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绣猫【完结】
时间:2023-05-20 14:43:27

  慎年说:“给令年自己收着吧。”
  于太太便将令年叫了出来,将汇票给她,说:“这是你四叔,原本预备着结婚时给你的,正好这回捎东西,就一起捎回来了。”
  令年一怔,把那张薄薄的汇票接过来,说声“谢四叔”,就没话了。转眼见娃娃房装起来了,令年粲然一笑,说:“这个好玩。”用手指拨开花园的小闸门,往小小的门窗里张望。
  于太太见令年和生父之间感情这样淡薄,也觉得可惜,因见她表情自如,便问:“我想,你还是亲手写封信给你四叔,算作道谢,最好再附上一张照片,叫他也看看,回来这些年了。”
  令年捏着一尊锡兵直起腰来,说:“妈,你看这锡兵,原本就不是小洋楼里的,非要挤进去,多不合适?”
  于太太知道她执拗,不再强迫,将她随手放在一旁的汇票折起来,说:“这个是要紧的,别叫人拾去了。”又吩咐阿玉:“你小姐那房里的柜子保险不保险?叫人也去换个锁,放了这许多珠宝汇票,家里人又多。”
  令年看着阿玉将汇票收了起来,笑道:“妈,要是我不结婚,是不是这些钱和珠宝都得退给你们?那还是你收着吧,别让我白高兴一场。”
  于太太斥道:“不结婚,你要当何妈吗?”
  令年想到何妈那张嘴,忙摇头:“还是不了。”
  慎年见她母女说笑如常,便要出门,于太太把他叫住了,说:“这手表是好,就是表带有些太长了,你顺道叫人送去钟表行,裁短一些。”
  令年把手表戴上,果然松阔阔的,慎年也笑了,叫人拿了软尺来,令年掀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腕,他在她手腕上绕了一匝,说:“四寸多点。”于太太又提醒他不要太紧,慎年把软尺松了松,垂眸笑道:“多放一点,省得以后长得像何妈那样胖,手表也戴不了了。”
  令年把手收了回来,抚了抚手腕,说:“那就不要了,难不成我还得戴它一辈子?”她对四叔有怨气,连这只表也不大喜欢了。
  慎年看她一眼,把软尺收了起来。因不知道邝小姐和大少奶奶手腕尺寸,便只带了令年这一支出门去了。
  于太太最近对慎年在外头的行踪很狐疑,给康年衙门摇了个电话,责备他道:“让你物色个细心机灵的人给慎年做随从,早晚跟着他,怎么这一向了还没动静?他才回上海没多久,别闯出祸来!”
  康年早把这事忘到脑后了,忙推说事忙,还没顾上,又陪笑道:“慎年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能做得了他的主?最近钱庄的事他都料理起来了,我看很老练的,妈不必费心。”再跟于太太保证:“这两天就物色好了,叫人去家里给你过目。”
  于太太这才满意,又掉过头来责备令年:“你最近在你二哥跟前,怎么总要抢他的话?还当着外人的面,让他很不自在。我看程小姐才比你大一岁,却比你懂事多了。”
  何妈不晓得慎年背后说她胖,还替慎年打抱不平呢,“可不是,小姐最近脾气越来越大了,我都不敢跟她说话,怕哪里又得罪她了。”
  令年转脸对阿玉笑道:“阿玉,你告诉何妈,你们那股票这两天涨了多少,看何妈后悔不后悔。”
  阿玉小算盘打得精刮,只是不敢在何妈面前炫耀,这会得了令年的话,便笑嘻嘻道:“我就参了二十块钱的股,听说这两天涨到三十块了,等涨到四十,我就赎出来,也给我爹买块怀表戴。四马路就有,二十块钱,猛一眼看上去,和大少爷那块差不多!”
  “噢哟,戆得来!格个猪鼻孔插大葱,阿好充象了?差唔多,差得多咧!”何妈拉得好长的脸,夸张地撇一撇嘴,拿着托盘走了。
  于太太摇头,说令年嘴巴刻薄,令年闷闷地坐了一会,才说:“妈,我不想去美国。”
  于太太一怔,把令年肩膀揽过来,“你就为着这个,不想学洋文,还怪你二哥打电报给你四叔?”见令年垂头不语,于太太叹道:“你这孩子傻啊,洋文学了有许多好处,也不见得就要去美国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即便真正权倾天下的人家,也终究有倒塌的那一天。我不是说晦气话,但难保你没有要依靠自己的一天,有门技艺傍身,还是什么坏事吗?”
  令年咬着嘴唇想了一会,说:“妈,我知道了。”
  她嘴上说要用心念书,趁着程小姐这两天还不得闲,一门心思装起娃娃房来,又叫阿玉给她拿了橡皮泥,捏只小猫小狗放在小洋楼下,当做护院。摆弄得太用心,不觉夜都深了,婢女们也早各自去睡了,宅子里静悄悄的。
  令年把台灯揿暗了些,洗漱罢,纽扣才解到一半,听见底下砰一声闷响,她疑惑地停下来,等了一会,又没动静了。
  把衣领拢起来,令年走出房门,借着走廊上昏暗的光,见慎年面朝里在沙发上躺着,好像是睡着了。令年放轻脚步走下楼梯,往他脸上张望,轻唤道:“二哥?”
  连叫几声,都没反应,又推了他一把,慎年才动了动,没睁眼,睡意浓浓地应了一声,“嗯?”
  “没人伺候,灯也不开。”令年小声抱怨,要起身去开灯。
  慎年蜷缩着睡了半晌,手脚都麻了,他挪了挪腿,把令年拉住,说:“别往那去,我刚才好像把什么东西踢倒了。”
  沙发旁有个插花的落地大梅瓶,里头还有水,恐怕地毯也湿了,令年没再走动,一手拎裙,一手拽他,“你回房睡。”
  慎年坐了起来,睡意还没退,他后脑靠在沙发背上,呼吸悠长又平缓。令年以为他又睡着了,才叫声“哎”,慎年便低斥道:“没规矩。”抓着她的手停在胸前,皮肤的热度透过衣料,有些烫人。
  令年只好踩着湿地毯,挨着他坐下来。
  慎年闭目养神一会,仍旧靠着沙发,脸转了过来,看着她。客厅里只能借走廊的一点光,看得不甚分明,依稀觉得令年是板了脸的,慎年把她的手握了一会,放开了,笑道:“你的手腕怎么那么细?”
  令年觉得他这话好笑:“我要是像你那么粗,还会有人要吗?”
  慎年奇道:“你怕没人要?”
  令年改口道:“有人要,没人要,都没什么打紧的。”
  慎年笑了笑,又问她:“你怎么半夜不睡?”
  令年摸了摸脸,有些发热,便小声说:“我今天把娃娃屋里的几个椅子腿给掰折了,刚才用胶胡乱补了补,不然等芳岁回来,说小姑把她的玩具玩坏了,又哭又闹的,不是丢死人了?”
  慎年轻轻笑起来,说:“你多大了,跟四岁的侄女抢玩具?”
  令年不好意思,说:“我没你大,我也不会混到半夜回家,在沙发上睡觉,吓人一跳。大哥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听着座钟哒哒地走动,大概夜很深了,又催促他,慎年先说很困,懒得动,被她拉一把,也就起来了。
  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慎年才说:“你也别嚷嚷了,我怕开灯给妈看见,她上了年纪精神不好,一生气又要通宵睡不着了。”
  令年便没再作声,随慎年到了他房里,还不放心,在门口站了站,见他径直进了浴室,听见他洗脸、解手、冲水,她有些不好意思,去了趟小厨房,要了热茶回来,见慎年才从浴室出来,衣领松松的,发鬓有点湿润。往躺椅上一坐,他把兜里的手表往案上一撂,说:“你拿回去试试吧,不合适再改。”
  令年把托盘放在案上,拿起手表摆弄了一下,却没戴,说:“我整天在家,其实也用不着这个。”
  慎年其实对四叔的做法也不敢苟同,但在令年面前心平气和,劝她说:“四叔那样的身份,有时候也身不由己,你不要怪他。”
  令年摇头:“我没怪他。”
  慎年笑道:“嘴硬,你从小就这样,倔得跟牛一样。”
  令年很不满,“你怎么说话跟妈似的?”
  慎年道,“我看着你长大的,从小还被你在身上拉屎拉尿……”
  令年面红耳赤,忙叫他不许说了,慎年便闭了嘴,只笑笑地看着她。
  令年道:“我也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呀。”她语气里透着失落:“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外面有很多朋友,所以觉得家里没有意思。”
  “没人能和以前一直一样。”慎年道,“朋友多,知心人却少,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令年抓住他的话头,“你朋友很多吗?”她意有所指,把“朋友”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慎年笑着看她,因为知道令年会对这个问题追根究底,便承认了:“有一些吧。”
  令年见他坦承,反而无话可说。踢了踢躺椅的脚,看他像个老太爷似的随躺椅晃晃悠悠,令年赌气道:“你都说了,杨金奎不是什么好人,生怕我和他有半点关系,怎么自己整天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他?”慎年摇着头发笑,把茶一饮而尽,合衣往床上一倒。令年见他要睡,便将浴室到寝室的灯依次揿灭,只留一盏台灯,走来床边,问慎年还要不要茶,慎年摇头,他当日只是随意一瞥,却对杨金奎那张“情信”上的内容印象深刻,“黑丝板凳,打铃?”他沉浸在心事中,嗓音又低又沉,“darling,darling……”
  “在这里喊,你的波兰朋友或是邝小姐,谁都听不见呀。”令年哂道,见他安置了,也要回去睡。
  慎年却在她弯腰打量他的时候,瞥见她衣领里露出一点细细的红绒线,他抬起身,手指在她颈子里停了停,把红绒线扯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好东西?”
  令年一把按住了,还把领口拢了起来。“不给你看。”她轻哼一声,揿灭了台灯,走出去了。
第15章
  令年次日醒来,早过了饭点。佣人们张罗着换地毯,觅棠夹着两本书站在客厅里陪于太太说话,听见响动,于太太扭头一看,嗔道:“程小姐来了好一会了,哪有先生等学生起床的道理?”
  令年忙向觅棠道歉,说:“阿玉怎么也不叫我起来?”
  何妈道:“是二少爷说小姐昨天睡得晚,让我们不要去叫你。我还特地去看了几回,你睡得打呼,被人抬走都不知道。”
  这话把于太太和觅棠的注意力都引了来,令年这才想起,说娃娃屋都安装好了,让阿玉捧了下来,找个透明的玻璃罩子罩着,放进橱柜里给大家欣赏。于太太见她鬓发散乱,眼下发乌,责怪道:“就为这么个小玩意熬了一宿?你二哥也是,下人们早起一看,梅瓶被踢倒了,地毯也湿了,还当家里遭贼了。”
  何妈把炉子上煨的春笋鸡粥端上来,令年用匙子搅了搅,问:“二哥去哪了?”
  “吃过早饭就走了。”何妈在旁边监督令年吃饭,对于太太道:“我看二少爷早饭也没好好吃,一边出门还在打哈欠呢,也不知道昨晚有没有合眼。庄子上的事有那么忙么?”
  于太太皱了眉,见令年还在捏着匙子发愣,便说:“实在吃不下,就撤下去吧。”知道她没精神,恐怕书也念不进去,道:“琴也给你从溪口运过来了,去和程小姐玩一会,等吃过午饭再睡吧。”
  觅棠欣然领命,来到和客厅相连的小书房,见高达数丈的穹顶上悬着一座璀璨华丽的吊灯,整面落地大窗正对着庭院,厚厚的绒地毯上摆着溪口运来的钢琴,上头有个水晶瓶,插了一大束才剪的粉芍药。
  于宅是福开森路上最早建的几座洋楼之一,奢华自不必说了,觅棠格外喜欢那落地大窗,将半掩的纱帘都拉开来,欣赏了一会,赞道:“这里真敞亮。”
  令年狡黠地一笑,说:“这面窗有个最大的好处,家里有客来,立即就能看见。若是不想见的人呢,就关上门,任你在书房里放音乐还是跳舞,客厅都听不见。”
  觅棠笑道:“也是。”她和令年熟了,不再客套,坐在钢琴前,敲了敲琴键。
  令年对觅棠在学堂里的生活是很感兴趣的,她坐在觅棠身后的沙发上,托腮看着她弹琴,问:“程小姐,你们教会学校,也有舞会吗?”
  觅棠如数家珍:“有的。我们学堂里平日不仅要教国文、洋文,科学、圣经,还要教缝纫、护理,音乐课和舞会也有,只是因为没有男同学,都是女生和女生跳,你扮男的,我扮女的。”
  令年的脚尖在绒地毯上盘旋了一下,青绸裙摆像朵花般绽开,拂在绒地毯上。她困意顿消,兴致勃勃地说:“扮男人的话,我也会的。”抬起两只胳膊,拜个姿势给觅棠看,“我小时候在西洋,我妈常被邀请去参加洋人的舞会,他们就是这样跳的。咱们都觉得洋人笨重,其实他们跳起舞来,灵活得很呢。”
  觅棠见她像个小孩子似的,也笑了,说:“三小姐,你喜欢哪首舞曲?我弹给你听。”
  她们两人在书房里交流心得,外头地毯换好了,于太太坐回来,和何妈说话,因今早收了电报,得知大少奶奶卢氏要携一双儿女回沪,于太太很高兴,叫管家再去雇一个湖州菜师傅来家,又说:“给邝家的礼也该办了,等芳岁和百岁回来见过他们二叔,一家人团聚几天,就该打发慎年去汉阳了。”
  何妈道:“那不如顺便也请一个湖北厨子,过完年就要办喜事了。”她对这位未来的二少奶奶是很期待的,“听说他们那边的人吃辣,咱们吃不惯,也做不来。”
  她们在客厅里议论得热烈,书房里听得清楚,令年插嘴道:“家里吃饭的统共也没几口人,厨子倒请了七八个,我看该给何妈一面将军令牌了,好让她在厨房里调兵遣将呀。”
  “太太要是给,那我就接着。”何妈倒是不输阵,隔了半个客厅对令年笑道:“大少奶奶要回来了,二少奶奶也快进门了,就不兴咱们家人口越来越多?以二少爷这样的品貌,不该生七八个,好让太太喜欢喜欢?”
  令年把脸扭回来,小声嘀咕道:“你倒会安排,也不知道邝小姐愿不愿意当母猪?”
  见她背着于太太,说话这样直白大胆,觅棠的琴键上的手指也停了下来,似不经意地问令年:“你家里不是才办完丧事吗,明年就要娶亲?”
  令年道:“我家不很讲究这个。邝小姐今年二十岁了,大概也不想再拖了吧。”想到觅棠明年也满二十了,她又补了一句,“他们那边民风保守些,小姐都养在闺中,结婚要格外早些。”
  觅棠迟疑着说:“我是有些不太明白,你们府上早已开了时代文明之风,怎么会和这种守旧的家庭结亲?是二少爷本人格外中意邝小姐么?”
  令年手指拨弄着沙发垫上的流苏,微笑道:“守旧的家庭,也没什么不好。我二哥倒是没见过邝小姐本人,不过,”她停了一下,那双上翘的褐色眼眸含了神秘的笑意,“我觉得,我二哥虽然留过洋,心底却喜欢那种旧式的。”
  “哦?是吗?”觅棠有些意外,再追问就太露行迹了,她作出不大关心的样子,背过身去。
  觅棠心不在焉,弹的曲子也断断续续。令年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把头枕在手臂上,半梦半醒间,似乎琴曲戛然而止,令年揉了揉惺忪双眼,见觅棠面对落地窗,整个人仿佛突然定住了。令年叫声程小姐,觅棠有些慌张地垂下头,手下又叮叮咚咚地响起来。
  这突兀的琴声倒把外头的于太太吓了一跳,她诧异地往书房望了一眼,笑道:“今天这程小姐是怎么了,也一惊一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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