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外面说的话，帐子内的乔苏苏也全都听见了。
如今京城里还有什么变化，她已经不想知道了，但对于庞智，她倒是有些好奇。
她总觉得，庞智虽然造反的次数频繁了些，但不失为一个厉害的人。
如果能将这样的人拉到同一个阵营中去……
“唰”的一声，帐帘被人从外面掀开。
乔苏苏下意识抬头去看，就见霍玄走进来。
“今日要隐蔽行踪，不能见明火，外面也无法做饭，你再将就些，吃些饼子吧。”
说着，他从放干粮的包袱里拿出一块饼子，掰成几个小块，另拿了一块布垫着，递给她。
自己则随意了许多，随手拣了个饼子，放到嘴边咬了一大口。
这样粗硬的干粮饼子，乔苏苏已经吃过很多次了。
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现在的从容接受，她已经能做到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吃光饼子，只有实在难以下咽的时候，才喝几口水润润嗓子。
吃完了饼子，她见霍玄没有要离开去找师子如等人商议军情的意思，便开口道，“我刚刚听到你们在说庞智。”
霍玄点点头。
“你打算怎么赢他？”
霍玄手一摊，“没想好，不过我打算先偷偷拿下挨着河东的几座小城，最好先不要正面起冲突。”
乔苏苏斟酌着语言，“河东距离边镇就不远了，如果这两个地方合在一起，就算你不回京，也能有个去处。”
霍玄猛地抬眼看向她，“你说什么？”
“难道将军不是这么想的吗？”乔苏苏的眼里，第一次带出了审视。
这一路上，他总是在看从洛阳传出的邸报，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念，他听，偶尔会问她一些词是什么意思。
起初她以为他是因为远离了朝堂，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距离权利中心近一些，但是后来她发现，他反复让她念的部分，都是与民生相关的。
有时候她听霍玄与师子如他们探讨军情，也会提起在战力不足的情况下，吸收边镇的军户的可能。
再加上刚刚霍玄对于河东几座小城的打算，愈发让她确定了这一点。
霍玄叹了一口气，“我不想骗你，我这次离京，的确没打算回去。”
“那么，”乔苏苏说，“我有一个办法，能帮你先拿下一座城。”
第85章
从河东地界上进入的第一座城, 是义城。
义城原本和其它小城一样，没什么名胜，也不是什么名人故里, 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方，生活在这里的人也同样每天都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
但义城的城门却又明显有别于其它小城, 光看城门, 总让人疑心这里是哪座大魏名城。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这里乃先帝微服私访的地点, 沾了龙气, 所以必须要搞些气派的东西, 来彰显此地的福气。
早些年, 义城也的确神气了许多。
义城的县令尹莱，也仗着自己女儿跟着皇帝回了宫，没少以“皇帝的岳丈”自居。
一开始大家还都巴结他，夸尹氏进了宫肯定很快就能当贵妃，到时候父凭女贵, 怎么着也得把尹莱接到洛阳城里封个清闲又富贵的大官享清福。
结果三年又三年, 宫里连一点儿小道消息都没传出来, 尹莱这个县令也因为当的很不称职, 没过几年，就又被贬了。
这一日, 义城忽然来了一群外乡人。
小地方人员流动本就不大，再加上河东连着大旱, 河东的人家里, 有点儿门路的都走了, 谁还能专赶在这个时候从外地过来。
是以这一群外乡人一进城，消息就像被石子儿打起的涟漪一样, 迅速在城里散开了。
有人沿路跟着马车一路走一路看，说是马车，但其实简陋得很，更像是临时找了拉货的板车来拴在马后面。
板车上坐了三男一女，看起来都风尘仆仆的，也不知道赶了多久的路。
还有人在看他们带来的行李，是几个不大的小包袱，看起来也是软软塌塌的。
最后，城里的人一直看着他们进了客栈，才算是作罢，重新为自己的事去奔波了。
惠远客栈是如今的城内，唯一的一家还在开门迎客的客栈。
饶是如此，客栈里也冷冷清清，只有一个掌柜模样的人坐在柜台后面，扒拉算盘玩儿。
算盘珠子被打响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客栈里显得格外的大，但再大的动静，也盖不住来客的脚步声。
掌柜的看着从外面进来的三男一女，连忙从柜台后面跑出来，迎上前，“几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住店，”霍玄比出三根手指头，“三间房。”
“得嘞！”
掌柜的激动的快哭了，“随我来，楼上的房间都是新收拾出来的，干净着呢！”
乔苏苏在上楼的时候，悄悄伸出指头，抹了一下楼梯上的扶手。
触手的一瞬间，便感觉到了扶手上积起的厚厚的一层灰，可见这里是真的很久不曾有人来投宿。
再联想起进城时候看到的萧条情景，不由得皱了一下眉。
义城还不算旱情最严重的地方，已经是如此光景，等再往河东深处行军，便是降服了庞智，治理起来也是一个大难题。
以前她父皇、还有虞子由还在的时候，尚且处理不好这里，如今洛阳那边胡闹似的推出来一个幼帝，贺楼丹又不像是有经世之才的样子，这样一个烂摊子……
她一边想，一边跟着前面的霍玄走，不知不觉就进了客房。
进了房间，霍玄自然的停了下来，乔苏苏没留意，低着头撞上了他的后背。
她小小的惊呼了一声。
看到霍玄转过身，关切看着她问，“撞疼了？”
她连忙摇摇头，手却依然捂着额头。
霍玄拉开她的手，看到她前额上稍微蹭红了一小块，低头替她轻轻吹了吹。
“看你从进来开始，就一直在出神，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乔苏苏回身关好门，“我只是在想……旱情不算严重的义城，都这样萧条，再往前面走，也不知道情况有多糟糕。”
“怕什么，就算平民百姓家里没有粮，那官老爷家里肯定有，”霍玄笑起来，“就算是扫一扫地板缝，扫出来的米，估计都够大家吃一季的了。”
也不知道他是在宽她的心，还是在给自己打气，“我们既然来了，就想法子给它解决，能不出兵就不出兵，都是饿的，要是还有些辙，谁愿意造反啊。”
“说的也是。”
乔苏苏回想起他们走近河东地界时，那些官兵也没个反应，好像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做。
霍玄又继续和她分析，“而且河东的动乱，主要也是集中在旱情比较严重的几个地方，庞智再怎么闹，也得想辙养活他手底下的兵马。”
“我估摸着，周边像义城这样的小城，就是他粮草的来源地，只要我把这些地方控制住，随他怎么闹，最后也得乖乖的找我谈判来。”
乔苏苏有些惊讶，“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霍玄神色中多了一丝得意，“我和庞智在边镇的时候就打过交道，他有多少斤两，我早都摸透了。”
“那这样说来……这一仗岂不是连打都不用打了？”
“倒也不能完全这么说，”霍玄拉她到桌边坐下，“对了，你说你有一个办法能帮我拿下义城，但要进城以后才能告诉我，现在可以说了吗？”
其实也不能说光靠一个办法就立刻拿下一座城，义城再小，到底也是设施齐全。
只能说是先找个机会擒王。
而这个机会，就是……
“给尹家修祖坟？！”
与他们同来的师子如和侯泰两脸震惊，“就我们这几个人，说出来能信吗？我们这里有谁和姓尹的能攀上关系吗？”
“自然也要有些东西证明我们的来历，”乔苏苏细声细语地说，“我母妃姓尹，正是义城从前那位尹县令的女儿，如今她被追封了贵妃，我们便可以说，是来完成尹贵妃的遗愿。”
师子如张了张口，震惊之余，又迅速明白了，“既然要修祖坟，就得跑东跑西请人力、买料子，这样刚好就能名正言顺的把城里给跑遍，他们看我们眼熟了，也明白我们在干什么了，下一步无论我们去哪儿，都不会有人怀疑！”
“这可真是个好办法！”侯泰也明白过来，“那我们现在就去问尹家祖坟的位置吧！”
“这个先不忙。”乔苏苏却忽然抬手制止。
“莫非还有什么顾虑？”
“我们初来乍到，先要打探一下，尹家如今，可还有人在世。”
第86章
按照乔苏苏从前在宫中的了解, 义城的尹氏应该不是什么大族。
甚至于，族中大概也没个能振兴尹氏的才俊。
否则尹氏入宫后，也不会一点儿助力也得不到。
她猜虞子由后来应该也查过尹氏的家底, 但没物色出能用得上的人，是以也从未在她面前提过。
不过做事情到底还是要严谨些, 尹氏现在无人自然会少些麻烦, 但若是还留下什么人，利用他们当个幌子, 也不算什么坏事。
义城不大, 要打听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再加上一个三两句话就能扯出一段关系的师子如, 如此不到一天功夫，尹氏的情况就被完完整整打听了出来。
原来自尹莱县令被贬官以后，尹氏就更是一天不如一天，尹家如今还在世的，只剩下一个看着宅子的老仆。
听说他们是奉尹贵妃遗愿, 前来义城为尹氏修祖坟, 那老仆激动得热泪盈眶, 一个劲儿的说“太好了”。
等平静下来以后, 却又狐疑地看了霍玄几人好一阵子，似是有什么顾虑。
“老人家, 你可是还有什么想确认的？”师子如见状便问。
“呃……不是我不相信各位，只是宫中内官, 当年我也见过不少, 也同一些人打过交道, 听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十分尖细，而你们几位的声音……”
霍玄几人的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之色。
乔苏苏见状, 适时解释道，“他们是陛下特许出宫办事的宫中侍卫。”
那老仆这才恍然大悟，颤颤巍巍拱了拱手，“原来是这样……是老奴眼拙，几位恕罪则个。”
又见天色不早，留他们在宅子里吃饭。
又问他们如今住在哪里，不如索性就住到尹家，之后出门办事也方便。
尹家的旧宅虽然只剩下一个看门的老仆，但主要的一些屋子却依然收拾得整整齐齐，老仆孑然一身，平日里也没什么事，便将时间都打发在了收拾屋子上。
乔苏苏他们被安排在了主院，晚上的饭菜是师子如和侯泰一起跟着老仆操办的。
吃过了饭，他们又同老仆聊了些尹家这些年的旧事，随后问清楚了祖坟的位置，便各自回房去休息。
乔苏苏仍是同霍玄一间屋子。
连日行军，让每天的休息时间格外的少，帐子里的床褥也更是简单，如今难得又看到铺的柔软的床褥，乔苏苏早就打起了呵欠。
看她实在困倦，霍玄也没有再拉着她念邸报，只和衣靠坐在床边陪着她，自己借着一点烛火，看之前已经看过无数遍的邸报。
乔苏苏躺在柔软的被褥上，身旁有让她心安的霍玄的气息，紧绷了许久的神经得意松懈下来。
困倦瞬间上头，她翻了个身，仍是伸手揪着霍玄的一片衣角，这才彻底放心的睡了。
屋中变得异常安静，只能听见舒缓的呼吸声。
霍玄看了两张邸报，也准备熄了灯睡觉，一低头却看到落在他腰间的手，神色不觉就软了几分。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睡下的时候，一定要有他在身边，手里也不能空着，一定要抓着什么才能安安稳稳的睡着。
就像现在，虽然人是已经睡熟了，但身体依然蜷缩起来，揪着他衣角的手又胆怯又强势，每次他要特别小心的掰开她的手，才不会被她发觉，继而吵醒她。
每每这个时候，他都在心里默默地想，到底是怎样的环境，才能让她看上去既娇生惯养，又胆小似兔。
后来得知她是当朝长公主，又心生狐疑——
公主都是金尊玉贵的，怎么也不可能是这样一副性子。
直到他得知她的旧事，那些原本让他困惑不解的谜题，才算是有了答案。
那些陈年旧事，光是听着，都让他心疼。
他想到这儿，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蹑手蹑脚的捞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掰开她紧紧捏着他衣角的指尖，缓缓拉出衣服，让她的手以一种放松的姿态落在身侧。
烛光一熄，屋内一片昏暗，霍玄解了外衣，像从前无数个夜晚一样，慢慢躺到她身侧，在她似有转醒的意思时，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
乔苏苏做了一场梦。
梦里她似乎又回到了长生塔起火的那天，但这一次她没有被带离，而是一直就留在长生塔的最顶层，听着贺楼丹与虞子由说话。
梦里她看不清他们的脸，但贺楼丹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刻在她脑子里一样，让她即使看不太真切，也能想象出他说话时的表情。
“陛下把长公主给我，再主动退位让贤，臣会让陛下效仿前朝山阳公，善待陛下；”
“或者，天干物燥，长生塔意外起火，陛下……”
这一次，她看到虞子由自嘲地笑了一声。
然后，她看到虞子由的手里多了一截蜡烛。
不——
她想阻止，可她的脚就像是被按在地上了一样，无论她怎样抬脚，也始终迈不出一步。
她想大声喊虞子由，但她的喉咙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拼命的想要出声，但那些声音在喊出的一瞬间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样，只剩下一些气音，顽强的落回她的耳中。
她只能看着虞子由手拿蜡烛，烧着了经幡、帷幔，再转向经书架，让火舌疯狂的连成一条火龙，再蔓延成一片火海……
眼前一片浓烟，大火的热浪直扑在她脸上，但她却好像看到火海之中，虞子由转脸看向她，対着她笑。
她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一片犹在起伏的胸膛，她整张脸都埋上去，手也紧紧地搂着身前人的腰，好像要把自己融化到他的怀里一样。
背上也传来清晰的触感，霍玄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像是安抚。
“醒了？”
霍玄的声音从头顶上方落下来，落在她的耳朵里，还有些震。
“做噩梦了？”
她没有立即离开他的身体，甚至还有收紧手臂的意思。
她就还是这么靠着他，偏过头让自己顺畅的呼吸了几口，在开口回答的时候，声音也闷闷的，“你会一直留我在身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