子露不复绵软的口感,原来非是肘子之罪,而是酒中另加了东西。
惟其如此,她难以启齿的情状,才有了解释。
掌心微松,疼痛换来的清明散去,
不行!
仅余一线的理智之弦绷紧,阿妩心道:下药之人既然下了药绝不会草草了事,必有后招。
她不能和人纠缠在一处,留下话柄。
心思虽然坚定,落在行动上却薄弱得可笑。阿妩咬牙半晌,仍是动弹不得,在男子清冽的怀抱中愈陷愈深。
她压住羞赧,深吸一口气,选择将实话和盘托出:“世子,我不是得了风寒。我是被人陷害中了药。”
“有人对我下药,欲设计陷害于我。”
汗水浸透了额发,模糊了阿妩的双眸。她努力扬起脸,只瞧见了一张不甚明晰的清俊面容。
男子眉眼昳丽依旧,却不复清冷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