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确定的语气。
她太怕了,太怕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被打回原形,像那些被虞子由随意打发出去作为纽带的姐妹们一样,跟在一个连胡子都白了的陌生人身边,一待就是一辈子——
即使她曾以这个为条件,换她得以跟在霍玄身边。
霍玄却没有如预想的那般,很快就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
她更慌了,忙不迭直起身,仰头看着他。
而霍玄则皱着眉,在她抬头的时候,反问她,“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乔苏苏回答不出来。
她不知道霍玄这么问她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而屋外这时候忽然热闹起来,师子如和侯泰早早就起了床,收拾好了自己,开始站在院子里喊他们。
“你们醒了没?走啊,看祖坟去!”
这个话题于是被迫中止。
乔苏苏一直到出门的时候,都总能感觉到霍玄探究地看她的目光。
她只能尽量装作一门心思放在看祖坟的事情上,不与他有交集。
这个方法大概是奏效了,再加上各种琐事一起打岔,等走到尹氏祖坟那边,她和霍玄已经彼此心照不宣的遗忘了早上的话题。
按照尹家老仆的指引,他们在城郊的一块农田附近的小山上,看到了尹氏祖坟。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们谁也不会想到,所谓的尹氏一族的祖坟,就是这样……
被一圈低矮的篱笆围起来,里面错落分布着几个小坟包,墓碑的年头越近,材质越潦草,年份最近的那个就是尹莱的,是有一块特别随便的木板,上面勉强工整的涂了一行字。
“这尹莱……也没留下个子嗣?”
师子如看着那随便到不能再随便的木板,没忍住问了出来。
侯泰也有些震惊,“这尹家应该也是个叫得出名字的大族吧?怎么看起来草率的还不如我们那儿啊?”
乔苏苏看着眼前的情形,也只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也难怪尹莱看到她父皇微服出巡,就急着把女儿往皇帝身边送,但凭着尹家那一份家底,恐怕当时就已经在拿唯一的女儿当做振兴尹氏的救命稻草了吧。
“行了,”最后是霍玄将话题带回来,“地方既然已经确定了,该准备的,就先准备起来。”
“子如,”他接着说,“一会儿回了城,你打听打听现在这位县令家在哪里,身边跟着多少人。”
“放心,我知道呢,”师子如站在山顶张望了一会儿,指着周围成片的田地,“哎你们看,这地里的庄稼可都快熟了,得想想法子,把这些粮食都割走,不让庞智那小子弄了去吧。”
霍玄沉吟道,“这附近的农田里的粮食,应该都到成熟的时候了,义城的事尽快解决,我们还是得抓紧时间,到附近的其它地方看看。”
从山上下来,霍玄又让侯泰回去点了两队人,就埋伏在城门附近,等他在城里招募些工匠带出城,再来个偷梁换柱。
如今义城的人,大部分都知道尹家准备修祖坟的事,所以看到一堆人热热闹闹进了尹家旧宅,也没怀疑,只随口感慨一声尹家这哀荣来的真是时候。
等到夜里,尹家那老仆睡熟了,霍玄才带着换进来的自己人,趁夜摸进了义城现任县令的家中。
这县令家中没什么人,听说是县令夫人自旱情起来的那年,早已提前带了孩子回娘家避难,家中的其它仆从也因为缺粮养不起了,县令给他们发了卖身契,让他们自己出去找活路了。
少了闲杂人等,霍玄他们轻而易举就摸进了县令的卧房。
“别动!”
黑暗的屋子里,侯泰一伸手,精准地掐住了县令的脖子,低喝了一声。
县令在睡梦中被惊醒,又见屋内乍起灯火,也不挣扎,也不喊人,干脆破罐破摔,“你们谁啊。”
第87章
“李县令。”
昏暗的屋子里, 有人举着火折子,照亮周围的一方地方,从架子上拎起一件外衣, 递给他,“劳烦你穿件衣服, 咱们说两句话。”
衣服兜头罩下, 李县令憋着一股气,恶狠狠地穿衣服, 穿鞋。
又一伸手夺过亮在他眼前的火折子, 点亮了桌上的蜡烛。
等到烛光充斥在屋子里, 他这才看清楚吵他清梦的不速之客——
还是三个人!
为首的那个眉目舒朗, 一左一右的那两个,一个眉清目秀,一个五大三粗。
但无一例外,都很像练家子。
看完了这三个人,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算了, 完全打不过。
李县令姓李名为, 今年四十有三, 虽已到了不惑之年, 然而仕途上对比昔年同榜之人,却是勉勉强强。
不过他这人有一点很好, 不挑,容易满足, 所以即便听说同窗好友大多都升到了三、四品, 他却依然还是个七品县令, 也没觉得有什么失落的。
这一点表现在处理官场事务时,就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对于夜半突然出现在自己卧房中的这三个人, 他也好像司空见惯一样,抬手往厨房那边一指,“米缸里还剩一碗米。”
说完,也不理会霍玄三个人古里古怪的表情,捂嘴打了个又大又长的呵欠,和衣就想重新往床上倒。
“哎!”
侯泰一把把人拽回来,“话还没开始说呢,你说米干啥?”
李为被拽的一激灵,也有些生气了,“行行行!灶上锅里还剩一个肉包子,那是我留给自己明天吃的,你们也拿走分了吧!”
见侯泰还是没有松手的意思,他只好咬着牙一脸肉痛的又补了一句,“我院子里那只老母鸡你们要是看得上,也抱走算了!”
霍玄在一边听着他三句话不离吃的,只觉得熟练的让人心疼。
也不知道这城里有多少人“打劫”过他家,才能让他毫不迟疑的说出一连串这样的话来。
想到这里,他先让侯泰松了手,然后自己走到李为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
“我不是来管你要粮食的。”
“那你来干什么?”李为面露难色,“我的俸禄都好几个月没发了,你要是实在想要钱……”
他继续破罐破摔,“那你把我杀了吧。”
霍玄失笑一声,“我杀你干什么,你放心,我们呢,既不是来管你要粮的,也不是来抢钱的,更不是要你的命的,现在你可以和我好好说说话了吧?”
李为呼出一口气,看着这个来头应该不小的俊朗年轻人,问,“你想说什么话?是谁派你来的?庞智?还是朝廷?”
在霍玄去找李为的时候,乔苏苏也悄悄起了身,小心地避过那老仆的耳朵,也没有提灯,一个人悄悄去了后院。
尹家的宅子不小,当初也辉煌了不短的时间,虽然如今只有一个老仆在打理,许多精细之处都顾不上太多,但也没让这宅子有多破败。
尹氏当年住的院子在主院之后,当年修建的时候,应该也花了一番心思,从院门进去,就是一片连廊,中间人工挖凿了一个小池子,上面架了一座小桥,又延伸出一个小亭子。
另一边是花树,石桌,并一个秋千架。
中间是小而圆润的碎石,蜿蜒铺成一条曲径。
在月色的照耀下,空寂的小院蒙上一层轻纱似的柔光,久无人住的院落冷清中透着一股阴森,又因为没有灯火,更添了一分诡异之感。
甚至连每一扇窗,每一扇门,都好像一张张血盆大口,要将打破这一份幽静的人吞下去。
乔苏苏站在长廊下,虽然心中也怕得要命,但她却并不想跑开。
这里……
就是她母亲自小生活过的地方啊。
她看着院中的草木竹桥秋千,想象她的母亲在这院子里笑闹,站在小桥上喂鱼,坐在亭子里抚琴乘凉,闲时大概就会坐在秋千上,荡起来,一天就悠悠地过去。
听老仆说,她母亲曾是城里有名的美人加才女。
当初及笄时,也惹得城里城外的殷实之家求娶,前来的媒人多的甚至能踏破尹家的门槛。
如果一切就这样按部就班自然的进行下去,她的母亲或许会觅得一位良人,出嫁时有红妆十里,将来夫妻和睦,生活美满。
但是她父皇的到来,打破了这个未来。
尹莱只有她母亲这一个女儿,族里也没有成器的晚辈,为了让尹家能辉煌下去,尹莱亲手将女儿送到了皇帝身边,顺理成章的绕过繁琐的选秀流程,直接将女儿送进了宫。
他想的简单,觉得凭着才貌双全的女儿,就一定能在后宫步步高升,宠冠六宫,连带着他这个父亲也能平步青云,光耀门楣。
却不知道皇宫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而帝王的宠爱,也像一阵风,来去都快,抓也抓不住。
乔苏苏叹了两声气。
随意地拣了一处栏杆坐下。
而后又鼓足了勇气,穿过院中碎石铺成的小路,走到正房门前。
门窗上糊着的窗纱早已经褪了色,有些地方破了洞,月色从破洞里透进去,形成一条一条的光柱。
她伸手在门上按了按,而后稍稍用了力,一推。
门开了。
尘封的味道透出来。
她让门完全敞开,而后一步一步轻轻地踏进去,就像是害怕惊扰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
进门她便顺势往左边看,左边是以一个月洞门似的屏风架隔出的一间屋子,月洞门两边延伸出去的是多宝阁,上面还摆着不少小玩意儿。
帷幔全部拢着,里间放着书桌书柜,想来便是她母亲从前的书房了。
书桌上还摊开放着些纸张,月色从窗外透进来,照在书桌上,那些轻纱似的光也柔成了一团,照着上面的东西。
一支笔还随意地搁在笔山上,似乎笔的主人只是累了,待稍稍歇一歇,又会回来继续写写画画。
镇纸压着的纸已经泛了黄,上面寥寥几笔,画的并非花鸟虫鱼,而是大漠孤烟。
乔苏苏好奇起来,余光里瞥见书柜里摞着的书卷,便想抽出几卷来,看看母亲从前喜欢看的是什么内容。
才一转身,忽然感觉身旁似乎有些异样。
她狐疑的转头去看,就看见一个人立在对面,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像是一直盯着她看了好久。
背脊一阵发凉,她只觉得毛骨悚然,所有听说过的荒野志怪此时全都涌上了脑子。
手脚也瞬间跟着发软,她又惊惶,又不知为什么挪不开目光。
好在她离着门边不远,也顾不上跌跌撞撞出去时碰乱了多少东西,只逃命似的奔出房门,头也不敢回的低头往小院外面跑。
身后总像是不远不近的响着脚步声,夏夜里虫鸣阵阵,这时候也仿佛变成了呜咽。
一颗心“通通通”的跳成了一团,眼前的路也好像没有了尽头,正慌不择路间,她突然听见有人压着嗓子,低低地喊她一声。
“乔苏苏!”
这一声吓得她仿佛头皮都跟着炸开了,脚下一绊,她一下子就扑倒在地上。
她慌得根本没去留意后面还发生了什么,只抬手挡在眼前,声音都是抖的,“别过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反倒更近的贴向她,肩上也突然变得一暖,那东西似是又轻轻揉了一揉。
“是我,霍玄。”
她在霍玄的搀扶下,茫然的抬起头。
“我回来了,”霍玄慢慢将她揽到怀里,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轻声在她耳边问,“别怕,告诉我,你看到什么了?”
第88章
霍玄的身上有令她心安的味道。
乔苏苏定了定神, 又看向他身后。
他身后空无一人,看周围的环境,也有些陌生, 应该是之前没有来过。
“那位李县令……你见过了?”
先问的是正事。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低笑,她靠着的那一方胸膛也因为共鸣而微微的发震, “见过了, 很顺利。”
她点了点头,“顺利就好……”
又再次往他身后看了看, 身后还是空无一人, 便有些疑惑地问, “师子如他们是和你一起回来的吗?怎么没看到他们两个?”
“我让他们先回房去了, ”霍玄仍在轻轻地拍她的肩背,让她放松下来,这次换他接着来问她,“刚刚就看你没命似的跑,看到什么了?”
乔苏苏此时仍然心有余悸, 但也因为见到了霍玄, 心里渐渐放松下来, 听到他这样问, 便将刚刚的事情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好半天没听到霍玄开口,她不由得抬起头, 想看看他是不是也被吓着了。
霍玄的神色的确有些凝重,但又不像是被吓的, 她见他一直没有反应, 轻轻拽了一拽他的袖口。
“如果……”霍玄思索着, 这才接着开口,认真看向她, “我是说如果啊,我陪着你再去那屋子里看一看,你愿意和我回去吗?”
他一边问这话,一边缓缓地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又细心地替她拍去衣裙上的灰土,揉揉她的膝盖,替她缓解刚刚磕到的疼痛。
乔苏苏低头看他动作着,心里有些犹豫。
“我不信这世上有鬼,但我也不想让你一直活在这种恐惧里,所以我想陪着你再回那个小院看看,看看那个在屋子里盯了你许久的东西,到底是人是鬼。”
霍玄站起身,按着她的肩膀,面带轻松地笑道,“再怎么说,我也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一圈的人,身上杀气重,就算那地方真有鬼怪,到时候我把它抓着,吓唬它一顿,让它再也不敢再出来吓你,你看可好?”
乔苏苏没忍住笑了一声,“你又不是钟馗……”
“现在是了,”霍玄故意板起脸,仍是看着她的眼睛,“怎么样?和我这个新上任的钟馗,回去探个究竟?”
他都这么说了,乔苏苏也忍不住好奇她之前看到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而且无来由的,她就是相信霍玄是无所不能的。
便点了点头。
……
夏夜里,纺织娘一声一声的唱得响亮,月亮悬在天边,偶尔又会被漂浮的云层遮住,再在云朵上透出一点轮廓。
乔苏苏紧紧地抓着霍玄的手,每一步都迈得很小心。
注意到她的紧张,霍玄回握着她的手微微收了一下,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让她能不再像之前那般紧张。
很快,他们便又来到了尹氏的闺房小院。
小院的院门因为乔苏苏之前的仓惶离开,而敞开着,在月色中,那敞开着的门像幽暗到看不见尽头的井口,仿佛任何一个踏进院子的人,都像一颗掉进水井就没了踪影的石子儿。
时间仿佛凝固在小院之外,外面的风声虫鸣越热闹,就衬得小院里的声音越惊心。
乔苏苏紧张地呼出一口气,手也无意识的抓紧霍玄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